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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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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她叫修戟。
军阀之间互相倾轧,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个规矩总是亘古不变。
我父亲战败,旁系军队被人吞并,几个嫡系奉了我父亲的遗令,几经生死才将我护送到奉天帅府。
彼时张俞庭大帅正与一位身材圆胖的男人在座谈,看了我父亲的信,答应收留我。
我正欲退下,一个清越的声音停住了我的脚步。
“你就是赵兴师?我在北平时听洪骍先生提起过你,少年奇才。父亲,我看他可堪大用。”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留着黑而长的头发,有着极其漂亮眼眉的女孩子,说话声音犹带童稚,可对张大帅说话的口气却是老气横秋。
张大帅听了她的话似乎并不恼,反倒重新打量了我一下:“你敢不敢跟在我手下,跟那些反我的想抹我脖子的人较量较量?”
“有何不敢?求之不得。”我答得淡然。
张大帅哈哈一笑,笑声爽朗:“好小子,不愧是他的儿子。”
那女孩子撒娇倚在张大帅身侧,看着我笑。
“我替你谋了个好差事,你可怎么谢我?说来我们有缘,我叫张之柔,字修戟。”
我当时到底是年少,不曾同女孩子有过太多交往。我第一次见到有女孩子的笑不是温婉而害羞的,她的笑热烈而纯净,如同这动荡中的最后一片乐土,映入我的眼里,刻进我的心中,至死不能相忘。
此后我就在张大帅的手底下做事,他从不会因为与我故父的交情而对我放轻训练的强度,他对我的所有摔打都是狠而厉的,我并没有什么怨言,因为我知道这种近乎残酷的摔打将令我更快地成长。
张之柔是张大帅家的七小姐,大概因是同我年龄相仿,她与她的胞兄张之卿经常过来练兵场找我,等我训练完毕之后强行替我告假拉我同他们一起去玩。
听戏,看电影,逛百货商场。
我凡同她一起,自然都是快乐的。但自家中突变,早已养成不动声色的脾气,时间久了也遭她怨言我过于呆板了。
此时张之卿便会替我说话:“阿柔,你当人人都同你一样,像只上了弹簧的学舌鸟儿?庭省兄这是内敛。”
然后张之柔便会同张之卿拌嘴,纠正他要叫她修戟,不要叫阿柔之类没有气势的名字,说着下次再也不带我这么呆板的人出来了的话云云。
当然,我还是没改掉沉闷的脾气,但下次仍会见到张之柔远远就对我招手:“兴师兄,出去听戏了。”
我莞尔。
民国九年的春天,张大帅决定要送张之柔出国读书,张之柔哭得梨花带雨,到底拗不过大帅。
拉了我和张之卿陪她到一品春喝酒。张之卿同她关系甚笃,可能一想要三年不见张之柔,陪着妹妹一言不发,只顾闷声喝酒。无奈他二人酒量确实不佳,没多久张之柔就开始扑在桌子上抱着酒坛子自言自语,张之卿早已横陈在一旁的长椅上呼呼大睡。
我怕处理不了这两个醉鬼,却不敢多喝,任由醉糊涂了的张之柔喷着一口酒气含含糊糊对我说。
“阿辛,你可要等我啊。”
头一次她的脸靠我如此近,她的眼睛亮堂堂中带着迷离的醉意,口气深情而让人心动。
可惜她把我当成了别人。
我嘴上不敢应,心里却对自己说道:我定会等你的。
也许是瞪了许久,发现我并不是她想要诉说的对象,张之柔哇得一声捂着脸哭了。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对别人的爱而不得,因为我尚且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对她的爱而不得。
【贰】
民国十二年四月,奉天大学在张大帅的指示下竣工,颁发“奉天大学之印”,并决定在同年十月二十三日召开开学典礼。
十月初,张之柔归国。
起初我并不知道消息,张之卿领着她进来的时候我正与时任沈阳警长的陆成栋先生在谈论公事,突然与我说着话的陆成栋停下话头,惊艳地看着门口,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张之柔正同张之卿和她身旁一个文气的男人说笑,眼睛已经看向我这里。
她从前的一头黑直发染烫成栗色的秾艳的卷,眉目随着时光的流逝更具女人性感的魅力了。
我与陆成栋站起来,张之柔已经走到我面前:“一别三年有余了,兴师兄一向可还好?”
“怎么不好,这小子跟着父亲职位越升越高不说,沈阳城里多少小姐都为他这个木头脑袋要死要活,说是什么沉稳男人的魅力,你说他好不好?”张之卿乜斜着眼睛拆我的台。
我微笑着不置可否,对陆成栋说道:“这位是大帅的七小姐,张之柔,刚从国外回来。”又跟张之柔说道:“这位是沈阳警长陆成栋先生。”
陆成栋早已收起惊艳的目光,笑得绅士:“密斯张好。”
张之柔道:“密斯特陆,不必同我客气,叫我修戟吧。”
她一向喜欢人家叫她修戟。
我看着张之柔右手边的文气男人,问道:“这位是……”
“差点忘了介绍,这位是广州来的汪季新先生,与我是故交了,是个极有学问的人。”张之柔朝我介绍道。
汪季新坦然一笑,摆手连道不敢当:“只是略知一二,谈不上学问。”
张之柔又朝他介绍我:“这个便是你我在北平时,洪骍先生经常夸赞少年英才的赵兴师了。”
我不反驳也不接话,只是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心中暗道,汪季新这个名字却有些耳熟。
之后在张大帅的钦点下,由归国的张之柔任教奉天大学法律学。
张之柔在开学典礼的前十几天就来找我,同我说等到那天要我去看她的演讲。
其实我那天是有任务的,要去秘密截掉日本人的粮队,不过要是想抽出时间来,也还是可以的,我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刚想答应,却听见张之柔说:“季新与之卿已经答应我那天一定去了。”
不知为何,听到她提汪季新,我到嘴边的应承就变成了拒绝。
“不行,我那时有任务。”
张之柔只好有些沮丧地走了,接下来几日都跟我赌气,故意忽略我不同我说话。
第三日终于忍不住了,又扯着我去听戏看电影。
到了奉天大学开学典礼那日,我还是去了的。
我将粮队端了,却因为太着急以至疏忽被流弹打中,我让其他人先向大帅复命,自己则赶紧回到沈阳。
到了的时候张之柔的演讲已经到了末尾。
她在台上的时候自信而骄傲,声音非常有感染力,当她最后说出“我父亲曾说,宁可少养五万陆军,但是奉天大学必须要办!因国运自古由青年始,因教育昌,诸位此刻站在这里,自是为了中国可以挺直腰板说话!”时,台下掌声雷动。
我用力地为我的女英雄鼓掌,流血的地方似乎没那么疼了。
她看到了我,下了台走到我身边,仰头喝了口水,皱眉:“你身上有股血腥味,任务很麻烦?”
“还好,看演讲。”主持人已经邀请了汪季新上去演讲,他的演讲慷慨激昂,眼神锐利,台上的他同张之柔是同一种人,热烈而明亮。
台下时不时爆出雷鸣般的掌声,我侧过头,看到张之柔认真地看着汪季新,眼神晶亮,很明显她已经被汪季新优秀的口才所折服。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她出国前喝醉时叫的名字,阿辛?原来是阿新。
我的伤口突然有些痛痒,却不动声色。
头一次开始憎恶自己的拙嘴笨舌。
【叁】
汪季新走后,张之柔张之卿同我三人还是经常一起消遣,直到后来张之卿被张大帅派了奉军第三混成旅第二团团长的差事之后便腿不着地,就不常同我们一处了。
只剩张之柔同我两人,时间一长流言蜚语也不断,我怕害了她的名声传到汪季新的耳朵里,就假意答应陆成栋的妹妹陆敏蓉的追求,避开张之柔。
张之柔知道之后很生气,与我闹。
我不置可否,因为同直系军的战事吃紧,我已不怎么有去约会的空档。
民国十五年,我与大帅一起,同直系军在山海关缠斗,由于大帅的几个错误判断,令我方陷入被直系军围困一隅的僵局。
被围困的第三日,粮草虽然还充足,但是长此下去定然军心动荡。
这时张之柔如同从天而降一般来到我面前。
一头卷发随便扎在头顶,面上乌漆抹黑看不清面容,只有一双眼睛黑亮,咧着洁白的牙齿朝我笑。
“兴师兄,我来救你了。”
张大帅大发雷霆,一个搪瓷杯举起想扔张之柔,还是改变了准头往墙上丢去,哐当一声跌得粉碎。
“胡闹,你来做什么!还不赶快回去!”
我挡住张之柔,怕瓷片溅到她。
张之柔不慌不忙:“我父亲是谁,东北虎张俞庭!我怕什么?我既然能活着来,就能有办法让奉军赢!”
张大帅被这马屁一拍,顺心了,爽朗大笑道:“你这个鬼灵精,那我就听听你有什么法子。”
那天下午,我们三人在司令部讨论了一下午的战略,由张之柔提出,我和张大帅修正。
张之柔说起战略头头是道,神采奕奕且招招可行,这让我很是吃惊。
战略定下,开始突围。
直系军多日以来早已懒怠,我们按计划攻心为上,打得直系军频频败退,最终突破重围反败为胜。
回去之后却发现张之卿已经给陆敏蓉置了小公馆。
张之卿私底下向我请罪,是张之柔逼着他去追求陆敏蓉的。
陆家怕我死后陆敏蓉没有归宿,看到张之卿有意即刻把陆敏蓉送了上来。
此后,张大帅偕同我一起赶往北平,接任奉军政府陆海军总司令一职,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张大帅不免多喝了几杯,在众人的吹捧下打开了话匣子,直夸张之柔。
“我这辈子最有福气就是儿女中能有之卿之柔两个孩子,其中之柔最是肖我。这次同直系军大战,如果没有之柔出谋划策,恐怕我就不能在这里同大家喝酒了。可惜她现在在奉天大学任教,不能到北平。”
张大帅都这么说了,其他人哪里有不附和的道理,这个说虎父无犬女,哪个说张家子女哪个不是顶优秀的,说得张大帅笑得八字胡都颤了。
我坐在席间默默饮酒,暗里揣测张之柔此刻在奉天是不是也该吃饭了。
随后几天拜访张大帅的人络绎不绝,其中来的最勤的是几个操着奇怪口音中国话的日本人。
每回来都有东西,且都价值不菲。
张大帅却不屑一顾,每回都把东西退了回去,有一次甚至大拍桌子,骂了一顿来的日本人。
几个次次来都是笑容满面的日本人被张大帅骂得狗血淋头,面色黑青地离去,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
这些人走时天阴沉沉的,我看着窗外低沉的乌云,心中感叹,暴风雨将来了。
【肆】
民国十七年六月二日,因张大帅发表通电,从北平退出,我跟随张大帅上了晚上八时回奉天的专门火车,车上陪同的还有张大帅的六姨太太,时任校尉处长的温乎成先生等人。
六月四日早晨五点三十分,列车经过三洞桥,发生爆炸,温先生当场身亡,六姨太太炸掉一只脚趾,因为大帅在爆炸的第一时间将我护住,我只擦伤了额角,大帅却身负重伤。
黑城督军吴先生安排专车将我们送回沈阳,来了无数的中医西医,都摇头了。
我在门外抽着烟,随后张子柔眼圈通红地叫我进去。
张大帅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眼睛半眯着看着张子卿:“小六子,我知道你的能力的,只是心不在。以后我不在了,奉军的大梁就靠你挑了,再荒唐也不能不管事了,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将奉天主权让给日本人。”
张之卿抽噎着点头。
张大帅的眼睛又看向我同张之柔的方向:“七闺女,你的心我是最明白的,所有儿女里面你最肖我,可惜你不是个儿子,否则也轮不到小六子做主了。咳咳。”张大帅咧嘴笑,还未笑完整就闷咳了几声。“你父亲那个老小子将你托给我,妈了个巴子我总算没让赵家的独苗断掉。我知道你最是稳妥,我这一双儿女,你多帮我看顾。”
我眼圈酸涩,泪水纵横,点头。
张大帅永远闭上了眼睛。
出殡当日奉天全省白色一片,沈阳全城披麻戴孝,汽车鸣笛,军队鸣枪,哭声震天。
张之卿张罗葬礼,忙里忙外接待外宾,不得空闲。张之柔头一次像个柔软的女孩子,倚着我哭。
灵车出去之后,张之柔声音坚定。
“我一定要为了父亲把奉天和哥哥保护好。”
随后张之卿着手奉军各项事宜,三洞桥爆炸的真相早已查清,却因为没有确凿证据任由凶手逍遥。
奉军少帅张之卿要忍气吞声,但是张大帅的儿子张之卿却不能咽得下这口气。
我同张之卿及一干嫡系蒙面黑衣,抹去所有身份,潜入日军司令部,炸了兵器库同粮草库,日军死伤无数,随后我等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然后便是奉天改弦易帜。
次年十二月,我外出公干,到山海关时遇到汪季新与一个口音奇怪的男人在交谈,我上前寒暄,那男人朝我点了点头走了,而汪季新随后则与我一道回了沈阳。
对于汪季新的到来,张之柔张之卿兄妹二人喜出望外,在一品春订了酒席为汪季新接风。
张之柔同汪季新熟稔地谈理想谈运动,我与张之卿商量军队事宜,眼睛却不由自主往那边二人身上瞟。
席间汪季新举酒大赞张之柔:“你的才华和眼界让很多男人都会叹服,不知谁能有福气可以娶到修戟先生你。”
彼时张之柔与张乃莹交好,通过张乃莹与鲁先生有了交往,鲁先生多次在文章中称她为修戟先生,
如此殊荣,世间除她无人。
听得汪季新这么说,张之柔肯定内心非常高兴,我看到她的耳朵尖都红了,正巧对上她的眼神,晶亮而包含着害羞,像一朵含苞的热火玫瑰。
张之卿冲我挤眉弄眼,调侃道:“怕是妾有情郎无意啊。”
我沉吟,不知如何答话,心中烦闷,只能随意点头应和。
张之柔羞红的脸一下煞白。
【伍】
汪季新在沈阳公干了很长时间,期间多次与张之卿密谈,我碰到过几次,似乎都不怎么愉快,经常不欢而散。
汪季新倒还好,八面玲珑还能维持面上的礼貌,而张之卿则干脆不掩饰,面色青黑不快。
可我当时没有去细究,只当奉粤之间合作有了龃龉。
但是后来汪季新除了还经常去奉天大学约张之柔一起,很少再来奉天帅府了。
张之卿也没再跟我提起。
我劝张之卿不要为了政见同汪季新闹得太僵,张之卿对我说。
“何止政见不和,是信仰不同了。”
我还很唏嘘,因为张之卿曾经对我说过,他少年时代最佩服的人就是汪季新。
后来张之柔也和我提起,说汪季新似乎观念有了很大的不同。
我内心将其实非常嫉妒汪季新,所以与他交往并不太深,所以对此不置可否。
有回快到张之柔生日了,汪季新私底下约我吃饭,向我打听张之柔喜欢什么,我内心有些不想告诉他,一不留意就泄露了满嘴的酸涩。
“她喜欢你,你送什么她不喜欢?”
汪季新惊讶地连连问我真假,我却不愿多说,推说有公事走了。
此后汪季新正式开始追求张之柔。
后来在张之柔的前线下张之卿和汪季新二人关系缓和,却又因密谈时起了冲突而关系几近崩溃。
我在外头隐约能听到张之卿拍着桌子,和一些“父亲”“绝不合作”“中国”等字眼。
汪季新夺门而出,面色十分不好。
又过三月,张之卿被冠以通日的罪名锒铛入狱。
张之柔心急如焚,联同各界有声望的人士写信给政府施压,证据不足,要求释放张之卿,无果。
我多方奔走,利用大量钱财往重庆方面疏通,亦无果。
所幸接任奉天省长的是汪季新,他摒弃前嫌,利用职务之便妥善安置张之卿,虽然仍旧不能探望,但张之卿在狱中的生活已经能够保障。
张之柔似乎因此对汪季新更加倾心了,虽然仍未答应汪季新的追求,但是经常会同汪季新出去约会应酬。
我存了私心去劝张之柔,她却只笑着对我说她自有打算。
我心中苦闷,却只好按压下不快。
之后一天,张之柔甚至外出深夜不归,次日回来时虽然已经换了衣服,但是依旧掩饰不住身上宿醉的糜烂味道,我看着她脖颈处的青紫,抑制住颤抖问她去了哪里。
张之柔坦然地耸肩。
“男欢女爱,有何不可。”
于是我所有关于年少而起的爱恋在兵荒马乱之中化为一句祝你幸福,初心不变,可叹岁月不复。
奉军的一干叔伯同我说,自汪季新接手奉天,一直在拉拢结党,不能拉拢的就党同伐异,奉军处境艰难,必须要张之卿出来主持大局。
我们设计安排数月赶往黑城监狱准备救出张之卿。
哪知黑城监狱守护森严,我们虽然见到了张之卿,却终究没能救出他。
在狱中张之卿气力全无,对我说。
“政府上层与日本人交易,要将奉天拱手,汪季新早已变节亲日,你与阿柔不可同他亲近,此人奸险狡诈,多次劝我同日本人合作,被我拒绝,此番入狱他功不可没。”
我心中大惊,不察被打中后心,昏迷过去。
【陆】
我再醒过来已经是在沈阳了。
睁开眼就看到张之柔。
见我醒了她喜出望外,怪我不小心,汪季新过了一会就到了,不过没上楼,开车在门口等她。
我急忙将张之卿在狱里对我说的话托盘而出,想让张之柔远离汪季新,哪知张之柔立时皱了眉,口气颇有些维护汪季新。
“我知道你不喜欢季新,可是何苦栽赃?哥哥前日害了病,季新还将他接到了奉天公寓,我还去看了,虽然哥哥虽然还没有力气说话,但是精神已经养好。哪有什么重刑?再者我下个月就要同季新结婚了,我不希望你污蔑我的丈夫。”
我破天荒同她吵了一架,可惜向来没有吵架的天赋,倒被她噎住,气得半死。
那次开始我俩就开始冷战,互不搭理。同一个家里,即使在饭厅碰见了也是各做各的。
直到一个月后,她出嫁这天,我们才打破了僵局。
我把门掩了,仍不能隔断门外的喜炮同贺喜声。
只好不停擦拭着配枪,充耳不闻。
这把枪从我跟着大帅起就跟着我,很有意义。
张之柔推开门走了进来,穿着中式的凤冠霞帔,面若桃花,十分好看。
我一时看怔了,心中酸涩。
她本来就十分漂亮,是奉天有名的美人,上了妆更是颜色艳丽,美不胜收。
我心里的少女,终于为别人穿上了嫁衣。
她一进来看着我眼泪就簌簌地掉,我用手揩去她的泪,不语。倒是她先开腔了。
“哥哥不在,你就不要同我置气了。就当给我一个祝福,我这次嫁出去之后就难再见了。”
我低声道:“我有空还是会去看你,你有空也可以回家看看我……我和家里。”
“好,你有空记得去看我。”她笑了一下,不再流泪,露出我熟悉的狡黠,“给我个结婚礼物吧,总不能因为先前吵架就不给我礼物了。”
“你想要什么?”我问。
“就给我你的配枪吧,卸了你的枪,看你以后还敢同我犟嘴。”她吐吐舌头。
我卸了弹匣,把配枪给她。
她拿了之后朝我笑了一下,带着同民国九年初见时一样坚决而骄傲的笑,转身走出了门,奔向其他男人的怀抱。
临走前再三叮嘱我,她不在也一定要吃饱饭,饭厅橱柜的右格子里她放了很多我爱吃的北平的小食。
婚车走后,保姆和仆人也放假了,偌大的帅府只剩我一个人,静静悄悄。
晚上八时许,门口突然传来急促的门铃声,我下去开门,竟然是大帅的亲卫常在州先生同几个奉军士兵,开了车进来,从车上抬下一个人。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张之卿。
我问常在州,这是怎么回事,常在州一脸犹疑。
“是七姑娘叫我去的东街口十二号,说有东西让我送回帅府,我去到一看竟看到小六子,急忙带人去把他带了回来。”
一干跟随过大帅的叔伯都叫张之卿小六子。
我心下细思量,暗道不好,转身跑去饭厅,打开了橱柜的右格。
【柒】
橱柜里塞满了一些北平小食,此外还有一本日记本同一封信。
我心里一阵慌乱,强自镇定逼迫自己去看这本也许可以解释一切的日记本。
“1919年11月8日。我没有同张之卿一起去打冰球,留在家中,竟看到了他。我用惯来的假模假样的娇纵,来掩饰一个少女早已成痼疾的思慕。我告诉他,说来我们有缘,我叫张之柔,字修戟。可我知道,这只是女孩子惯用的小把戏,算不得真的有缘。”
“1920年2月27日。父亲决定送我出国,昨日我约之卿同兴师兄一起喝酒。趁醉口齿不清要阿兴等我,不得回应,遂大哭。”
“……今日同之卿吃饭,兴师兄不在……之卿说我坚持叫兴师兄没大没小,我反驳是人人平等,之卿调笑我不过是想让兴师同修戟二字可以配对罢了……”
“……为季新接风,席间提起我的婚嫁,之卿说我有情郎无意,兴师兄点头……心中甚苦,莫非他已知晓?”
“……之卿入狱,汪兄有异,似乎变节,施压无果,我需同汪兄虚与委蛇,救出之卿。兴师兄以为我爱的是汪兄,终究阴差阳错。”
“汪季新畜生,将我诱骗喝了药酒,献给日本人,我已经失身,所盼已不能再得。”
“已救出之卿……”
“我决定嫁给汪季新,他可能还以为我是个□□,却不知我已经为他铺好了黄泉路。”
我还未看完,早已泪流满面。
她留的信中只有寥寥几行字。
“兴师兄,我偷留了两颗子弹,一颗给汪季新,一颗留给自己。你不要难过,好好活下去,替我看看中国是如何站起来的。”
第二日,传出消息,张之柔行动失败,只打伤了汪季新一条胳膊,自己饮弹自杀。
汪季新将她的尸首悬在牌坊上示众。
我当日独身一人潜入奉天省长府,将汪季新用石膏打好的手又打折了。
一枪打在他的左眼。
“这枪为修戟。”
一枪打在他的右眼。
“这枪为奉天和之卿。”
最后一枪对准他的太阳穴。
“最后一枪为了四万万还在炮火中的同胞。”
清理了汪季新之后,我去往牌坊,将我的女孩放下。
她还穿着那身喜服,只是早已停住呼吸。
别的姑娘穿上是为了向往新生活的幸福,而她却是决绝地为了奔向死亡。
之后张之卿休养完毕,夺回兵权。
我一直跟随张之卿,几度生死,直到抗战胜利。
张之卿决定不参加内战,去往法国,叫我一同,我没有答应,决定留在奉天,在张之柔的墓旁置了房子,方便时时去看。
张之卿叹气:“也好,这丫头小时从北平回来。非说北平有个了不得的人叫做赵兴师,死活闹着我父亲要取个小字叫做修戟。说到底不过是想离你近些罢了。可惜到底不得长久。”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区区几字的距离我们终究走了一生。
我听了张之柔的话,终于替她看到了中国站起来。
那天我提着一壶酒,对着她的坟冢喝酒,我早已白发满头,墓碑上的她美丽依旧。
早已没人知道我曾经是个英雄,我爱的女人也是个英雄,我认识的那些人,或英雄或奸徒,最后都湮没在过去,成了我嘴里或记载中寡淡的陈述和文字。
黄粱入梦,依稀梦见她在奉天的街口对我笑道。
“兴师兄,去听戏啊。”
【八】
后来,他的记性越来越差,以前的事情大抵都记不清了。只是总摸着那支早已锈了的旧的枪,怀里总放着张早已泛黄的寥寥几字的信,偶尔提起以前的奉天,故事来回只有一个人,来回只有几句话。
她叫修戟,我是兴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