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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花凉·樱花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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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樱树似乎有些异常。”
听到这句略带迟疑汇报的樱花停笔,示意侍卫长带入监官细说。
蓬莱有很多樱树,但说到古樱树时,都只会不约而同地代指现今最古老的一棵。由初代春之族的国王栽种,更迭换代至今成了当时唯一的存活,枝叶繁茂、植根壮硕,虽然种在王宫后山,却一直对外开放,春日樱华盛灿时是祭典必经之处,也是蓬莱子民必会前往参拜许愿之地。
即使如此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春官典司之下也有负责记录观测的专员,细致至枝叶变化、细小病虫害、今年开花大小同往年之比,甚至有平时探访人数与停留时间,也曾真的依据此遏止了数场针对古樱树的破坏。上次异常已是樱花出生之前的事,如今忽现端倪,自然忙不迭向侍卫长通报申请禀明。
监官入内行礼后详述:“……古樱树生长态势依然良好,但最近接连有游客说似乎听到了哭声,偶尔踏进一些区域时会感到莫名的不适。”
“是不间断的异常吗?”
“从反馈整理看来,是天色越晚这种感觉越强烈,我也曾试过夜间靠近,确实是如此。若说是有心人的恶作剧,能避过我等耳目,长期这样出入操作无太大可能,毕竟似……那位咒术师的,岛外也少有,更没必要。但若说是怨灵,又未有人真正受到什么伤害,所以不得不打扰樱花殿下,需仰仗您的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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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汇报算是详尽,但有效信息寥寥,樱花思考片刻便做了决定:“后山夜间不对外开放,那时候我去探一探究竟。”
“!怎么可以让您——”
樱花抬手止住对方的话,露出安抚的笑容,温和解释他的考量:“有劳你亲自来汇报,定然是已尽力却无进展的境况了。古樱树的对于族人的意义,可以说比现在的国王和王子都重要——并不是在说笑。依照目前观察这很可能是怪力乱神,那拥有王族力量的我或许能多发现一些端倪,届时我的周身安全便有劳了。”
监官身形一顿,随后应声行礼退下。
***
樱花都不记得上一次身体健康地深夜出行是什么时候了,早春的寒意借着夜色的掩护,在他行动间覆上肌肤,似乎想将他拉扯回温暖的室内,但他还是如自己所言提灯到了树下,借着不算明亮的火光观察着古樱树。
从上而来的月光被茂密的树丛挡住了大部分,从下而发的烛火也望不进交叠的叶丛,纵然真有如怨灵的存在,怕是也不会遁形。
但光线无法探明的,有触觉感知,忽然在手背晕染开的水滴带着彻骨的冰冷,让樱花下意识向水滴落下的方向望去。
便看到了她。
不知少女原本的衣裙便是白色,还是因为这半透明的形态让一身妆饰失了色彩。仰望的姿势在晦暗的光线里勉强能看到她堪堪过肩的秀发带着一些栗色,而落泪的双眸是什么底色便是不能察觉的了。
第二滴泪水沾染在指尖,不变的冰冷告诉樱花一切不是幻觉,冰冷渗漏进心底,他回身看着监官,对方仍是疑惑探寻的神情,问道:“您是否观察到了什么?”
少女似乎也被这声询问惊动,低头看向了他们这边。动作毫无声息,身下的树枝没有任何的摇晃,仿佛不曾托载任何存在。
樱花对监官摇了摇头,示意离开,却又再望了少女一眼,两双眼睛隔着生死对视,一者悲伤迷茫,一者探寻思索。
太暗了,樱花看不清她的眸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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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屋后换下沾了夜露的外衣,又喝下汤药驱寒,再捧着一杯热茶跪坐于书桌前,樱花翻阅外事册,思索着那似曾相识的面容是在何处有过惊鸿一瞥。
答案在翻至九年前的春日祭典时浮现,当时少女带着希冀的笑容也逐渐回复清晰。
“这些樱树和我原来所在世界的十分相似,一切都结束后,如果回不去,那就让我再来这里看看吧。”饮下了樱树花瓣所酿之酒,笑说“这样也沾光受到了古樱树的庇护了吧”,那时少女脸上有着因酒意而渐显的红晕,灿灿明媚。
“但那时候,你的眼眸是什么颜色……”回忆仍不得,樱花看着已没有泪痕的指尖,在抚向嘴唇时因心上生起的刺痛惊觉,止住了动作。
指腹摩擦过,感受到的只有自身的温度。
***
对她的印象竟然这么快便淡去了。
卷宗里也不过寥寥数笔,似乎随着食梦兽的消失,当年那些战争被忘记了,失去梦与希望的绝望恐惧被忘记了,最后是曾用特洛伊美亚梦之力引导他们的公主也模糊了曾经的存在。带回希望与未来的人,却在陨落之后被遗忘吞噬。
“像盛放过的樱花,复归无影无踪……不,花会年年开……”
可一旦回忆起来,她初到蓬莱至离开的每一幕形象都在瞬间明晰,促使樱花抛下了原本的目的,在深夜又一次前往。
这一次是樱花独自到访,到达时少女或者说公主巧合地也在树下,他走近了便看到单薄的身影试探着向外走去,到了某一个范围便仿佛受到无形桎梏不能再跨出一步。
她便跪坐在边缘界线处,看着似乎刺入透明肌肤的青草与花瓣,却无任何实质的触感,愣愣出神,直到樱花的身影被提灯的火光投射到视线内的草地上,抬头望向他。
“公主殿下,许久不见了。”樱花相对着跪坐在她面前,把提灯放了两人中间,笑着向她说道,仿佛不过相隔数月。
“……樱……”
“嗯,我是樱花。”
公主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再开口语声颤抖:“我以为那天……是错觉。你看啊,樱花落下,都不能停在掌心,怎么会有人……能看到我……”有如印证般地,古樱树在一阵风间飘落数片不耐春寒的花瓣,穿过她的身体,和泪水一起落在提灯旁。
后几滴泪却被接住,伴随樱花饱含歉意与安抚的声音:“是真的。很抱歉我也无法触碰您……但我能看到,也能感受到您的悲伤。”
***
“已经九年,”公主轻叹,“我只觉得重伤之后睡了很久很久,一直没有力气醒来,结果现在没有回到原来的世界,也没有去和食梦兽作伴……您看起来变得健壮了一些,是很好的事。”
“也许确实是古樱树的神力挽留吧,才能让当初未跟随的我再次见到您。”
她摇了摇头:“可是这一点没变的样子,显得我太小了。”
他也有没变的,比如身上的诅咒。意识到这并不是合适的安慰方式,樱花止住了未出口的这句话。
中断了悲伤的情绪顾及起细枝末节,这样的变化让樱花的心也舒缓,拿出了问询的情报问:“自那之后……一切都很太平,有些小小的变化,您愿意了解吗?”
手上累叠的纸张是不属于她的时光,能够有人在身边缓缓讲述补上也是恩赐,但她还是按捺下了急切:“今天太晚了……您可以白日空闲时再来,慢慢告诉我吗?”
“公主殿下,”樱花哑然失笑,想说自己没有这样弱不禁风,但转念又顺从,“近来天气很好,是很适合白日漫谈。”
“嗯,那约定好了。”愉快定约,公主的眸子中泛起微微笑意。
墨蓝色的,笑起来更好看了,像透着阳光的海。樱花悄悄握起了接住过泪水的那只手,心口有些疼。
***
以提早准备祭奠为由,古樱树一带对外的开放暂时关闭了。樱花循着他和她的私心,在轻寒未尽的白日,稍稍把各种公务推后,同公主私享着这一片领域和时光。
“请给我一些时间。”监官是看不见公主的,但她能看到樱花在走向古樱树时不多见的真挚笑容和关切,有别于出自礼仪的亲和与对万事万物如一的温柔。这让她猜测着王子殿下究竟看到了什么又执着于什么,最后又收起了所有的猜测,服从着指示,只行礼多说了一句:“请您不要勉强自己。”
***
将“九年”这个时间刻度展开,可以讲述的东西有太多太多了。变与不变中,骑士依旧刚正,艺术家依旧自我,吟游旅人不再迷茫,孩童收起任性……
还有他们身后的国家,他们曾经一起走过守护过的国家。撇开外交内务,同她描述大至王储的变更,小至都城花朵或雕塑的改变,收集到来的杂乱情报,经由樱花的挑选,怀着“她或许会愿意听见”的设想,化为他唇间只向一人倾吐的语音。
“反观蓬莱,倒是因为偏安一隅,没有太多波澜。”
“可说出来或许会被您轻视……听到这么多的变化,开心又不甘心,回过神看着眼前熟悉的风景,才感觉到最后一点容身之处。”她的眼里有笑,有好奇,也有不能亲历的遗憾。
但也没有表露希望再见他们的愿望。这是樱花会预料到的反应,只是亲眼所见,依然无法平息心中升起的异样感觉。
“公主殿下,”示意公主略微抬起手,樱花配合地在下方做出柔荑被捧于双掌的姿态,“还有时间,古樱树会庇佑我们。”
日光下公主的身形似乎颜色更淡了,她没有回答好或不好,只向他轻轻道了一声谢。
“如果能如心所愿,我更希望它的庇佑能拔祛您身上的诅咒……”他是仍然在向前的,值得一切鲜花、阳光,还有爱与被爱,不应该为上一辈的纠葛,承受这样一份“不可动心”的束缚。
***
樱花的心中有一股不安在扩大,却不是因为诅咒同渐生的情感的对弈,而是因为那日日越发单薄的身影。
如果这一次再失去,大概就是永别,而他却不知可以如何挽留,哪怕去请教对他施加诅咒之人依然无果。
“我对你的诅咒,会在‘你承认所爱而死亡’的一刻完成,但换一种说法,它会因为死亡而失去效力。再伟大的咒术师,也不能超越生死。樱花,”容颜渐老的咒术师看着相似又更美丽的脸,语气复杂,“诅咒是你代你薄情懦弱的父亲偿还的,也许某一天我会收回。”
“但在此之前也许就会有让我甘愿任由它发作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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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王宫已是骤雨迫降,雨粒凶狠地撞在窗棂上,不甘心地让水汽渗入房间内的每一寸空气。换下半湿的衣服,温暖在寒意中极其缓慢地重回身躯,樱花却想到了什么,便等不及了,唤人拿来斗篷和更大一些的伞,拒绝了侍女的跟随,要向后山赶去。
“殿下!”侍女长碍于身份无法强行阻拦,站在他面前却也不肯退下,“近来您频繁去往后山,我并无权干涉,但这样的天气,您若出行是我的失职!”
窗牖被风拍往墙上,樱花看了看更昏暗的天色,温和却坚定地说:“非常抱歉,请为我准备更换的衣物吧。”
“已经是这样的天气了,我要快些过去。”
***
雨天的树下不能给人安全感,不说随时可能落下的雷,还有经过叶片阻拦蓄积再一起倾泻的的雨水,往往夹杂着花瓣碎叶,不比直接站在雨中好过多少。
那如果是离不开,被迫停留在树下,听着风声雷霆,任由雨水落花穿过身躯呢?
赶到古樱树下时樱花就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场景。心下猛然剧烈的疼痛让他弯了弯腰,撑伞的手依然平稳,带着一片营造的风平浪静靠近她。
公主闭着双眼在等待风雨的过去。这时候坐在树上看不到什么好风景,所以她选择在树下,离苍苍的古树干近一些,仿佛就有了依靠。她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任何人,就像她刚苏醒时度过的很多个雨夜一样,只是这一次声势更凶猛、时间会更久一点。有形之物穿过身体其实并无实感,所以闭上眼睛,那些异样不安无助的感觉就能变淡了。
开始是想着过去的事,现在因为樱花告诉她的那些变化,就在脑海中想象描摹着世界点点滴滴细节的不同,心思渐远耳边的风雨声多多少少便失了威慑,但忽然头顶声音的变化还是让她有些讶异,睁开了眼。
她的上方撑着一把伞,阻隔了雨水继续透过她的身体。伞比普通的大一些,但容纳两个人还是有些勉强,倾向她的多了,身后撑伞的人……
公主转身看,果然樱花的肩膀已经湿了一小块。但他还是撑伞笑着,似乎暴雨来到他身边时也柔化。雨水沾染了他鬓角不显狼狈,天色昏暗无妨她看见他眼底的光采,吸水变形的外衣不减损他的风姿……是这样一个人,在为她撑伞。
***
“您怎么……来了?”仿佛受到寒意的影响,公主的开口带着些颤抖。
“下雨了,我来送伞。但走得快,只带了一把,要一起等雨停了。”
“您真是,”公主笑了一声,眼角隐隐泛起泪花,“没人跟您说不能在树下躲雨吗。”
空着的那只手指了指古樱树,樱花带着一点乐观回道:“我想,就算是雨天,它也会保护我们的。”
公主摇了摇头,轻声说:“谢谢,我没事,您回去吧……再淋雨容易感冒,足够了。”
樱花却靠得离她更近了些。
“会伤心的。淋雨不好。”
***
公主一瞬默然。
重重叹了一口气,她不再小心维持二人的距离,向樱花怀中靠去。
同一时间,樱花也感应般地张开手臂,等她贴近后留下恰好的空间,做出拥抱着她的姿态,伞面微微朝前向下倾斜,继续为她挡着雨,也挡住雨中混沌的风景。
虽然靠近了依旧无法相互触碰,能感知到的温暖却是真切的,又太过真切久违,让公主觉得都是梦境,只有更靠近,听着耳畔传来一下一下的心跳声。节奏有些快,似乎在告诉她方才他是怎样急切地奔赴到来,但她仍很难想象,总是如画优雅的他,会有怎样焦急的神情。
况且此刻,满身风雨地为她而来,呼吸却依然是轻浅而克制的。
“……同您再见后,我似乎总在让您哭泣啊。”樱花觉得太讽刺了,无法触碰拥抱,他却能也只能感知到她的泪水,在时光里凝固的寒冷和眷恋,只能这样倾泻,无人可以为她拂拭。
“抱歉,我是……开心……”带着泪微笑,公主在心中数着樱花的心跳拍数,“樱花先生,等雨停了,回去马上吃药吧。”
“好。”
“如果真的感冒了就好好休息。”
“好。”
“我会等你。”
“好。”
“还有很多故事需要你告诉我。”
“好。”
“……”
她在他怀中一句一句叮嘱着、请求着、约定着,樱花一句一句毫无犹豫地答应着,不被时急时缓的落雨干扰节奏,两个人的应答声盖过了雨声,也安抚了他心上的刺痛。
***
雨中陪伴的代价是超过半月的病榻休养。昏昏沉沉的时间里,樱花偶尔清醒,努力着想起身,最后只能动动手指拂去额头的汗,哑声问着时间,在再次昏睡前记在心中。
最后一面却还是只在梦中相见。
“樱花先生。”被熟悉的声音呼唤着,樱花才夺回了意识的主动权。
场景变换,最后定格成他们这些时日停留的古樱树下。无风无雨,早春的寒意过去了,阳光的浓度也正好,映衬樱花的淡粉,只是她仍然是半透明的身姿。更淡了,淡得只剩最后见他一面的稀薄。
“很抱歉,我似乎无法再停留了。”
樱花竟不知该说什么。后悔那天不理会劝阻一意孤行地去见她,结果换来这一时刻的缺席?可想到当时公主在树下淡如轻烟的身影,如果那天留在王宫,之后装作无事地再去见他,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
“请您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天如果您没有来,或许我已经消失了……或者更早的时候,就怀着寂寞和怨恨,像不曾在古樱树下复活过一般地消失……”
公主脸上的释然与理解,让那份走在时间之前的成熟,脱离了固定容颜的遮挡,显露而出。
“不再被提起,很快被遗忘,可能就是曾经与食梦兽对抗的代价。但至少有您,让我的存在多了九年的延续,以此作为一个终点,已经是一种恩赐。”
樱花却头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请再等一等,”梦里诅咒似乎失去了效力,他感到在分别时刻满溢的情感,而心疼之感只是若有若无,意念催动瞬间到了公主面前,抓住了她的手,“很快是春之祭典,都说那时候是古樱树神力最强的时候,它也许能……”
“请不要走,我对你——”
公主来不及讶异两人的触碰,急急伸手捂住他的嘴,止住了出口的话和即将发动的诅咒。
“请不要,请不要说……”明明想着要微笑离开啊……她暗自嘲笑了一下这时候不够坚定的自己,主动靠近拥抱了樱花。
触碰似真似幻,感知的温度还不及那日雨中若即若离的切实,但她满足了。
“这一次能够拥抱樱花先生,真好啊。”
***
病愈后樱花又去了后山古樱树下。
核对完毕祭典的诸项准备事宜进度,他让监官先退下,独自看着枝头已葱茏花意正浓的古樱树。
一阵风吹,换来落英无数,风花中樱花抬手,留住了一朵。动作温柔地仿佛那年她唯一一次参加祭典,有落英飘至她的眉间,他拈花再拂去。
“留着做花妆也很美。”那时他这样说,换来她双颊微红。
拈花如旧,伴随着疼痛,樱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