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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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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火车站屹立在由枪口维持着秩序的灰白天光里,人来人往,一张张印有“昭和十九年”的良民证被呈递给宪兵检查。一个穿大衣戴呢帽的男人在试图弓腰穿越队伍时,被抓了出来,士兵不由分说对他一阵枪砸脚踢。治安长官慢条斯理地抄手踱步前来,仔细瞅着男子紧紧咬牙闭眼的面庞,突然双手一拍,夸张地叫道:“哟,这不是梅爷?好几年不见,您瘦多了!”
“果然是梅爷呐!”副官随之阴阳怪气地道。
“爷什么爷?我认识这个人,两月前,黄浦江码头那边发生斗殴,差点被活埋的人里头就有他。也是稀奇,进局子关了不到半天,竟有个舞女来替他交保金。才老实了几天,这人便又敢来火车站闹事了?”
治安官背手弓腰,道:“梅爷,您的良民证呢?没有它,我们可不敢随便放您进火车站。”
梅荣涵慢慢撑着身躯爬起,啐了口血,吐出:“狗屁良民证。”
不待对方变脸,他又仰颈附耳道:“老李,我的电影公司怎么没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现在你也早已没有了价值,所以被日本人一脚踹开。眼看这场仗的形势越来越明朗,你需仔细掂量着些,汉奸的帽子不是那么好戴的。”
老李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今天你若让我进去,我们的旧债从此一笔勾销。我既不杀人,也不放火,不会连累你被日本人宰了。”
然而终究是太晚。
上午十一点开往海宁的火车轰隆隆地冒着白烟启动。
铁轨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戴盔帽的士兵密切监视着来来往往的旅客,萧杀之中到处是招手的人,奔跑的人,放声痛哭的人,以及更多麻木而沉默的人。
沿着车尾跑了一路,他体力不支,栽倒进雪地。
上海的这个冬天似乎最冷。
寒心彻骨。
他慢慢把手伸进大衣,摸索着心口。
一管坚硬的金属物体横在那里,已吸透男人全部的体温。小巧精致的勃朗宁手枪,是年少时留学法兰西以前,父亲送给他的。
如果这辈子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女人,他想——
突然一双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头。
转过脸,几缕充满熟悉馨香的秀发垂至他的颈项,以及湿润温热的水滑过面颊。
他一动不动,任凭突然出现的阿喜跪下来抱住自己。
就这样,她莫名其妙地用力抓着他的衣襟痛哭,通红双眼的目光却像瞪着自己的前世仇人。
下一趟列车呼啸而来,车轮与钢轨的滚滚撞击声里,她自顾地哭骂:“梅涵容,你始终是个死要面子的老混蛋!”
他茫然瞪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扯动了嘴唇:
【凡是背叛我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你出去做活为什么瞒着我!”
【你不去重庆了?】他抬高眉峰,【抑或是,又被姓张的公子哥甩了?】
“受了伤也不对我讲!只凭这一点,我就不答应!即使那个女人帮你搞到消炎药,我也不答应她做梅府的租客!”
“幸好她是有丈夫的,你没沾染她,否则,我先杀她再杀你。”
【幸好是这样。否则——】他眯细眸子,同时阴狠狠地吐出:【我一定杀死你们。】
铁轨带着雪地震颤,耳旁振聋发聩,两人根本听不到彼此,各自发泄地说各自的。
“这场仗真叫人都发了疯。”
【如果不是打仗打得天翻地覆,小喜,我早就娶了你。】
说着,他自兜里摸出一只物什,一眼看到,她被震撼得哑口。
那是一枚并不精致的黄金指环。
远远无法同梅涵容过去拥有的,或者送于妻妾的任何一枚戒指相比,然而澄黄、澄黄的色泽此刻衬着颠沛流离的站台白雪,是那么的耀眼夺目,仿佛一颗金色的泪凝聚。
它是梅涵容近半年在码头辛苦赚来的,本想带给阿喜一个惊喜。
她说:“我不要。”
垂头掰开她的无名指,强硬地为她套上。依旧轰鸣的火车声里,他说得无比轻缓,仿佛故意被湮没:
【这句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我又怕仗打完了,我要怎么面对你的三妻四妾。我不想做你的第四个老婆。”
【我是爱你的,你早该知道了。你知道吗,阿喜?】
“真到那一天,我就带着你的孩子离开。”
火车骤然远去。于是,阿喜的这一句,终于第一次被听见。
他缓缓抬眸,浓密的睫毛扇起。
“你说什么?”
恍然静止的世界里,面对这个纠葛太深的男人,抚摸着他颓废而充满悸动的容颜,她说不出口。
头顶忽然传来某种机翼滑翔而过的嗡嗡声,对饱尝沦陷滋味的人来说既熟悉却又有陌生。
他们不由得仰头看。
飞机自火车站上空盘旋了几圈,周围响起一片呼啸的警报声。
可是,站台上忽然爆发出不同以往的混乱,有人指着头大叫:“这不像日本的飞机!”
忽然,梅涵容抱起阿喜娇小的身体原地转圈:“是我们的空军!这是美式战机!”
站岗的伪政府士兵开始左右奔走驱赶站台上欢呼雀跃的人群。
相拥着跑出火车站,他和她犹在兴奋中。
“你刚才到底说什么?”
他逼问她那句话的意思。
“你又低着头对戒指说了什么?”她反问。
街道充斥着紧急调动的坦克、步兵,以及天空依然是黑压压令人窒息的零式战机掠过。
然而每个中国人脸色明显有了明媚的色彩。
雪地在阳光下变得晶亮晶亮的。
他握着她的手,沿着日军进攻上海时炸毁的一段铁路往前走。两旁既是满目疮痍也有勃勃的生气,在一个甜香四溢的小摊前停下来,他买下一袋糖炒板栗。亲手剥开,不管路人羡煞的眼光,亲昵地喂给她。在她的满脸羞涩中,他不经意地问:“小喜,你是不是,有孩子了?”
她啊了一声。
他俯身在她耳畔道:“你可不要装傻。”
她的手攀过他的颈,通红着脸,终于憋出话:“跟了一个老爷,我本来就是真傻,惟愿我们的孩子聪明。”
梅涵容心花怒放,伸出舌头,舔去阿喜甜蜜柔唇上的糖粒儿。
“很早以前,我就爱你,只是由于这场仗,我才终于能得到你。”
“当仗打完了,又会怎样呢?”
“小喜,活在这个乱世,我们都只能更加珍惜。”
上海的老建筑融进雪地暮色,飘摇的军国旗、悠扬的伶人歌、流动的车马、洋泾浜、黄浦江……一切皆滚入旧照片般的时代。
有人说,战后梅公子去了香港,依旧有声有色地做着生意。
也有人说,梅公子与一娇妻留在内地,日子过得清贫,不过终于添了儿子。
当动荡的年月如绸布般褪色,便不再有人谈起,那些曾经过往的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