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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无弋爰剑 ...

  •   云歌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们经过的第几个羌族部落了。勒姐、当阗、封养、卑湳、狐奴……起初她还能记住那些好玩的部落名称,后来就再也记不住了。云歌本也知道虽然同为一族,羌人各个部落间其实非常分散,因此很有些差异。这次穿越中羌腹地才知道,部落间的差异竟如此之大。
      原来中羌一带的地貌上已经开始向南部的高原过渡,因此繁茂的山林和莽莽草原交互出现,又杂以一些水源充沛的平地。他们起初经过的那些羌族部落,由于和汉朝疆土毗邻而受到汉人的影响,虽然居穹庐蓄牛羊,也学会了耕种一些简单的农作物;而再往西走,则渐渐过渡为深山中寨落,基本靠狩猎为生。骥昆在马背上向云歌遥指了一些凿有穴屋的崖壁,却带着她匆匆而过并没有靠近。
      云歌和骥昆一路西行,以天为幕,以地为席,渴了讨一碗羌人的酪浆,饿了跟羌人换一点烤肉;若是遇到前无山寨后无穹庐的情况,骥昆便拿出锅炕子就着河水或者野果果腹。骥昆原以为云歌要撑到很饿,才肯碰干硬的锅炕子。谁知他们在林地的溪水边歇脚时,云歌一边啃着干硬的饼子,一边笑盈盈地用捡来的一支细木枝,蹭上他们烧火所剩碳木的黑灰,将临时想到的菜谱写在一块帛布上,脸上没有半分苦涩。
      “我以为你是个娇滴滴的汉人小姐,想不到倒有几分我们羌人女子的风骨。”骥昆不无赞许地道。
      云歌不语,朝骥昆笑了笑,思绪还在她海阔天空的菜谱上。
      骥昆又道:“再往前就是楼薄部落了。我说的碉楼也就快到了。”
      云歌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就是你说的那个十余丈的高楼吗?怎么我从未听说过呢?”
      “羌人在汉人的眼力是马背上的民族,其实我们各个部落间差异很大。楼薄是个小部落,你们汉人知道的就更少了。他们一般在山里打猎,但并不追随猎物迁徙,居住地很固定。那一带为山地,有许多石头,所以他们一直有筑石屋的传统。不过他们的石屋并不大,完全不能和你们汉人的房子相比。”
      “你不是说那碉楼很高吗?”云歌不解。
      “这正是它的神秘之处。楼薄人的石屋都是围着一个有大火塘的台地广场而建。这火膛中的火长年不息,是他们祭祀祖先的地方。碉楼就在那火膛的后边,是用极薄的石片垒起来的。听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但是他们族人都以为是羌人祖先无弋爰剑[1]留给他们的。”
      “无弋爰剑?”云歌记起听娘说过这个羌人的祖先的传奇故事,“就是那个从秦厉公手里逃出来的羌人奴隶?”
      “你也知道这个传说?”骥昆微微笑起来,“无弋爰剑从汉人那里逃出来,带回了耕田种地饲养家畜的技艺,可是他有没有带回建筑楼宇的技艺就不得而知了。”骥昆忽然沉了沉眸子,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我娘认为这是羌人自己的技艺,但是没有留传下来,只留了这么个建筑,让我们后世的羌人猜来猜去。”
      “你娘有说原因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她?”
      骥昆停了一瞬,平静道:“我娘在我还没想到这个问题之前就去了天上。”
      云歌满心歉意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眉宇依然秀展,并没有忧伤或是怨气缠绕。云歌的心便也舒展了。沉默了一会儿,云歌道,“陵哥哥告诉过我,长安城里的宫殿虽然高,的确是建在夯土台上的。就算羌无弋剑带回了汉人的建筑技术,也是垒不起那么高的碉楼的。我想你娘是对的。”
      骥昆点了点头,又道,“听闻那个雕楼住着羌族的众神,若是能到近前绕拜三周并献以猎羊,便可使天上的亲人安息,亦可保佑在世间的亲人和爱人得享永福。你想去吗?”
      云歌用力点了一下头,眼睛一时越出了骥昆,好似飘向很远的地方,“我要为天上的陵哥哥祈祝安息,还有我们没能出生的……孩子……还有许姐姐,红衣,于安,橙儿……”云歌的声音低下去了,停了一会儿,又努力振奋了语调道,“我还要祝福爹爹和娘亲安康快乐,还有二哥三哥,雪姐姐,小谦小淘……”云歌自己笑起来,好像觉得自己列的单子太长了。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好笑,但是前半句的忧伤还没有褪尽,笑着笑着不自觉地轻轻抽搐了一下。
      骥昆看在眼中,便岔开话题,问道:“小谦和小淘是你的侄儿吗?”
      “不是,不是,是两只没心没肺的雕儿。”
      “那雪姐姐呢?”
      “是一只白色的狼公主……”
      云歌的世界真是奇妙,骥昆笑问道:“还有吗?”
      “嗯,还有竹姐姐,希望奭儿也好……”云歌忽然停住了。
      “没有了?”骥昆再问道,褐金色的眸子却跳动了一下。
      “没有了。”云歌答道,口气很肯定。但她的小小的唇却不自觉地敛紧,那下颌也不自觉地绷成了方形,倒像是守住什么秘密一般。
      骥昆什么也没说,只翻身跃上马背,道:“雅厨,我们要出发了。再不走,只怕关口就因为战事要收紧了。”
      云歌把衣裙子上的饼屑抖向溪中的鱼群,又收起木枝笔和布帛,然后也翻身上了马背。
      果然再往前,山路就多起来。两匹马一口气跑了百十里地,暮色普降之时,云歌和骥昆进入了一片林木繁茂的谷地。他们松了缰绳,让跑了一天的马儿在林间信步而走,月光时明时暗地在他们的身边穿梭着。
      “今晚怕是要在这林中落脚了。”
      “离楼薄还远吗?”
      “不远了,我们先吃点东西,过一会儿就趁黑摸过去。”
      “为什么要趁黑?”云歌不解。
      “楼薄部落的羌人素来封闭,和其他羌人部落走动不多。而且他们大多讲羌族土语,只有少数会说汉语。我怕我们白天去反而引起他们的敌意。”骥昆仿佛回忆起什么,在马上沉默了一会儿,轻叹道,“羌人的各个部落之间从来也不团结。”
      云歌见他神色有些落寞,便转而言他道:“我还奇怪这一路遇到的羌人怎么都会说汉语呢。原来也有不说的。”
      骥昆道:“只有这些深山中的部落不会说汉语。边界上汉人与羌人杂居一处,还有许多羌人在你们那里做马夫邮卒。所以这些年来,靠近汉地的羌人都学会了说汉语。若不查户籍,同穿汉装,单从样貌已经很难分清汉人与羌人了。”
      “怪不得你说要去范夫人城时那样轻松,你若换上汉人的衣裳,的确不难过关卡……”云歌脱口道,却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破了自己心中所疑,不觉涨红了脸,讷讷道:“我是说……我是说……你就这么穿着羌衣,去匈奴地恐怕会有麻烦。”
      骥昆静默了一瞬,忽然开怀笑道:“你是在担心我吗?”他侧过头来看了一眼云歌,略略沉吟了一下,神秘道,“有一条密道可以绕开你们汉人的烽燧进入匈奴之地。不过,只有我知道。”
      云歌扬了扬眉峰,用手中的马鞭扫了一下坐骑,没有说话。
      见云歌一副不信的表情,骥昆又道:“真的,是一个汉人告诉我的。我曾在浩门一带救起过一个被群狼围困的汉人。他为了感谢我特意置了酒菜与我同饮,并告诉我他刚刚结束在边疆的徭役,回家之前想到羌地买一条毡毛毯带回去,谁知却碰到了狼群。”
      云歌想起以前刘弗陵为政时宽和简政,总是尽量减免百姓的各种徭役赋税,不禁有些黯然,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汉律规定每人一生必须戍边一年,他必是归心似箭。却还能记挂着带一条毡毛毯回去,是一个顾家的人。”
      “你说的正是。”骥昆瞥了一眼云歌忽然暗沉的眼眸,又道,“后来他喝醉了,告诉我他在修筑张掖郡东南的一个的亭障时,曾无意发现一条干涸的伏流与亭障东侧的一口枯井相通。不过他急着回去与妻女团聚,怕多生事端便没有向上报告。”
       “伏流?”云歌想起曾在《山海经》中看到过有关的记载,不觉眼睛亮了一亮。
      “就是暗河。”骥昆见她眼中的黯然淡去几分,眼中也荡起笑意,“我曾听族里的老人说起有条叫靳勃河的暗河,就在浩门附近小玛谷的一个山洞中,近年来日渐干涸,便心疑正是那个汉人所说的伏流。”
      “所以你便去探寻了那条河?”
      “嗯。”骥昆道,“我依着族中老人的指点,前往探寻,竟真的寻到了那个山洞和那暗河。那暗河开始是溶洞,后来便变为无水的地穴,我一路走下去,的确发现有分叉连通到一个枯井中。想来以前这暗河便是这口井的水源。我在那枯井下呆了一会儿,还听到几个汉人戍边的兵士在井上聊说他们家乡的事。”
      “你从枯井进入了汉地?”云歌紧张地问道。
      “没有。”骥昆耸了耸眉毛,笑道,“我只想知道这暗河通往何处,便又沿着那河道继续往下走。谁知那地穴竟是延绵不断,我又走了一夜也不见尽头,正当我要放弃的时候,前方的头顶忽然有了亮光,我顺着那亮光向上攀去,出了地面,再环顾四周,竟然发现自己置身漠外。”
      “啊?”云歌下意识地收住马缰,一时惊愕不已。
      骥昆见她默不作声,也收住了缰绳,道:“你不必紧张,我并不曾将这暗河同到漠外的事告诉族中人。”
      云歌知他误会,忙道:“我只是颇感意外,汉朝铁骑开拓的四郡下,竟然还有这样的玄机之处,竟可以连通羌地和匈奴。”
      骥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云歌,我们约定一件事情好吗?”
      “什么?”
      “我们都不参与汉人与羌人的战争,只做一对坦诚相待的朋友可好?”
      云歌愣了愣,圆睁的眼睛慢慢弯成一对的月牙,“嗯。好。”
      他们下了马,在林间的一块儿空地上燃起一个火堆,就着水囊里的水又啃起了干硬的锅炕子。吃着吃着,云歌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你是说去拜祭碉楼还要带一只祭羊吗?羊不是你们羌族的灵物吗?”
      骥昆点了点头,“羌人部落多以羊为灵物,但是楼薄有所不同,他们以虎为神灵,听说也和无弋爰剑有关。你知道当初秦朝的汉人曾经追捕他,结果他躲进山洞里,曾有虎型的火焰出现,没有伤到他却庇护了他。”
      云歌托着下巴眼睛朝向夜空,似乎在想象无弋爰剑逃难的景象,她的眼睛微微而张,月光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清丽的曲线。骥昆在火堆旁静静地瞧着她,火焰在他的眸上跳动着。
      过了一会儿,云歌小声问道:“那个没有鼻子的女人呢?你知道她的故事吗?”
      “你说无弋爰剑在旷野中遇到的那个女人吗?他们相伴一生,应该很幸福吧。”
      云歌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骥昆却笑了,“你是在想她受的劓刑吗?”
      云歌把头搁在膝盖上,点了一下头。
      “你是不是替她受的苦难而难过?”
      云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轻轻点了一下头。
      “我娘说,那个女子一定是极美的,否则无弋爰剑也不会第一眼就爱上了她。可也一定因为她的美貌,天也妒地也恨,才遭受了这么多苦难。或许倒是这个劓刑从此保全了她。你看她不是嫁给了我们草原的英雄了吗?”
      云歌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眉间的纠结的怨抑却四下散开了。她依旧盯着那燃动的篝火,思绪又不知飘向哪里。骥昆拨动着火堆中的柴木,并不打算打断她的神游。柴木噼里啪啦地响着,除此之外就是夜的寂静了。
      云歌忽然抬眼笑问道,“祭羊可以带回来吃吗?”
      骥昆愣了愣,道:“当然可以。”
      “我一路都在考虑如果把锅炕子放在羊肉汤里化开,一定是美味。一定要连骨的羊腿肉,炖到不见一滴油的浓汤,再佐以香菜……”
      “难道把这里当厨房,试验你的菜谱?”
      云歌略有窘意,“我们已经干啃锅炕子好久了。”
      骥昆哈哈大笑起来,眼中却有几分自责,“好,我们这就出发吧。楼薄虽然不蓄养牛羊,却有狩猎带回的野羊临时圈养在寨中。我们去弄一只来。我也想尝尝你这个长安雅厨的手艺呢。”
      两个人息了火堆,将马在林中藏好,便在夜风的掩护下出发了。
      注:[1]无弋爰剑,羌人领袖。秦厉公时为秦国俘获,以为奴隶。不知爰剑何属于哪种戎。后来,爰剑得逃亡归故土,秦人追之急,藏在岩穴之中,得免再被俘虏。羌人说,爰剑藏穴中时,秦人焚烧洞口时,有景象如虎,为其蔽火,得以不死。爰剑既出,又与劓女于野相遇,遂成夫妇。劓女耻其容貌,被发覆面,羌人因以为俗,遂都逃亡入三河之间。诸羌见爰剑被焚烧不死,以为他是神,都敬畏他,推举他为豪,河湟之间五谷少,禽兽多,以射猎为事,爰剑教他们耕田畜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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