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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掉角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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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事。
第二天,宁九漓是闲着没事。
汔王已经醒转,太医院的御医多得是,调理汔王者甚,于是她这个负责扎针的医士便不再吃香。
午时骄阳,晒得正烈,连地皮都无声地喘息着。
王宫深处,一把摇椅,椅上人儿鬓乱钗横。
看似慵懒,却是那一分寂寞三分凄凉的心境。
今日,王宫里的守卫格外严格,不要说宫门了,这一上午,她在屋里屋外晃荡,连那正殿的大门都不曾出去。
因为此时,她的旁边摆着两尊佛。
这两尊佛不是真正的佛,也不是佛像,而是羲子翌派来的两个侍卫。他们端端站在她的旁边,就如两尊大佛,一动不动。
事实上,两尊大佛现在不动,是因为她未动,当她动的时候,这两尊大佛比谁动得都快,几乎就是贴着她寸步不离。
她走得乏了,和衣躺着。日光直晒,天气炎炎,便把衣衫解开来些,那一段玉藕般的香肩,凝脂似的雪颈在阳光下若隐若现。
但见入目处,一少女轻纱垂,肌如雪,余香散。
两尊大佛的脸上,顿时红光满布,好似那佛堂开顶的红霞光。非礼勿视,更何况将来可能还是七殿下的人,两尊大佛只好强自把头扭转过去。
宁九漓轻笑着,手儿一抚,衣衫已被拢好。
她从榻上下来,对着两尊大佛直立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蹑手蹑脚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她轻功不高,但要保证落地无声却是绰绰有余。
趁两尊大佛背对着自己注意不到,她渐行渐远。
御花园还是昨日的那一个御花园,但园里却不似昨日那般安静。
林中叶儿四落,蝉儿乱鸣,把他们搅和得如此不安的是一把把亮堂堂的长剑。一队衣着统一的羽林军,个个手执长剑在四下里挑着。
显而易见,这队羽林军正在御花园里搜索着什么。
想不到,不过一日不见,御花园也成了是非之地。
此路不通,宁九漓只好沿着小道,准备往回走。这个时候,足下却被一拌,踉跄了几下,方才收住了脚步,没有来个面朝大地。
她回转过身,走近一看。原来,绊住她的是个人,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这个人背靠在假山上坐躺着,气息微弱,胸膛的衣衫更是被那鲜血染得殷红。
那面容,宁九漓只见过一次,那人儿,她再熟悉不过。正是那没有易容的云中君。
她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和云中君保持一尺远的距离。
云中君没有力气起身,看到宁九漓的动作,只得咧嘴苦笑,口气嘲弄,声音低喘:“想不到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宁九漓正待开口,羽林军的脚步声却渐渐逼近。那厢搜不到人,转眼间已然奔向这厢。
宁九漓心头蓦然频频地跳个不停,此时,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里背靠假山,前临密树,郁郁葱葱,正是那隐蔽之所。她若此时出去,反而一下子露在御林军的面前,但她若不走,以羽林军地摊式的搜索,这里亦早晚会搜到。
进退维谷之下,她只能摒住呼吸,以不变应万变。
刀剑挥砍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她甚至能透过树叶,看到剑身上所反射的白光,在阳光的照耀下,却似阴森森的幽光一般。
渐渐地,长剑便不只甘于在外转悠,剑身透过树林间的缝隙钻了进来,极近处,剑尖离她只有一根手指的距离。而更多的剑正一把把扎堆地刺过来。
她贴在一棵树的背后,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分外响亮。
而比她心跳声更响的却重物落水,激起水花激荡的声音。
这咚的一声巨响,不仅湮没了她心跳的声音,也把羽林军的注意给引走了。
林中闪烁的白光,一下子都撤了去,她重重地吁了口气。
苍树卷枝,曲通幽径。
宁九漓蹲下身来,抓起云中君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道:“师父,此地不宜久留,我扶着您走吧。”
云中君却用着残余的力气把宁九漓推开道:“你既然能把身上的毒给解了,还要来救我这个师父做什么?”
宁九漓两手一摊道:“怕你咬我一口啊。人人都知道我们是师徒关系,你被抓起来拷打,我又怎能逍遥自在呢。”
哼,云中君的鼻子叹了口气。
“你抓住了七殿下这棵大树,又救了汔王的命,就算我想咬你一口,也怕是咬不到了。”声音冷漠似冰山之水。
“既然师父执意如此,那徒儿先告辞了。”宁九漓抬起脚步,背身离去。
这时,云中君的嘴角挤出一抹鬼魅的笑意,阳光照叠到指间,但见银光闪烁。
两指稍一扣合,银光飞舞而出,直向宁九漓的背后袭来,眼见正中其背后大穴。
恰在此时,宁九漓踩到了一块石头上,脚下又是一绊,身子低掠着前倾,银光恰恰在她的头顶飞过。
一声清脆的落地之音响起,再见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个细长银亮的尖物,原是根银针。
云中君再待发第二根针,那目标人儿却已不在射程的范围。夹着针的手指缓缓地落了下来。
而另一厢,羽林军已把湖里落水的人儿捞起。
那是个八岁的小人儿,刚从水里出来,整个人还颤抖着,连着眉稍上的水珠,也随之滚来滚去。发尾衣端,更是滴水如雨下。
落水人儿年纪虽小,羽林军却不敢小觑。谁不知道当今王太后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外重孙。
于是,他们只得把搜人的事,暂且放于一边。搜人如大海捞针一般,不在这一时半会,而眼前之人却不能放着不理。
“小公子,你没事吧。”一个贴在旁边的兵士,嘘寒问暖道。
宋楚天还在抖,牙关格格作响,虽然是六月天,但湖水仍然滲着凉意。
一个机灵点的兵士便把外套脱下来,披在宋楚天的身上。
宋楚天缩在外套里,支撑着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去,腿上却一吃力,又晃荡着要跌下。
兵士赶紧上前扶住,这才没让宋楚天跌下来。
于是,经过考量,这一队十数人的羽林军人马便折出三层来护送宋楚天回去。
宋楚天走后,剩下的羽林军便没了搜园的兴致。一眼望去,满目的残花落叶,好似鉴证着园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细细地验过。
于是,首领一声令下,羽林军纷纷收剑回鞘,准备向下一个地方搜去。
人去园空,蝉声独鸣,犹见那满地黄花堆积。
冷冷清清,几分凄凉,几分瑟。
但却有人去而复返。
去而复返的人当然是宁九漓。
只是她的手上多了个药箱。
幸好两天下来,她已对王宫的道路摸得通透无比。幸好当她悄悄溜走的时候,看守她的两尊大佛也跟着出去寻她了。
她便轻轻松松地潜入屋里,拎了个药箱回来。
当宁九漓又一次出现在云中君面前时,云中君显然一愣。
青眉重叠,眼中讶色交织。
“师父,徒儿来为您上药吧。”宁九漓恭恭敬敬地说。
云中君未语,她根本无力作抵抗,以她现在的情况,宁九漓就算是要她的命也易如反掌。
宁九漓当然没有要她的命。
她很认真地解开云中君的衣服,也很认真地上药包扎。
这次,云中君伤势虽重,却都是皮外伤,而没有中毒的症状。
皮外伤原本要不了命,只需好好调理,便能复原。但在这种四面楚歌的环境下,这皮外伤却是致命的。
这种硬伤,养起来慢,打打不过,逃逃不走,便只能躲起来坐以待毙。
所以当宁九漓为云中君上好药,并细细包扎完毕后,云中君仍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头和四肢俱是无力地垂着。
养伤养伤,当然要养才会痊愈。
“丫头,你有什么要求就直接说吧,趁我现在还有一口气。”云中君说话间,气若游丝。
宁九漓把头埋下,声音低吟,态度挚诚无比:“难道徒儿为师父做这些小小的事情也不应该吗?”
云中君冷哼一声道:“丫头,你既然能解开自己身上的毒,我就不相信你猜不到那是谁下的毒。”
宁九漓把头埋得更低,话儿却说得斩钉截铁:“师父可以要徒儿的命,徒儿却不能背弃师父。”
这话里,虔诚的味道越酿越浓。
云中君却把话儿说得越来越凉:“丫头,别和我玩这套,你又不是第一天跟着我。尊师重道,你向来只看重这后面两个字。”
宁九漓咬了咬嘴唇,声音已经呜咽了起来:“师父,……”
话未说完,便被云中君打断,只见她脸上浮起一抹幽幽的表情,像那一洞深年的古井,蔚然长叹道:“想不到我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你有本事解开浅葳,救了那汔王。这浅葳明明是失传已久的慢性毒药,你怎么解的?”
牙齿把唇儿松开,睫毛长长地翘着,眼中好似那星光在闪:“这浅葳的药性不是师父传授得吗?那孤本徒儿可来回翻了个仔细。”
云中君闻言,那深年古井之上,更是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声音比霜更寒:“孤本上明明只有对浅葳的症状分析,而没有解法,你更从来没有接触过浅葳这一毒药,到底浅葳是谁教你解的,还是你本来就知道如何解浅葳?”
“孤本上的描述引起了徒儿的好奇心,徒儿曾经试验过。”宁九漓小心地解释道。
反正研究这样事,查无可查,她说个白话,也无碍于事。
云中君听了这一番话,脸色泛泛,也看不出到底是信了没信,只是把那眉毛纠结得更紧。眼前之人,说得若是真话,则必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医学人才;若说得是假话,这世界上还有谁能解浅葳?
半信半疑之下,云中君只得暂时把对宁九漓的逼问放下。
但她脸上的寒霜未散,阳光似火,却照着一片凄凉意。
她忽然望天大笑道,只是那笑声犹可当哭:“好,好,好,我收得好徒弟,毁了我绸缪多年的计划。”
宁九漓显然没有见过笑得这样可怕的云中君,一时间瞠目结舌,像扎跟的树儿一般,立在旁边一动不动。
云中君陡然间大笑,也在陡然间把笑容收住。她撑起虚弱的手,颤抖着从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册子,册上书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其名曰:医毒手记。
这字迹宁九漓再熟悉不过,正是出自于云中君。
只听得云中君蔚然叹道:丫头,从根骨上讲,你是最适合传我衣钵的,无论是医一道,还是毒一道。这本书你拿去,这是集我一生的心血所著,但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我的徒弟。”
宁九漓接过那令她朝思暮想的册子,心里却溢满了笑意。乍一看这手记的名字,不过是医毒两家之谈,但其实另有外一篇讲得是易容之术,那是云中君一直不肯传授于她,却是她心心念念已久的东西。如今,接过这本册子,才算开始把那正果儿修炼。
她的心思全在那本册子上,云中君所讲的话一句也没灌到她的耳朵里。
于是,她恭敬地回道:“多谢师父。”
“丫头,你走吧,以后不要再叫我师父了。”云中君只得把冷言又重复了一遍。
“知道了,先生。”宁九漓立刻改口道,她看了看那艳阳天,又摸了摸瘪瘪的肚子,便提着药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