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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2 ...

  •   陈幼雪口中的那位奇叔叔是一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村民,得有四五十了,小时候和陈幼雪的外婆做过几年邻居,后来他娶妻生子,从原先的家里搬了出来,在村东头开了间烟酒铺子,外婆回乡后,许多事都是他在帮忙照应。
      薛缪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陈幼雪被奇叔拉去辅导自己的孙子做暑假作业,孩子叫阳阳,今年读一年级,正趴在餐桌边上,很是用功的样子,结果陈幼雪和奇叔一过去,他赶紧捂住了作业本,奇叔嗓子一高,把他作业本抽了出来,一看那白本子上全是长得奇形怪状的小人,把阳阳好一顿教训。陈幼雪帮着劝了两句,阳阳偷偷冲他吐舌头,奇叔走开后,他对阳阳昂昂下巴,阳阳瘪着嘴抽了张白纸给他,抓抓自己刚才被揍的后脑勺。陈幼雪在白纸上先画了一张脸,那脸有些像奇叔,他支着脑袋把纸递回去给阳阳,阳阳拿到纸,说了句:“你这个不像!”
      他提起笔唰唰唰就在边上画上了,他和陈幼雪这么你来我往,挨个画起了家里人,乍看之下都很刻苦认真,仿佛还在暗中较劲。
      奇婶和奇叔女儿阿蓝在铺子里用五彩斑斓的皱纹纸扎小动物,村里的习俗,每年农历六月三十家家户户都要带上一些纸做的动物去森林里献给山神。在村庄中流传的神话故事里,他们的山神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童,他喜欢动物,害怕寂寞,他们相信经由人手制作出来的动物是有灵性的,那其中聚积了他们对山神的敬慕和崇拜,有它们在,山神便永远不会孤独,他将会感受到世人对他的爱。
      奇婶和阿蓝的手都很巧,两人一个扎小狗,一个做小猫,薛缪打完电话后就过去看她们扎纸,三只小狗,三只小猫做完,奇婶和阿蓝就停了手了。薛缪好奇地问:“就做六个啊?够陪山神吗?”
      阿蓝指着那六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笑着说:“这是姥姥,这是爸,这是妈,这是我,阳阳爸,还有这个……”那其中有只最小的黄色小狗,“这是阳阳。”
      薛缪看乐了,忙招呼还在给阳阳看作业的陈幼雪:“你看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动物!”
      奇叔家里六口,包括阳阳自己早就画完了,陈幼雪这会儿正在和阳阳比赛画薛缪,阳阳先画,他头一次看到薛缪,画一会儿就要看一看他,下笔都很犹豫。陈幼雪在边上挑三拣四,觉得阳阳哪儿都没画好,正巧薛缪喊他,他一眼扫过去,在空白的画纸上立刻就勾勒出了一个薛缪的轮廓。
      “我们俩实力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水平线你懂吗?”陈幼雪趾高气昂,两只手在空中比划,“你在这儿,我……在这儿,不和你玩儿了,我得回家了。”
      阳阳合上作业本跳下椅子:“你才没水平呢,欺负小学生!”
      他冲他扮了个鬼脸就跑开了,陈幼雪拿上自己这晚的作品,折好了塞进裤兜里,还在得意呢,朝薛缪走过去。
      “你高兴什么呢?”薛缪一把把他拉过去,指着奇婶做的一只狗说,“可爱吧?诶,你外婆做这个吗?你是什么?”
      陈幼雪点点头:“可爱。”
      奇婶说:“良良是小狼。”
      薛缪眨巴眼睛:“良良是谁?”
      陈幼雪清清嗓子:“我小名。”
      他又说:“外婆说我出生之前的那个晚上,她做梦梦到一只小狼站在雪地里看她,狼字取半边就是良嘛。”
      薛缪冲他笑,却不叫他良良,一揉他脑袋,管他叫小狼。
      奇婶也跟着笑:“良良的大名也是这么来的对吧?”
      陈幼雪应了声,他转头和坐在门口抽旱烟的奇叔打了声招呼:“奇叔,我和薛缪先走了,外婆估计还在等我们开饭呢。”
      村庄虽然不大,回去的路一点都不危险,可奇叔还是不放心他们两个半大小孩儿摸黑回家,一人给他们找了个手电筒出来,自己也拿一个,送他们回家。
      路上薛缪问陈幼雪:“所以你的名字是小雪狼的意思吗?”
      “嗯。”
      薛缪捂住嘴巴,看看走在最前面的奇叔,拉着陈幼雪和他咬耳朵:“那你会在月圆之夜变身吗??”
      “不会……我是人啊。”
      “哦。”薛缪明显有些失落,陈幼雪忙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或许有可能。”
      薛缪眼神亮了,说:“那你变身了也不能把我吃了!狼会吃狐狸吧?哎,怪不得你总是一个人,狼都是独来独往的。”
      “狐狸也不群居吧?”
      “对啊,我都没有遇到过同类……”薛缪看了眼天空,天上是轮弯钩似的月亮。
      “别担心。”陈幼雪捏了下薛缪的手,至于别担心什么,他也说不上来,他只是希望薛缪不要有忧愁,每天都开开心心。想到这儿,他忽然一阵心慌,但他随即安慰自己,薛缪是狐狸——一只被他意外识破身份的狐狸,人和狐狸发生些密切的关系,总不至于会落到人和人之间那许多有可能的凄惨下场吧?况且薛缪自己也说了,他就算要走他也会留个地址给他,他还会和他打电话,通视讯,况且的况且,他是狐狸,他走失了,不见了,他会知道去哪里找他。
      他会去山林里,野外,去大自然里,去天地万物间把他找回来。

      尽管这么安慰自己,可这个稍显复杂的问题还是困扰着陈幼雪,白天时倒还好,他有一大堆事情可以来分散注意。
      村庄附近只有一所小学,中学和高中远在三座大山外,虽是暑假,可各家各户与薛缪和陈幼雪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儿女孩儿几乎都没有返乡,听说许多人都选择在假期时找份零工贴补家用。薛缪和陈幼雪这两个少年人走在路上特别扎眼,大家见了他们就和看到自己家孩子似的,不是给他们塞一堆吃的,就是把他们叫进家里留他们吃饭,和他们聊天,有户人家就只有个老奶奶,见了两人,硬是要给他们一人做一身衣裳,一双鞋。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薛缪和陈幼雪脸皮还都很薄,两人一琢磨,就决定帮大家干点农活儿。村里的长辈却不肯让他们下地,一是怕他们吃不了苦,二是看他们细皮嫩肉,往大太阳底下一站,还没动锄头呢,各家的妈妈奶奶就都开始心疼了,再者两人毫无经验,陈幼雪比薛缪稍好些,会播种施肥,只是动作很慢,效率不高,奇叔看他种个豆子都磨磨蹭蹭,索性不让他们下田地了,打发他们去晒土豆,挖野蒜,蘑菇,帮忙腌野菜。
      附近的山上长一种叫忽忽草的野菜,样子像蕨类,摸上去却一点都没有滑腻的触感,摘下来用水清洗一下,拌上芝麻油和酱油,吃起来清爽可口,要是摘多了就撒上厚厚一层盐巴放在竹桶里腌制起来,到了冬天能拿出来下面,炒蛋,和腊肉放在一块儿蒸,香味浓郁。
      陈幼雪的外婆腌的忽忽草与别家的不同,是辣的,非常下饭,制作的过程却很痛苦,陈幼雪和薛缪这天蹲在院子里往腌菜的竹桶里铺辣椒,生的红辣椒,光闻到味道两人的眼泪就要下来了,因为要把辣椒在菜里压严实了,必须得用手去弄,没一会儿两人两双手都是火辣辣的疼。但没办法,这活儿是他们自己从外婆手里偷偷抢过来的,外婆已经被他们骗去了奇叔家,必须得趁她回家之前全都弄好了。想到平日里外婆也都是这么徒手腌菜,两人对视一眼,薛缪吸吸鼻子,说:“回头给你外婆寄点护手霜。”
      陈幼雪也跟着吸鼻子,这一下吸得太用力,把自己给呛着了,他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薛缪往边上一指:“你别往这里面打喷嚏啊!我不想吃你的鼻涕!”
      陈幼雪扭过头,但手还在竹桶里,说:“这得到冬天才能吃。”
      “那我冬天再过来不行嘛。”
      “行行,”陈幼雪忍住了鼻涕,稍仰起头,不停说,“行行行。”
      薛缪这时冲他努努下巴,示意他往院门口看,陈幼雪回过头去,原来外婆不知什么时候从奇叔家回来了,看到两人,一脸忧虑地就走了过来。陈幼雪站起身忙说:“外婆你去奇叔家吧,我们快弄好了。”
      外婆二话不说抓起他的手就用衣角擦了起来,还往他手上吹气,又怨又怜地盯着他。
      “没事儿外婆,回头你也尝尝我腌的菜。”陈幼雪冲外婆笑,把手往身后藏。他话音才落,薛缪就喊了声:“弄好啦!”
      原来他趁陈幼雪和外婆说话的当口,快速把最后一点辣椒埋进了菜里,往上面压上石头,盖上了盖子。陈幼雪过去和他两人把竹桶抬进了屋里避光的地方,外婆跟着进来,快步走到他们跟前拉着他们去家里附近的一条小溪边洗手,溪水冰冰凉凉,手一探进去,薛缪和陈幼雪同时倒抽了口凉气。外婆就在后头拍他们的头,她不说话,生闷气。薛缪对她笑,这会儿他已经适应了手上的刺激了,他道:“外婆,我要揭发陈幼雪,他刚才往腌菜里面打喷嚏了,到时候吃到鼻涕虫肯定是他弄出来的。”
      陈幼雪辩道:“鼻涕虫和鼻涕没关系!”
      “没关系干吗叫鼻涕虫?”
      “它长得像鼻涕啊!”
      “你又知道它不是鼻涕变的?”
      “你又知道它是?!”
      外婆不理他们,在边上的草丛里找着什么。薛缪看了看,问陈幼雪:“你外婆该不会在找鼻涕虫吧?”
      陈幼雪才要回话,就见外婆手里抓着几株深棕色的小草回来了,她把小草搓烂,让薛缪和陈幼雪把手伸出来,用搓出的汁液给他们擦手。这草液有股神奇的魔力,稍过片刻,那纠缠在两人双手上的辣到难耐的痛楚便渐渐消散了,薛缪啧啧称奇,陈幼雪也是目瞪口呆,外婆还在用一些剩余的汁液轻拭他们的双手,陈幼雪就势抓住了外婆的手,他的声音放低了,说道:“外婆……我不去美国了。”
      “我会留在国内,读大学,工作,然后每年放假还都回来看你。”
      外婆低着头,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
      薛缪这时说:“下次我们戴两双手套过来。”
      外婆看着他笑,也拍了拍他的手背。陈幼雪给外婆翻译:“外婆是说我们两个以后要一起回来看她。”
      薛缪将信将疑,外婆又点了点头,似是在认可陈幼雪的解释,陈幼雪小声问薛缪:“那你要不要先答应?”
      薛缪蹲在溪边洗手,陈幼雪有些着急:“还是不要让老人家的心愿落空比较好。”
      薛缪闻言,立即对着外婆比手画脚:“来!一定一起回来看您!”
      外婆脸上的笑更深,薛缪却像犯了怵,没敢看她,匆匆洗完手就要回去了。后来他和陈幼雪在房间里写作业时,他又提起了溪水边的那把神秘的草药,他觉得治愈他们的不是那把草,而是陈幼雪的外婆,她的双手有一种未知的魔力,是它们赋予了那株不知名的野草力量。
      “我外婆又不是巫女神婆……”
      “你又知道她不是?”薛缪朝陈幼雪勾勾手指,陈幼雪四下看:“就我们两个人……”
      “你过来!”薛缪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我怀疑你外婆发现了我的身份!我被她看穿了!她的眼神好犀利。”
      陈幼雪直说他想太多,薛缪道:“难道是我晚上去李伯家看鸡被她发现了?”
      “啊?!”陈幼雪大惊,他和薛缪挤一张床,他每晚都失眠到凌晨,尽管如此,薛缪偷偷溜下过床,他竟浑然不觉!
      薛缪没理会他的惊讶,自顾自推理着:“你想,你能识破我的身份,说不定就是遗传了你外婆的神秘力量。”
      “可是……是你自己和我坦白的啊……”
      “要不是你觉得我很奇怪,你会突然和我搭讪吗?我们同学这么久你都没和我说过话!”薛缪有理有据,陈幼雪在纸上画函数轴,嘟囔着说:“你太好看了……”
      以至于他只敢偷偷看,什么都不敢说,不敢打扰,怕他不理会,更怕他突然失陪。

      薛缪大约没听到这句话,摸着下巴还在分析:“而且你外婆这几天老是做鸡肉,炖鸡汤,一定是我哪里露出了破绽,不不,是她有天眼,你说要不然她下午怎么会突然从奇叔家回来呢?一定是看到了我们在给她腌菜。”
      “是我说想吃鸡肉。”陈幼雪的声音弱弱的,薛缪全然没听进去,嘴里念念有词地走出了房间,可没一会儿他就风一样地跑了回来,他的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脸色惨白,手心里捧着个东西,浑身都在发抖,嘴唇打着哆嗦,扑在书桌上,一字一词对陈幼雪道:“陈幼雪!你外婆给我做了这个!这!个!!”

      陈幼雪往他手心里一瞅,他捧着的是个纸做的小动物,一直橙色的小狐狸。
      薛缪痛呼一声,捂住心口,闭紧了双眼,倒在椅子上,“完了,完了,我隐藏这么久的身份,完了……完了,你们会不会拿我祭山神?能让我给家里打个电话吗?如果我表现得好,山神每年能让我回家过年吗?伙食怎么解决?要是没吃的,我就只能下山拿李伯家的鸡打牙祭了,还是你每年给我送一打真空包装的鸡肉?一打估计不够,一箱吧,快递费我们家吃好了,还有啊,你要记得给我发龙鱼的照片,我会想它的……”
      陈幼雪把那小狐狸放到了桌上,推了推它的尖耳朵,说:“是我让外婆给你做个狐狸的。”
      薛缪的表情依旧很痛苦,还在絮絮叨叨说龙鱼的事,什么拍照的时候不能开闪光灯,喂它的时候不能看着它,也不能盯它太久,它害羞,胆子小,能给吓死云云,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坐直了看陈幼雪:“你说什么?”
      陈幼雪从抽屉里拿了只灰色的纸狼出来,放在小狐狸边上,说:“我是这个。”
      小狼和小狐狸个头一般大,都歪着脑袋,靠在一起好像在说话。
      薛缪凑过去看,他出了一身的冷汗,鼻尖上还落着几颗汗珠。
      “所以你外婆真的还不知道我的身份?”
      “不知道,真的。”陈幼雪发誓保证,看着那小狼说,“我不想变小狗……”
      薛缪终于松了口气,他安静下来,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已经是晚上了,万籁俱静,没有任何别的事情能困住陈幼雪了,他看着薛缪,他显然已经不再烦恼会不会送进山里当祭品的事了,他喜欢上那只小狐狸,左看右看,东摸西摸,可陈幼雪的烦恼又从心底钻了出来。他想和薛缪待在一起,要是有一天他不见了,他当然可以去找他,会去找他,可要是找不到他怎么办?假如全世界的所有角落都找不到他怎么办?他也不给他打电话,不给他写信……他会失去他的下落,那场大雨又会落下来,他有预感,那雨珠会把他砸得粉碎。
      陈幼雪在床上辗转反侧,薛缪倒是很快入睡,躺在他身边,发出平稳的呼吸声。陈幼雪坐起身看了看他,薛缪蜷起了身子,肚子上盖一条薄薄的毯子,手脚都露在外头,他身上有清淡的肥皂味。陈幼雪闻着,努力将这份味道烙印进脑海里,这将成为日后有意外发生时,他寻找薛缪的线索。他必须牢牢记住。
      陈幼雪出了点汗,他心里一悸,不再看薛缪,蹑手蹑脚地下了床。他去厨房喝水,经过外婆的房间门口时,往里面张望了眼。
      他也怕失去外婆,也怕找不到她。他知道有很大的可能,外婆会先去到那个没有地址的地方。她会幸福,因为那里有外公,有舅舅,有她疼爱的女婿。但他就会被撇下来,被他们所有人撇下,陈幼雪想进去看一看外婆,走到那黑漆漆的房间里去看看。可此时他却抬不起脚,迈不开步子。他僵住了,他的眼神被一片黑色的阴影吸引,外婆的房间里没有月光,只有巨大的黑影盖在外婆的床上。
      陈幼雪颤抖起来,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他期望时间也因此停下脚步,不要动,谁都不要动。
      也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陈幼雪的手心里忽地一暖,有人从他背后靠了过来。那人牵住他的手,对他说:“不要怕。”
      他的声音很温柔。他的手也很柔软。
      昏暗迷茫中,似有一尾红色的龙鱼从远处游来,摇动尾鳍,又转身离开。
      陈幼雪抿紧了嘴唇,他想哭。他更害怕。
      但人怎么能因为害怕失去而不去珍惜,不去爱呢?
      陈幼雪反握住了薛缪的手:“走吧,我们去李伯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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