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灵魂穿越到一九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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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金桥巷，多么别致的名字！思妍猜想这个闪亮着古董光泽的地名可能有个典故，就用苹果智能手机上网查，结果发现，其典故竟然出自春秋时代的吴国。
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吴越相争历史之中，一段比较鲜为人知的插曲。男主角是千古以来人尽皆知，中了美人计的吴王夫差。女主角西施究竟爱不爱夫差？后人难以定论。夫差全心全意爱西施，却是毫无争议。正是因为他对西施的宠爱，而有了这样一个传说:
某一天，春暖花开，夫差带西施出宫散步，走到一座小桥上，看到桥头一个卖花女，摊子上一大把一大把缤纷多彩的鲜花。其实，宫中花园名花更多，这些鲜花未必比得上。然而，也许是由于新鲜感，西施说她非常喜欢这些鲜花的颜色，想要拿来用其中一些插瓶，另一些研碎来制成胭脂，换个新妆来取悦大王。
夫差对于西施提出的要求，自然是有求必应。他下令把整个摊子的鲜花全部买下来，可是，偏偏他身上没有带钱。他怎能让西施失望呢？急中生智，他想到头上的金簪，就摘下来，叫宫女剪下一段，当作买花钱。
从此，那座小桥留下了夫差剪金簪以博美人一笑的佳话，就名叫剪金桥。桥边的巷弄，就叫剪金桥巷。
夫差与西施踏过的剪金桥，早已不知何时拆去，了无痕迹。然而，剪金桥巷依然存在，沿着一条名叫学士河的流水，位于干将西路与道前街之间，全长五百零四公尺。
看了网上的地图，思妍才明白，为何外公一九四五年秋天选在剪金桥巷内租房子---他可以走路去道前街一百七十号上班，中午可能都有足够时间回家吃饭呢！
地图显示，外公外婆那几年在剪金桥巷的住址相当靠近道前街。然而，因为思妍在网上发现干将西路与剪金桥巷的交叉口有一座灰石牌坊，是陈年古迹，就决定叫计程车司机开到那个路口停车，从干将西路那头开始走剪金桥巷。
那座高大的牌坊上横披的“剪金桥巷”四个绿字是繁体字，而且从右排到左，完全保留了中国古代的书法形式。两侧牌柱上的对联也是灰底绿字，不知是隷书还是行书？字体有点草，有一两个字不确定写的是什么，但全文大概是：
地介胥阊水交堑濠柳拂春风二月剪
宇横津淳星焕参井天悬桂魄一轮金
当下午金濛濛的斜阳映照，从如此古朴的牌坊下走过，思妍走进的巷道却到处竖立着电线杆，有些煞风景。好在此巷的住宅不管几层楼，都维持着粉墙黛瓦的古风，甚至有许多是两层的小楼，不像是改建过的---拆了重建的仿古楼房应该有四或五层才对。
巷道两侧有些两层楼房的一楼是商店或餐馆，二楼是住家，如同台湾的一些巷道一样，是思妍熟悉的东亚式住商混合景象。她想起美国有些大城市近年来在做融合住宅区与商业区的规划，看来这是人口密集的地方不可避免的生活方式。
剪金桥巷沿河的一侧，房屋都是正面朝巷，背后临水，难怪用苏州当地文雅的说法是叫做“枕河”。思妍绕到房舍背面的河边去看，眼前尽是小桥、流水、人家，类似她昨天下午坐乌蓬船看到的水乡景观。不过，比起昨日阴天涂出来的水墨风景画，今天近黄昏的斜阳到处洒遍淡淡的金光，偏黄的色调像《花样年华》那一类怀旧的艺术电影。
漫步河畔，思妍不禁心想：外公外婆住在剪金桥巷时，这河边一定有个码头，让他们上船，坐船去姨婆家。只不知能不能在这里见到一九四六年的他们上船？
思妍等了几分钟，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她认为，灵魂穿越不会在这河边发生。思妍再环顾一下河边景色，就转回剪金桥巷的巷道，一家家看门牌号码，寻找外公外婆曾经的住址。
走过一家餐舘门前，思妍闻到炒饭的香味。记忆中，好像只有外婆的蛋炒饭这么香！就在这时候，她听到一个男性声音，以略带福建口音的国语说道：“你问我南京有什么好吃的？我说什么山珍海味都还比不上弟妹的蛋炒饭。奇怪就连最简单的蛋炒饭，也是弟妹做的特别香！我这趟回苏州开会，其实最盼望的，就是你再请我到你家吃饭！所以才恭敬不如从命。”
思妍眨一眨眼，就发现附近挂的餐舘与商店招牌，还有路边停的汽车都不见了。巷道两边只有平房或两层楼的粉墙黛瓦住宅，十分宁静。迎面走来的两个男人之间谈话，因此听来特别清楚。思妍立即认出他们其中一位是年轻时的外公，但并不认得刚才满口赞美的那一位。只见年约四十左右的他额宽眉清目秀，鼻头圆，下鄂方，虽然一身军服，却有种儒雅的文人气质。
这是谁呢？思妍直到听外公称呼这名男子美瑜兄，才恍然大悟---石美瑜！外公自传中提过，网上近代史也有记载的石美瑜，曾与外公在苏州的江苏高等法院共事过，然后奉调南京，升任军事法庭审判长，主持所有将领级日本战犯的审判。
思妍跟着他们两人进屋，一进客厅，就看到正对面的墙上日历，显示日期是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十四日。换句话说，她这次灵魂穿越是来到一九四七年。
她环视一下这整洁清爽的小客厅，立即看到旁边墙上挂着一幅裱好的水彩墨花鸟，画中鲜艳欲滴的粉红牡丹花上方，比翼双飞的鸟儿是燕子，燕尾撇得格外修长、尖细、灵活。思妍一看就知道这是外公自己画的，因为从小到大看过外公画了好多幅优美生动的牡丹双燕，柳荫双燕，或紫藤双燕，分赠常来找他索画的亲友。外公显然从年轻时就最喜欢画燕子，难怪母亲名叫燕舲。
一九四七年三月的母亲应有一岁两个月了。第一次灵魂穿越到一九四六年，看到的母亲还抱在外婆怀里。思妍很期待这次看到已会走路的幼年母亲。她想，母亲与舅舅应该马上就会从楼上跑下来叫爸爸。然而，她只见当时未满二十六岁的外婆巧倩围着黑色围裙，从冒着蛋炒饭与鸡汤香味的厨房走出来，用带着江苏口音的国语向客人打招呼。
“两个孩子呢？” 皓同与石先生同时问。
“大表姐派饶妈来，把他们接去玩了。” 巧倩答道：“大表姐知道我们家今天有客人来，说怕孩子在家吵，就把他们接去了。”
“我不会嫌他们吵的！” 石先生连忙说道：“他们很乖呀！”
“小孩子再乖也难免会吵。” 皓同笑道：“他们不在也好。我们更可以聊个痛快。你今晚可要不醉不归啊！”
“好！” 石先生答应得很爽快。
饭桌上，已有一瓶陈年花雕，斟满了两杯，另外有个空杯。三付碗筷也已经摆好。圆桌中央放着四碟下酒小菜---酱鸭、卤花生、凉拌毛豆、香干马兰头。看得思妍好馋！外婆的卤花生与凉拌毛豆是她从小爱吃的，倒是从没见外婆做过酱鸭或香干马兰头，想是因为台湾与美国不产马兰头，鸭子也较少。而在苏州的春天，鸭子与马兰头都正是当季。思妍想，等回到二零一六年四月，一定要到餐舘点这两样，只可惜不会是外婆做的！
“弟妹你也一起来呀！” 石先生一边入座，一边喊正要回厨房的巧倩。
“你们先喝酒！” 巧倩答道：“我还要炒两个菜。皓同说你指名点了蛋炒饭，我就少炒一样菜了。待会上菜还有蛋炒饭的时候，我再陪你们。” 她话声方落，人已经轻快转入厨房了。
石先生回过头来面对皓同，赞叹道：“老弟！你真是好福气啊！我们这些朋友都是最羡慕你，有这样一位秀外慧中的夫人！常言道，最好的女人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说的就是弟妹了。”
“哪里！哪里！美瑜兄你过奖了！” 皓同立刻表示谦逊。不过思妍看得出来，外公是以外婆为荣的。
接下来大约十分钟之内，巧倩一连端出了香喷喷的葱花蛋炒饭、绿油油的清炒枸杞芽、亮晶晶的清蒸刀鱼，还有配着春笋片与鸽蛋的红烧狮子头，另外用大海碗从锅里装了些香菇鸡汤也摆上桌。思妍真恨不能跟他们一起大快朵颐一番！
“真是太谢谢你了！弟妹！让我敬你一杯！”微醺的石先生擧起酒杯，爽朗笑道：“这么丰盛的晚餐，鸡鸭鱼肉样样都有，每一样都色香味俱全！美味当前，跟好友畅谈终于判了谷寿夫极刑的快事，真是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哪里！石先生不嫌弃，还合口味就好。”巧倩被盛赞得有点不好意思，把她自己斟的半杯酒抿了一小口回敬之后，低下头来微微一笑。她此时已经卸下围裙，一身家常的黑白格子棉布旗袍，这般素净，反而更显得天生丽质。
别说是一九四七年巧倩风华正茂的时候，就是后来到了一九八零年代，年过六十的外婆每次换上枣红或寳蓝的真丝旗袍，戴上珍珠项炼，随夫出门赴宴之前，那一派天然的雍容华贵，总是让童年的思研看呆了。石爷爷说得真好---外婆确实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
灵魂穿越来的思妍转眼看外公，发现他貌似有些心动的样子。她想，也许这就是外公一九三九年初见外婆，联想到诗经名句“巧笑倩兮”的那种惊艳，在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四日的此刻回来闪了一下。
“说到谷寿夫，” 皓同收敛一下心神，点了点头，正色说道：“十号那天你在南京判他死刑的消息传来苏州，我们法院的老王马上跑出去买鞭炮！主使南京大屠杀的魔头终于伏法了！真是大快人心啊！”
“不过，谷寿夫这魔头很狡猾！”石先生郑重说道：“我怕他会设法逃狱！已经要求严加看守，务必要在四月份行刑。”
“我想他是逃不掉的!”皓同满怀信心说道：“有大哥你在军事法庭，那些魔头一个也别想逃！”
“问题只有一个岗村宁次！”石先生忽然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道：“政府只是软禁他，不肯把他关进监狱。同样是战犯，待遇如此不同，不免谣言四起。”
“听韩老说，层峰有不得已的苦衷，”皓同低声说道：“都是为了接收的时候，岗村甯次拒绝让共军接收。”
“内战这一打，真是让日本人看笑话！”石先生又摇了摇头，接着毅然说道：“无论如何，他是侵华总司令，没有道理属下都判了死刑，他还逍遥法外！我不会让他逃掉！”
“那当然！”皓同也以肯定的语气说道：“岗村宁次落网只是迟早的事。政府不可能不顾舆论压力。来！让我再敬你一杯，预祝你早日把岗村宁次绳之以法！”
“好！”石先生以豪气干雲的声调说道：“我们再干一杯！”
思妍凝望着他们两人的笑容，感叹事情后来并未如他们所预期---岗村宁次硬是被□□下令宣佈无罪释放！
没有人能预见历史的发展。思妍倒是觉得，在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四日这个夜晚，外公与石爷爷不知道将来的演变也好。这样，起码在此时此刻，他们非常快乐！
石先生待到墙上时钟敲过了九点，才飘飘然告辞。桌上菜肴已经只剩空盘。巧倩收干净饭桌，迳去厨房洗碗。皓同走到她背后，从她后面伸双手环住她的腰。
巧倩挣动了一下，同时说道：“你让我好好洗碗吧！”
“搁着明天再洗吧！”皓同轻声说道：“难得孩子们不在家，你轻鬆一下。”
“我还是情愿把事情都做完。”巧倩不为所动，淡然说道：“你把手放开吧！”
“你这是怎么了？”皓同放开了手，却沈下了脸，埋怨道：“无缘无故冷冷冰冰的！”
“你嫌我冷冷冰冰，”巧倩仍低头看着水槽中堆积如山的碗盘，嘲讽道：“是想去找那个对你热络的人吧！”
“你这什么意思？”皓同的声音提高了。
“什么意思，我倒要问你！”巧倩回过头来面对皓同，直话直说：“昨天下午，说好了你提早回家，同我一齐去慕航的幼儿园开家长会，可是你迟迟不回来，我只好去法院找你。结果呢，看到韩二小姐匆匆忙忙从你办公室出来。她跑去你办公室做什么？昨天急着去家长会，后来又忙孩子，还没时间问你！”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皓同辩解:“她只是去找我借本书。”
“什么书？”巧倩盯着问。
“你没看过的书！”皓同火起来，语带烦躁：“跟你说，你也不懂！”
思妍知道外婆一向最恨外公说她没学问，什么也不懂。外公这下真是失言了！
果然，巧倩脸色变了。她忽然间热泪盈眶，恨声说道：“你就会说我不懂！你嫌我没上过洋学堂，为什么要娶我？又不是我巴着要嫁给你的！你为什么老是给我这种气受！” 她满怀委屈，丢下厨房的碗盘，就跑到楼上的卧室去痛哭。
皓同也满腔挫折。他悻悻然走进楼下的书房，把门砰一声甩上了。
思妍穿越过来的灵魂依然站在厨房与饭厅交界处。她多么但愿自己十岁的肉身也在这里，那么，她就可以帮他们俩拉拢，如同她在他们俩晚年时常做的那样。
小时候在台湾，她家的公寓很靠近外公外婆的花园洋房，于是她放了学总是先去外婆家，等母亲下班之后也来外婆家，祖孙三代一起吃过晚餐，她才随母亲回家。母亲教她喊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偶而回台湾的父亲并不介意，因为她的祖父祖母都已经去世了。外公外婆超级疼爱她，对她总是和颜悦色，但是他们两人之间，却经常呕气不理对方。她逐渐懂得了他们的心理，过了十岁以后，很容易就想得出该如何解决。
最简单的办法是，首先，她上楼去敲外婆的卧房门，提醒道: “奶奶，你碗还没洗哦！如果你不来洗，我就帮你洗了。”十岁的思研知道只要她这么一说，六十八岁的外婆就会赶快出来，以免手拙的外孙女打破碗。
等外婆下楼来，回厨房洗碗，思研也回到楼下了。她先泡一杯枸杞菊花茶，再去敲外公的书房门，撒娇道：“爷爷，我帮你泡了一杯茶，你赶快来喝哦！”
当七十四岁的外公也出来，思研就说：“刚刚你跟你的朋友好开心。你朋友好喜欢奶奶做的菜！你很有面子吧？”
外公在气头上，不会正面回答，但不能不嗯一声，算是给个反应。
有这一声嗯，思研就跑去厨房，到外婆旁边，欣然说道：“爷爷很感谢奶奶，做好吃的菜请他的朋友，让他有面子哦！”
外婆瞪思研一眼，嘟哝道：“什么他感谢！还不是你这小丫头帮他说的！”
“他有这个心意，我才帮他说啊！”十岁的思研甜甜笑道：“不然也不能乱说，对不对？”
这下子外婆被逗笑了！只要外婆一笑，外公那边更容易搞定，就没事了！
思妍回想着自己曾经为外公外婆做过的调解，更惋惜现在无能为力。她感叹着，黯然走出了一九四七年他们的家门。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灵魂穿越到一九四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