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短篇集》相沢

1、魏书·今时月

　　今夜似乎格外的冷，明明已经快到七月的天气，这冷意却缠绕在他周身，皎皎月光透过窗棂停在他的指尖，凄凄冷冷的，殿外偶尔有几声匆匆的脚步声传入耳中，很快的那声音便消失了，殿内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无尽止的寂静中只剩下灯烛燃烧的声音。
　　曹丕突然觉得有些孤独，这种孤独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感觉到了。上一次还是他的父亲曹□□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言而喻的带着悲戚的眼神，直像厚厚的云从天空中压下来一样的沉重气氛，他现在想让哪里热闹起来都可以，但他被此时这沉默的寂静逼得有些烦躁，他脑海中有一瞬间是想叫郭嬛来的，但最终他还是回到几案前，启唇轻轻唤出一个名字来，等了半晌，身侧却还是一片寂静。
　　许久没有人回应，曹丕想，现在他想找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其实在甄姬死了后，他想起这个女人的次数并不多，他忙于很多事情，更多时想的是郭嬛或者薛氏，也或许，是他自己不愿想起。
　　他兴许是老了，连数年前死去的人都记不清了，也许他还忘记了许多事情，至甄姬死后，再没有人想和他说说话，他也没有想和谁说说话，可他并没有习惯一个人，错觉的是，曹丕以为她一直在他身边。
　　甄姬死的那晚，乌云遮了天空一大片，并没有月亮，也没有像今晚这样的月光。
　　那时周易对他说了什么，曹丕只隐约记得是贵女枉死之类的内容，他以前是听说过甄姬出生时有异象，却不以为然，那时甄姬已经被他厌弃，还算得什么贵女？
　　只是当人告诉他甄姬死了后，曹丕的心情并没有多好。他看了甄姬以前写的塘上行，字里行间满是对他绝情的怨怼与控诉，有些心烦意乱，他觉得他的脑子就像一溏浑水般，恍惚间他竟是奇怪的想到，甄姬为什么会死了？他那样喜欢的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被自己赐死？
　　曹丕已经忘了当时是为什么赐死甄姬的，因为她容颜已逝？或者是他喜新厌旧，只看见了郭嬛的聪颖和她的怨言。他甚至揣测不到那时自己的想法，曹丕如今想起竟觉得很荒唐。
　　他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可是对于甄姬，他却一直愧疚不安着，她从不入他的梦来，也给不了他道歉的机会。他记得她以前说过，人死了也并非是在这天地中完全消散了，只要有人还记得他，那么也就算是另一种活着了。
　　照这么说来，她的确还活在他心里，只是他感到无能为力，如今想和她说说话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他想，这样也好，她便放下了一切，活得许是没有生前那样累了。
　　曹丕知道，他是喜欢甄姬的，甚至是爱，这种认知他以前并不清晰，只是在她死了以后，偶尔会在这样的夜晚，这样清楚深刻的映在了心里。
　　他是喜欢她的，只是他这样喜欢的人，却在最后死时落了个“披发敷面，以糠塞口”的下场。
　　曹丕揉了揉眉心，或许是他的记性不太好，或许是时间已经过得太久了的缘故，曹丕已经记不起第一次见她时她的相貌了，那少时绝色惊艳的面容已经被岁月渐渐模糊，他唯一能忆起的，便是甄姬那双美丽沉静的眼，眸子很黑，曹丕每次看她，都会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身影。
　　曹丕伏在几案前，逐渐昏暗的烛火中，她的身影婀娜，长发温柔的散在身前，他笑着轻轻吻上了她的眉心，而她唇角的笑意温暖幸福得几乎灼伤了他的眼。
　　那是许多年前，他喜欢她那一头长发，喜欢她绝色的容貌，喜欢她的一切，谁也没有料到后来却是那样的结局。
　　烛火摇曳中，她的容貌已不再美丽动人，时间侵蚀了她的倾城容颜，但他看见她的那双眼，依旧沉静，依旧美丽，只是眼中再没了他的身影。
　　在被他赐死前，他有接近一年的时间没有去见她，他听说了她的病，听说了她的愁怨，那些风言风语添油加醋的传进他耳中，多疑与烦躁像一层漂浮的脏东西蒙在他心上。只是很久之后想起，也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她，正如他揣测不出那时自己的想法一样，从来就没有。
　　曹丕想，但她是他唯一一个喜欢过的女人，他至今还记得那时得了甄姬的心情，他是很高兴的，如同得了绝世宝贝一样的心情。不管后来对郭嬛，对薛氏，以及宫里的那一堆女人，他都没有那样的心情了。他欣赏郭嬛的才智，也迷恋薛氏的容貌，只是他再也不可能像年轻时一样，将一个人奉为至宝，为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他只是将她们摆在了合适的位置上，做着对他，对魏国更有利的事情。
　　其实这么些年，他虽然一直都是一个人，但他并不寂寞，这片刻的孤独，很快就被他的错觉给掩盖了。
　　烛火已经慢慢的暗了，月光撒在他的侧脸上，曹丕朦胧中好像看见初见她时的第一面，她哭得很狼狈，与后来时常见到的笑容不同，那也许是她唯一一次哭得那么不美丽，但他很喜欢，真的很喜欢。
　　他仿佛又看见今夜的月光渐渐的褪去了那种凄冷，变成另一种他所熟悉的，她眼中的温柔。

　　公元226年，五月丁巳日，曹丕去世，时年四十岁，不树不坟，葬于首阳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