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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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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导师带我去参加一次案例讨论会。回来的车上,我瞥见路边一家日式流行精品店门口熟悉的橙色身影,提前2站下了车。果然我没有看错,就是那男孩。只是没想到那鲜亮的头巾、薄绒衫和牛仔裤的打扮原来是促销人员的工作服。进出商店的人很多。看着别人走近,他殷勤地鞠躬,递上宣传单,嘴里说:“欢迎光临,请多多关照。”然后再是下一个。
突然他发现刚才鞠躬和欢迎的对象居然是我,老大不乐意地撇了一下嘴,正要再度表现其不屑,一个店长模样的人走过,他立刻堆起职业性的笑容,甜甜的声音说:“请多多关照。”然后递上宣传单。
“我该不该到劳动局投诉这家店非法雇佣童工呢?”我小声说。
“你敢投诉我就找人‘做’了你。”他仍然带着甜甜的微笑,优美的嘴唇里,吐出温度很高的词句。
我举手表示投降,接着指了指他额角上的一小块淤青:“至少你可以不要再惹你父亲生气吧?”
“你老爸怎么没教会你少说废话?”他把宣传单塞进我手里,然后大声说:“欢迎下次再次光临。”
我无奈地耸耸肩,缓步走开。
下午的时间花在写案例总结上。有一些资料手头没有,我得骑车去学校图书馆查抄,回家已经很晚了。登上没有过道灯的最后一段狭窄木楼梯,我看到黑暗中似乎有一个阴影盘踞在我门前楼梯头里。我咳嗽了两下,那东西“悉唆”了几声,止住哏咽,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听出那是谁的声音,知道不免一番唇枪舌剑,不过我很累了,腰也隐隐作痛,没工夫和他拌嘴,所以没理睬他,径直上楼开门。我打开灯,把包扔在桌上,回头关门时,看到了灯光下那男孩的样子。他没穿外套,手背抵在鼻子下面,拖鞋里的光脚长着冻疮。他整个人蜷缩在楼梯的扶手下,头发散乱,犹如打架打输了的小野猫。见我注意地看,他伸手用毛衣的袖子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这时我看到他在流鼻血。
我说:“你终于从屋顶上摔下去,把你漂亮的小鼻子摔扁了?还是你又惹你父亲了?”
他瞪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餐巾纸属于奢侈品。因为辞职离开医院很久,原来随处可得的纱布也没了。我拉开抽屉,犹豫片刻,拿出一条手帕递给他。他看着我,没伸手接。我蹲下身,把手帕放在他手背上。他仍然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我。
我站起转身进屋时,他在我背后说:“是这世界本来就这么残酷,还是对一个小孩子来讲特别残酷?”在手帕下,他的声音有点哑。虽然我听清楚了每一个字,却想不出什么好的回答来。最后我没有回头,淡淡地说:“听话点,回家去吧。天晚了。”
整晚我都开着灯,虽然从气窗中透出的灯光不能给他带来温暖,只是希望他不要完全落入黑暗。
做一个法医,听上去是很惊险刺激的工作,但是在大多数时间,面对的都是琐碎的事情。这一点,我早有准备。当初决定做创伤科医生后就发现工作原来远远不如“急诊室故事”之类电视剧那么精彩纷呈,在一日又一日的繁忙和琐碎中,年轻的锐气渐渐退去,到最后纯粹是为完成任务而工作,直到有一天...
突然我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我竟然又梦见那次手术,那次我一辈子都不愿意再想起的手术。桌上,<<毒理学>>仍然摊开着,日历上重考的日子用红笔圈着。老天,我这是怎么了?读书太多心情太烦躁了?考前综合症发作了?还是年纪大了,容易怀旧了?再怎么怀旧也轮不上这件事怀到我脑子里来。
我从床上起来,看了看表,苦笑了一阵。原来只是吃过晚饭小睡一会儿,不知不觉中已经8点了。拉开窗帘,月明星稀,云淡风清,真是个美好的夜晚,如果没有那个恶梦的话。对面老虎窗里,灯光依然亮着,从我这边可以看到老式五斗橱的镜子里,父亲独坐桌边的背影,和橱脚下一排东倒西歪的“嘉善特加饭”空瓶。窗台上的镜子还在,那男孩却不见人影。
不知从哪里伸出一只无形的小爪,渐渐揪紧我的心。我想嘲弄自己,为什么要为一个非亲非故恶声恶气的青涩少年牵肠挂肚。但想出来的话,不知不觉中都象那男孩嘴里吐出来的一般口气。一目十行不知所云地翻过几页书,我终于无法忍耐下去,搁下书本出门。
骑着自行车,下意识地首先就到了不远处某路汽车终点站背后的街心花园。据说这是著名的少年交易场。这是我最想确定他不在这里的地方。可是我一眼就看到了靠着水泥花架坐在花坛边上孤独而醒目的橙色身影,心又一次揪紧。突然又一阵安慰。毕竟,他还在那里,而我大概是最早找到他的人。我停了车,慢慢踱向他。
我笑眯眯地问:“怎么啦?屋顶上还不够凉快?上这儿来凉快啦?”
男孩歪过脑袋看着我,紫色头巾松动了一下,我看到他留得半长的头发被剪得狗啃一般参差不齐。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嘟哝着,用右手扳过左臂,让左肩膀在水泥柱上靠得舒服一点,然后伸出右手拉正头巾。
我皱了皱眉,看来他给打惨了,左肩好象脱臼了。我靠近他问:“胳膊怎么了?”
我的手还没有碰到他的衣袖,他就陡地往后一缩:“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动手动脚好不好?”说着,他抬了抬左手腕,动了动左手指:“我又没什么。”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点回家去?否则给你父亲看到又要生气。你怎么就学不乖呢?”
“要你管?我爱呆哪里,碍你什么事?”
这时,一个穿大衣的中年男人好象散步一般慢慢走过我们身边,细细地打量了男孩几眼,目光转向我。我盯住他的眼睛咳嗽一声,他知趣地走开了。夜深了,危险渐渐降临。我得赶快想个办法把他从这里带走。
我也坐到花坛上,故意凑近他,低声说:“城隍庙开着,儿童公园也还没关,你怎么不去,偏偏到这里来?这里有什么好的?”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他反问道,“你既然来了,就应该知道这里干什么。走开,别妨碍我工作。”
我的心再次揪紧。随即说:“你既然来了,就应该知道我来干什么。你不是要‘工作’吗?”
他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神瞪了我半天,突然说:“你...出得起吗?”
我故意再次仔细地上下打量他。他紧紧地往水泥柱上靠,右手抓紧了左衣袖。我说:“恩,至少我还有兴趣。不过要看你有多少经验。”
男孩扬起头,不服气地说:“我当然有...”突然意识到好象这样说不太利于讨价还价,马上改口“...有人追,不过这可是第一次。”
“那你要多少钱?”
他抿着嘴想了几秒钟,脱口而出:“200块。还有...晚饭。”
感谢上帝,他应该真的没什么“经验”。我忍住笑,说:“好呀。我保证两样都有。跟我走吧。”看到他将信将疑的样子,我故意拿出钱包,露出里面几张大钞(刚领的津贴)。他咬了咬牙,一字一顿地说:“那,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