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春风》姽婳娘

3、前夕

　　他踉跄着，如一个游魂一般，又像一阵狂风，飞快地跑到案几旁，抓起墨石，在砚台中大力磨碾着，浓稠的墨汁渐渐溢了出来，将青翠的竹案染得一片漆黑，他却仍然未觉。

　　杨戬有些不忍，可他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他幽幽叹了口气，仍然坚持问道：“哮天犬，看着我，回答我的问题，我昏迷前，究竟发生了……”

　　“什么都没发生！您就是，太累了，太累了，所以就……”

　　杨戬只觉眉心突突直跳，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实话，他不由带了些严厉：“哮天犬！”
　　哮天犬的泪水在听见这一声后瞬间便流了下来。狗的眼睛，清澈明亮，而被泪水洗过之后，更胜山间的清泉。而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带着哀求、恐惧，就这么看着杨戬。

　　他不住地摸着眼泪，眼圈都是红通通一片，从喉咙里呼噜着，呜咽道：“主人，真的、真的就是那样，您就是太累了，别想了，求您别想了，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您想治病，我陪您治病，您想去哪儿，我都陪着您，我也不劝您回灌江口了，那个凡人丫头，我也不撵她了，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只求您……”

　　呜咽最后演变成嚎啕大哭，他终究没有说出答案，而杨戬，又哪里有在追问的狠心？

　　只是，该来的终究会来，不过是早晚而已。

　　夜已经深沉了，苍茫的天穹中点着几粒疏星，凉凉的夜风在竹林间徜徉，除了簌簌的风声，天地间仿佛一片虚无。杨戬默默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一双晶亮的眼睛投向无边的黑暗。

　　白昼的争执还历历在目，他苦笑一声，他甚至不知道这是否真是他和哮天犬第一次这般激烈的争执，因为他的记忆出现了问题。空缺和谎言充斥在他的回忆里，搅得他心如乱麻。今日的情形是否是过往的重演，他在亲人的苦苦哀求下忘记一切，又因忘记而焦躁，不断寻求真相，再来一次恶性循环？杨戬思索了片刻，却终究只留下一声叹息。答案如何，早已无从考证了，因为他已经忘记了，不是吗？

　　杨戬是彻夜未眠，而另外两人又何尝不是一样，竹屋内三间房，这一夜，竟然没有一间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哮天犬像被谁揪住尾巴似得，在榻上翻来覆去打滚，坐立难安。这狗对主人的依赖三界皆知，昔日天天恨不得长在杨戬身上，而今天却灰溜溜地躲得远远的，一个人窝在房中如坐针毡，恨不得仰天长啸，最后却拿被子塞住嘴连汪一声都不敢。

　　瞒不住了，瞒不住了，哮天犬握紧手中晶莹剔透的小瓷瓶，从元始天尊将这瓶中的灵药交给他的第一天起，就清楚明白地告诉他们所有人，瞒得住一时，瞒不住一世，迟早有一天，主人会想起来一切，而在那之前，他们必须要想出办法，消弭主人心中的仇恨。可是，那怎么可能？！

　　哮天犬心中燃起一腔激愤，他主人那么好的人，忍辱负重到头来却是孑然一身，成了孤家寡人，而那些黑心烂肺的，却只是小惩大诫，仍旧高坐于庙堂之上作威作福，别说是主人不甘心，他又何尝甘心！只是，他们可以恨，却不能让仇恨蒙蔽心智，主人可以图谋报复，但绝不能因此产生心魔，堕入魔道。他这般苦心隐瞒，也是为了这点，那什劳子三界太平，他反而没有三圣母那么看重。主人一生为了三界，可三界又为主人做了什么，夺走了他的父母，兄弟，妻子，连妹妹都快要……

　　哮天犬的泪水如滚瓜一样，早知如此，还不如回到几百年前的灌江口，就算被嫌弃，被铁链拴在家里，也比现在要好得多。

　　哮天犬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三丫的房间与他相邻，听到声音就是一怔。她摸了两把眼泪，屏息听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赤脚下床，隔着竹墙听着隔壁的动静。

　　“呜呜呜，汪汪汪，嗝，汪……”

　　“……”三丫原本滚滚而下的泪水都停了一下。这家人，住在一起的时间越久，越觉得满身都是疑点。

　　温和的师父有严重的病症，无意间一句话就能使他犯病，而一犯病就像变成另一个人一样，三丫眼前浮现那一双赤红色的眼睛，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而师叔脾气差，还喜欢学狗叫，时不时就把师父叫成主人，还以为改口及时她就听不出来。他们从哪儿来，到这来来做什么，以后又要往哪里去，她根本一点儿都不知道。现在看来，不顾一切跟着陌生人从家里跑出来，还是做错了。三丫捂住嘴，泪水无声地落下，可当时那样的情况，不出来她要能去哪呢？

　　三个人各怀心事，都是一夜未眠，可第二天起来，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笑着打招呼，又开始在西塘看似平静的一天。

　　哮天犬的眼中血丝密布，头发更加杂乱，却卯足了劲头扮作一幅兴高采烈的模样，浮夸的笑声一大早就响彻了竹林小筑。三丫就在一旁看着他的独角戏。他以为他掩饰的很好，实际上谁都能瞧得尴尬不已。

　　三丫猜她那位师父也定是如此，只是，他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他端端地坐在桌前，挺拔的像一棵柏树，同时也像树一样沉默不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师弟，眼中流转着不明的情绪。而就在这样的目光下，肖师叔就像被扼住脖子的鸭子一样，慢慢低下去，最终彻底安静下来。

　　三丫只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偌大的房间，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打鼓一样的心跳。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师父叫她的名字。

　　“三丫。”

　　她就像是被什么扎了一样，猛地站起身来，面前的粥碗被她起身的动作撞得一晃，湿漉漉的白粥淌在碧绿的竹桌上，在嗒嗒地落在地上。

　　“对不起！我不是……我马上就去擦！”

　　“不必着急。”三丫的脚步又被这平淡的一句生生拉了回来，只听他道，“先吃饭，稍后随我到后院来。”

　　说罢这句，杨戬又对在一旁战战兢兢的哮天犬道：“去采药吧，早些回来。”

　　三丫很惊奇，不过一句吩咐，却让肖师叔的眼睛刹那间焕发出了光彩。他两口啃完了馒头，就欢天喜地跑了出去。三丫瞧着他飞一般的背影，万分不解，只是使唤他而已，至于吗？

　　但这念头不过一闪间，当她和杨戬两人站在空荡荡的后院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到，又和危险随时会犯病的师父独处了！

　　三丫清晰地感觉到，她被乌发遮蔽的脖颈渐渐闷热起来，水汽凝结成细密汗珠，顺着她干瘦的脊背滑下去，最后打湿了衣服。

　　她有时也讶异于自己这种畏如蛇蝎的心理。究竟是怕师叔把她赶出去，还是因为那双森寒的赤红眼眸，她其实真的说不清。当然，这样的情况下，分辨恐惧来自何方早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很害怕，还无处可逃。

　　她眼看着那个高大身影一步一步靠近，却在她面前一尺站定了。

　　三丫望着停滞的影子，愕然抬起了头，正对上那张明明平庸无奇，却如冰雪一样的面容。

　　“去买刨子来。”

　　三丫抓紧手中的钱袋，低低应了一声。

　　虽有疑问也不敢问出来，刨子？他要刨木头吗？

　　西塘是一个群山环抱的小村庄，走到最近的市集买东西，都要至少要走上一个时辰。有些灼人的日光透过重重树叶在三丫身上投下点点光斑，攥着钱袋的手都已经湿润。她喘着粗气，突然想到，师叔每次来去那么快，那他到底是去哪里买的东西？

　　这个答案眼下显然是无解的，就算三丫聪明过人，那也不过是一个凡人罢了。凡人匆匆百年，脆弱如斯，可也简单如斯，于仙人来说的微末小事，也能让他们高兴很久。三丫也是如此。

　　她上次来集市，还是半年前，这个乡镇的小小市场，不知何时变得如此热闹。满街人摩肩接踵，鲜亮的布匹铺展开来，远远瞧去如鲜花满道。三丫挤在人群中，瞧得目不暇接，又暗自咋舌，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卖布卖丝线的？害得她连个卖刨子的都找不到。

　　三丫紧紧抱着钱袋，踮起脚尖急得满头大汗，就在这时，一只粗壮的大手突然抓住了她。就像从河流中拽出溺水之人一样，三丫被硬生生提了出去，吓得她厉声尖叫，却被甩了熟悉的一巴掌。

　　“嚷什么嚷，死丫头，攀了高枝连亲爹都不认了？！”

　　一整条街都是卖布匹棉花丝线胭脂，只有高屠夫一人特立独行，占了三个摊位，横着寒光湛湛的大刀卖猪肉。

　　“爹……”三丫捂着脸，手中的钱袋哐当一声落在地上，铜板清脆的声音早已铭刻在高屠夫心中。三丫明明白白在她爹的眼中瞧出了饿狼的绿光。她忙弯腰就要去捡钱袋，却被高屠夫一脚踹开。

　　十二岁的姑娘就这么挨了一记窝心脚，她痛得头晕目眩，滚到了人群中，惊起了一群人喊叫。

　　“谁家小姑娘，还不快起来。”

　　“后面的别挤，前面有人呢！”

　　“别挤了！碰坏了我闺女的嫁妆，老娘要你命！”

　　“说得好像我这不是闺女的嫁妆一样，你也走远点儿！”

　　人群如潮水，那漆黑的鞋底就同大浪似得，被踩了好几脚后，三丫望着腰，拼命爬了出来，而她的亲爹，此时正坐在肉案旁，喜滋滋地数着钱袋里的铜板和碎银。

　　三丫咳嗽着，吐出两口带血的唾沫，咬牙道：“爹，这是师父的钱！”

　　高屠夫充耳不闻，三丫想到杨戬的嘱托，捂着胸口，艰难上前道：“爹！这是师父拿来让我买刨子的，你不能……”

　　她脏兮兮的小手颤颤巍巍地拽住了钱袋，却被高屠夫一巴掌打开。

　　“屁！这是你师父给老子买你的钱！”

　　明明一起生活了十二年，三丫仍然时时被高屠夫的无耻震惊。

　　“爹……你明明拿我换了柱子治病的钱……”

　　“我呸！”高屠夫满脸横肉，恶声恶气道，“那姓杨的给旁人看病都不要钱，给我看病倒要了我一个闺女走，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他拉了你走，现在就要给钱。”

　　三丫的太阳穴嗡嗡直叫，差点气了个倒仰：“师父让我出来办事，你却拿了我的钱走，到时候他要是把我退回来，看你怎么办！”

　　“退？”高屠夫先是一惊，而后看着满街人群，却突然变了颜色，无半分沮丧之态。

　　“退就退！老子自有好去处送你去呢！你就别走了，现在就给我留下！”

　　好似天上打下个惊雷，三丫的嘴唇抖动，眼看蒲扇般的大手就要伸将上来，她方如梦初醒，如灵活的鱼儿，钻进人群中转身就跑，听着身后的叫骂声响彻整条大街。

　　阳光依然和煦，山林依旧苍翠，可三丫的心情却早已不复来时的欢欣愉悦。高屠夫，她的父亲，既像一个阴魂不散的幽灵，又像一只肥胖的水蛭，死死地缠着他的每一个女儿，不榨干她们的最后一滴血就绝不罢休。然而，三丫并不是她性情温和的姐姐，被卖出去后还愿意补贴家中，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像她们一样，做着割肉喂狼的“好事”。

　　直到这时，她才明白自己想要回家的想法是多么愚昧无知。留在竹林小筑虽难，可再难难得过被卖去为奴为婢吗？三丫听得分明，高屠夫口口声声好去处，一定是打算卖掉她。正午时分跑了好几里路，三丫却不由打了个寒颤，被卖掉的丫头，生死都由主家，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打死没人管，转卖也是常事，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牲口。

　　三丫阖上眼，彻底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留在师父身边，至少，师父是个好人。

　　可惜，令三丫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心里口里的好人师父，马上也变了幅模样。

　　竹林繁密茂盛，秀逸莹碧，笔直的竹节上，光斑闪烁，恰似如镜湖上的浮光跃金。师父就坐在竹林中，数十块木板早已被刨子打磨得平平整整，而他正拿着刻刀细细刻着奇特玄奥的符文。

　　明明有刨子……

　　三丫满心疑惑，又觉得害怕，无论如何，她弄丢了钱袋是事实。

　　她的鼻尖满是汗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上前磕磕巴巴道：“师父……我……钱……”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事情，就见她那好人师父抬起头来，日光打在他的白皙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光晕，他只是微微一笑，好像是在问今天吃什么那么简单：“见过你爹了吧？”

　　好似天上打了一个焦雷下来，刚刚奔跑的疲惫，此刻全部涌了上来，三丫四肢发麻，就连喉咙里都像塞了一团棉花一样，堵得她喘不上气来。

　　杨戬丝毫不回避她那惊怒与失望交织的眼神，又开口说了第二句：“我是故意让你去见他，毕竟，你还未意识到，这里做主的人究竟是谁。”

　　还是为了瞒他的事！三丫有些心虚，可也忍不住愤怒。她只是听从命令而已！在这里，不管是他还是那个师叔，都可以做她的主，他们勾勾小手指头，在眼下的情况下就能把她打入万丈深渊。明明是他们之间的事，可他们不愿与对方撕破脸，便都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来，她又能怎么办，说或者不说，都没好果子吃！

　　被逼到这个份上，她的眼睛又开始酸涩，却仍然梗着脖子，瞪着杨戬。而杨戬却在此时放缓了声调，他的神色和缓下来，朝三丫招招手道：“我知道你的难处，放心，必不会让你为难，你先过来吧，帮把我把木板埋好。”

　　前后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三丫愣愣地杵在原地，一动不动。杨戬见状不由一哂。

　　“再不动，你爹找来，我可真要改口了。”

　　话音刚落，女孩儿就像被猛兽驱赶似得，飞一般地跑过来，抱起木板就跑。杨戬在身后朗声道：“要按照方位摆，我做了记号，别搁错了位置。动作快些。”

　　哮天犬对家中的事一概不知，他背着满满的药篓，像一尊雕塑一样在山间枯坐。他不敢回去，他不知道怎样面对他的主人。

　　作为一条狗，给主人灌忘情水已经是他背弃狗的良知了，眼下的情况，竟然还要他在灌忘情水后眼都不眨的撒谎……不论是他的智力还是良心，他都过不了这关。

　　要不然，还是把主人带回去吧。哮天犬脑中蓦然浮现这一想法。万一主人在此发狂，三圣母虽接近油尽灯枯，但有宝莲灯在，至少能制住主人。

　　金乌已经到达天之穹顶，即将走向下坡路，哮天犬一握拳，终于下定了决心，拎起药篓乘云直奔竹林小筑。

　　他跑过厚厚的竹叶，踩得它们响个不停。直到门口时，他才停下脚步，平复呼吸，整理表情，假装一切如常一般去推门。

　　嘎吱一声，迎接他的是一室寂静。

　　哮天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内轰然炸开。药篓无助地摔落在地上，草药散落一地。而辛辛苦苦收集它们半晌的那人却丝毫没有在意，他飞也似地冲出去，口中不停唤着主人。

　　当然没有人回应他，这狗儿满心凄惶，终于想起自己的天赋本领。

　　他立即便找到了杨戬的方位，只是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他的主人，玉虚宫三代首席，虽然以八/九玄功闻名于世，但并不代表他对阵法一无所知。只需要用木板刻下阵图，按五行八卦列阵，即便没有法力，也能困住他的狗到天长地久，只要他愿意。

　　杨戬带着三丫疾步走在林间的小路上，突然他停下步伐，幽幽叹了口气，万万没想到，这些年对哮天犬的溺爱纵容，反而为自己留下一线契机。他一直把自己当成一条狗啊，又怎么会去学破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