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云端（GL）》青琦

12、云梦山萤火

　　叶雨初觉得周身轻飘飘的，神思恍惚。

　　不知何时，她已经孤身站在漆黑夜色中。

　　身前五六步处，站了个女人。她白衣高挑，身姿纤宜。背对自己，长发缱绻垂地，周身笼在柔淡白光里。

　　叶雨初直觉熟悉，走上前想唤住她，却突然想起根本不认识。离近了才察觉：她一身白衣剪裁依循古制，宽袍阔袖，束腰裙衫，仿佛从古画中走出的仙人。

　　“你好？”双唇不受控制发出声音。

　　但那女人好似未闻，完全没有回头。抬脚向前走去。

　　叶雨初心头莫名失落，伸手去拉她的衣袖，白绸裙衣顺滑得过头——

　　衣角自叶雨初指间划过，坠落。

　　那人叹息，声音轻缓低沉，让叶雨初恍惚。忍不住去想到底是什么让她发愁。猝不及防地，她听到女人低沉的自言自语。

　　“何以久不归……”她的口吻柔软缱绻、清淡似梦。

　　叶雨初每个字都听得格外清楚。

　　还未彻底回神，所有触感都瞬地消失、无影无踪，复又是死寂的夜色。

　　不要离开！

　　“等等！”

　　她叫出声来，却被灯光刺痛了眼睛。嗓音也是嘶哑的。骨子里胀满酸痛，猛地坐起头一阵眩晕。嘴唇更是干裂，幸好一杯温水及时递到唇边，她如逢甘霖，就着慢慢喝。

　　等喝完水，大脑才稍稍清楚了些，抬眼看到熟悉的身影：她还端着水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幸好不曾发热。”那人轻声说着，“做噩梦了么？”

　　叶雨初眼睛适应了灯光，怔怔然望着她。俗语有灯下看美人，真真不假。

　　她的眉眼在灯光的勾勒下更加妩媚别致。白日里的疏冷高贵，浸着夜的幽静，全部沉在静默姿势里，定格出不容亵渎的美。

　　语气轻而柔，轻而易举安定人心。

　　“没有。只是梦里有个人，背对我看不到脸，追上去又醒了。”

　　姬云都静静看她片刻。顿了顿轻轻说：“别想太多，你现在要好好休息。”

　　这间整洁的屋子极不真实，她回过神来问：“这是哪儿？”

　　“天子山的旅店。”姬云都答道，“云络已经离开，以后也不会再找你麻烦。”

　　云络！

　　这个名字让叶雨初瞳孔微微一缩。

　　她几乎是下意识摸向腹部，才发现上面缠满厚厚绷带，就连手上的伤口，也被细心擦好药，贴着创可贴。

　　不知为何，伤口居然感觉不到痛。

　　“你帮我包扎的么？”见姬云都点头，她讷讷，郑重道：“真的谢谢你，姬警官。我、我其实……”她颓丧低头，小声懊悔。

　　“对不起，我还是背着你去查江源的案子了。顺着王洋失踪的线索查，猜测江源可能来过张家界，就找了个借口跟过来。没想到这些都是云络做的，江源被她杀了，那三个人估计也被……杀了。”

　　姬云都颔首：“我知道。”

　　你都知道了？雨初怔怔的。

　　“除此之外，还有没其他坦白的？”

　　坦、坦白？！

　　这……算审问吗？叶雨初恍惚。

　　她不喜欢探寻别人的隐私，当然更反感别人窥探她的私事。

　　但姬云都这么问，却没一点讨厌的感觉。甚至条件反射比意识还快：“还有医院那次。不是意外。是云络让我听到奇怪的声音，引我单独一人离开，然后蓄意纵火。我和陆队说过。”

　　姬云都面色沉静如旧：“还有么？”

　　叶雨初又仔细回想一遍，郑重否认：“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和盘托出后，竟丝毫不觉怅然，只有无尽的放松。

　　姬云都目光古井无波，一语不发凝视她。

　　也许是眼神太过专注认真，让叶雨初心头有点毛：“姬……”她想叫女人姬警官，但记得之前姬云都说过不必客气，于是话到唇边改口，“姬云都？”

　　姬云都应了，道：“嗯，既然坦白完，现在你可以发问了。”

　　嗯？

　　“就没有想问的？”

　　“有！”她忙抢应。一时又觉各种问题太多太乱，竟慌乱不知从何说起。

　　“云络筹划那么多，就为了见你？可你好像以前认识她，是怎么回事？”

　　叶雨初清晰记得，两人对峙时姬云都直接叫出了云络的名字。

　　“我听说过她，但从未谋面。”

　　“她为什么叫你‘大人’？”

　　姬云都目光暗沉，扫见叶雨初胳膊上身都露在外面，身上只有一件衬衫。上前半温柔半强制地让她躺回被子里。自己在一旁倒茶，叶雨初看得赏心悦目。

　　但关键是，她没回答问题。

　　叶雨初又郑重再问：“云络为什么叫你大人？”

　　“你问我？”姬云都一脸严肃。

　　叶雨初重重点头：“你是不是哪个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族长？归隐山林远离人世那种？……地位很高？经历离奇？所以云络很敬重你？她说羡慕你的力量，我也看到你砍傲因——真的很强。”

　　叶雨初感叹。

　　抛开明理懂事的好孩子品格，她本质上也是个充满好奇心、不乏想象力的姑娘。

　　姬云都垂眸沉思。就在叶雨初以为她会洋洋洒洒说一通时，对方只懒漫回了句：

　　“她的口癖吧。”

　　叶雨初：“……”

　　“或者她可能欠我钱。”

　　叶雨初：“……！”这敷衍好拙劣。

　　对方显然了解她的执着，岔开话题：“方才被云络欺辱的时候，你怕不怕？”

　　叶雨初点头：“怕。是我见识少吧，总觉不是真的。她造的傲因……”

　　云络和她造的东西，刷新了叶雨初对高科技的固有认知。她清楚人工智能发展迅速，但从未想到，实验室里可能都还凤毛麟角的智能机体，会以犯罪杀人的形式，渗透她的侦查工作。

　　凤凰只是个内地偏远小城。

　　这种犯罪……很常见吗？

　　她有点怀疑自己的常识，望向神色平静的姬云都。

　　“你好像……一点都不惊讶。”她喃喃。

　　姬云都抬眸：“你说我不惊讶云络和傲因？”

　　“嗯。”叶雨初抿唇，“你一点都不慌。好像它们很正常。苏、苏局难道平时也被这些……缠着……”

　　“不是。”姬云都直击重点，“苏哲没碰过。这不是一般警|察碰的。”

　　叶雨初呼吸一窒。

　　“你不止是苏局的助手，对吗？”

　　她顿了顿：“对。”

　　“会有很多人知道它们吗？”她问得小心。

　　“不会，它们属于绝密。”姬云都言简意赅，没有回避问题，“会有专人负责调查和制裁。”

　　问题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那你最开始来凤凰找线索的案子，是苏局负责的，还是关于这些‘绝密’的？”

　　姬云都回答地更清晰：“我来凤凰查失踪案。二十号晚上调的案卷也是登记失踪的资料。你应该发现最近这里居民失踪频发。很多你们立了案，找不到人，只能搁置——”

　　叶雨初想起白天实习生的抱怨。

　　“苏哲不是凤凰公安局的局长，他无权管这些。我来之前向他请了假。”

　　那就是和“绝密”有关。从她话里行间不难听出，知道“绝密”的人恐怕极少，连苏哲都必须被蒙鼓里。

　　既然机密，难免受控于高层，且牵涉甚广。

　　“来之前我不确定，陆队临时拉我进组的抛尸案与居民失踪的关系，还有失踪会不会真与云络她们有关。如果我确定，抛尸案一开始就不会走正常程序，你们也绝不会接触。”

　　她会秘密地，解决一切。

　　叶雨初一时失声。

　　姬云都突然对上她眼睛，一双漂亮眸子中的光泽，逐渐沉寂。她的表情冷肃可怕：“没及时阻止你们调查，是我的失误。叶雨初，你的伤势我负全责。”

　　叶雨初莫名心慌，尽量用玩笑的语气轻松道：“腿长我身上，我跑到张家界折腾怎么是你的错？何况，我不是好好的么？”

　　插科打诨，显然不起作用。

　　叶雨初深吸口气：“别想远姬云都。先认真回答我，为什么云络要叫你大人。我还惦记着呢。”

　　谁知姬云都手突然伸进被子，贴到她腰腹绷带处。只隔了层薄衬衫，和温暖的被窝相比，触感冰凉：“伤口还疼么？”

　　叶雨初被凉得一缩，忙摇头：“不疼。”

　　似乎怕对方不信，她认真补充：“最近才发现，我身上伤口都好得特别快。不知道算不算特异功能……真的都不疼。”

　　“如果再见到傲因，会怕吗？”

　　叶雨初皱眉：“傲因不是被你砍报废了？”

　　姬云都不言，静等对方答案。

　　叶雨初挑眉，不甘示弱：“当然不会。”思忖片刻后又忐忑问道，“难道你不止对付它们，也会造它们？这就是她说的‘力量’？”叶雨初脑补了一下，觉得逻辑还挺通顺。

　　“你技术比她好，云络嫉妒了，所以要同你合作？”

　　姬云都没接话，从包里翻出大衣，搀扶叶雨初站起。把她裹严实，最后又用围巾紧紧在脖子上包了三圈。叶雨初被一番动作搞得一头雾水，脱口问：“干什么？”

　　“现在冷吗？”姬云都不答反问。

　　叶雨初一脸苦笑：“穿这么多，动动都会冒汗。”

　　对方满意颔首，像这才想起叶雨初之前的问题：“我不会造智能机体，也没有兴趣。”眸光扫过粽子一般的叶雨初，染上一抹极淡笑意，“当然，更不是豪门族长，也没隐居世外不食烟火。”

　　她幽幽总结：“雨初，按现在网上流行的说法，你真是个‘脑洞清奇’的姑娘。”

　　脑洞清奇的叶雨初：“……”

　　“江源事件已经结案，我的案子也结束了，不会停留太久。虽然工作本身不包含解释义务，但如果不讲清楚，云络怕又成你阴影。有必要让你知道一些事。”姬云都郑重道。

　　叶雨初不明所以，但见她如此严肃，隐隐猜到接下来会不寻常。

　　她随姬云都走出旅店，周围夜色沉沉，路灯晕着昏惨惨的光。她们沿山路前行，并肩携手，深秋山里温度很低，呼出的白气儿很快消散，万籁俱寂，脚步声交错响起。

　　夜路并不好走，冷风四蹿，更觉孤寂。

　　但叶雨初却觉得这样很好。

　　她们默契地不发一言，远处的旅店一两点灯光，遥遥相望，似乎遥遥指引方向。

　　山林沉睡，月娘似醉酒一般朦胧，星子倾洒半边天幕。热闹喧嚣消失了，过分的安静带来错觉：烟火气息隐在遥远人间，她们早已不在其中。

　　姬云都脚步慢下来，轻声开口：“累了么？”

　　叶雨初身上还有伤，这一提醒，才觉额头的确开始冒汗，也不知是累的，还是穿多了热的。

　　对方刻意放缓速度，悠悠道：“天子山最早叫云梦山。那时候这里人迹鲜少，密林里到处都是瘴气，巨兽栖息其中，气候湿热，一天之内晴雨多变，气象万千。”

　　“云梦山，和云梦泽一样古老？”

　　“是的……活在传说里的地方。”姬云都的眼神幽眇，落在不可捉摸的黑暗里，“一旦传说不再流传，就再无人记得。”

　　叶雨初感觉她在转移自己注意力，好不至太累，也笑答道：“传说里不可思议的地方太多了，比如东海三仙山，可以求长生不死药；天柱不周山，山崩之后大河才悉数东流；还有被奉为帝之下都的昆仑墟，都很奇幻。”

　　她好似听到一声轻笑，又不甚确定。

　　姬云都引她走到一处连灯光都没有的地方，十指紧握，叮嘱她小心脚下。果然路突然更难走，高高低低，磕磕绊绊，好在有姬云都引领，才没跌倒。

　　已经在密林中穿行，周围的温度又低了些。

　　“你不是要这么爬到山顶吧？带我看日出云海？”

　　姬云都既不反驳，也不认同，只道：“快了，再坚持一下。”

　　“姬云都，你要是把我拐跑了可怎么办？”叶雨初笑着低声打趣。

　　明明是句玩笑，对方握她的手却紧了一下：“你怕？”

　　“怎么会。”叶雨初当然摇头，“我可是警察啊，警察被拐卖，简直侮辱我的职业。”

　　姬云都似乎笑了笑。

　　“笑什么，难道你觉得你办得到？”明知对方看不见，叶雨初还是不服气挑起眉。

　　“嘘——”姬云都脚步停驻，在她耳边低声，“到了。”

　　周围只有一片黑。

　　叶雨初努力向四下看去，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我看不见……”她沮丧嘟囔，突然说不出话来。

　　纷纷点点的萤火，不知之前藏在何处，突然如同起伏海浪一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红叶、松针、长林，汇聚了越来越多的荧光，照亮她们四周。

　　枝叶交错浓密，树木盘根错节，密林的一切都在萤火巨流里，被坦荡照彻。

　　光明在白天并不珍贵，但浓重夜色里，这些星火一般的光泽，让她为之屏息，不愿眨眼。她不敢触摸，甚至不敢动，怕惊动这万千精灵，这些光点会像雾气一样，缥缈而迅速地消失。

　　越是超越幻想的美，越不会长久。

　　“姬云都，现在是深秋，怎么会有萤火虫？”她睁大眼睛，“还有这么多。”

　　姬云都无声微笑。

　　“我在做梦？”她喃喃。

　　姬云都伸出她们交握的手。

　　一只小萤火虫缓缓飞低，落在她们合拢的拇指尖上。

　　姬云都松开力道，放开了她。

　　叶雨初盯着眼前的光点，不可思议地五指虚扣。小小的飞虫，在她掌心里明灭。

　　她碰到了微凉的质感。

　　“这……不是梦。”她呢喃着，看向姬云都。对方的眼中映出万千萤火，那是用真实织就的最美仙境。

　　姬云都不愿多言，只拉她向前。

　　走了几步，她更加惊异地发现，她们已经在密林尽头，站在断崖边。

　　“我们退后一点。”身侧荧火绚烂，照出叶雨初惨白面色。之前云络的疯狂，几乎让她患上了恐高症。虽然可能是一时的，但短时间内她的确不想再置身危险之中。

　　姬云都却执意拉她再向前，温柔到不容拒绝。

　　“姬云都……云都。”叶雨初声音有些抖，“不要再向前了，好不好。”

　　“雨初。”那人唤她。

　　叶雨初的手被她握住，冰凉如玉，似乎渗出虚汗。

　　她脸上的恐慌被姬云都收入眼底，对方又低声道：“雨初，别怕。”

　　“雨初，这里没有云络。没事的，有我在。”

　　“我……”叶雨初咋舌，退缩的话在唇边冻住。那个女人握着自己的手，周围萤火明灭，勾勒她好看的眉眼。她的声音低沉温柔，反反复复，却有莫名安定的力量。

　　叶雨初终于控制住了颤抖。

　　姬云都摸了摸她的脸：“雨初，都过去了。不要怕。”

　　她点头，姬云都又向前一步，叶雨初暗自咬牙，终于还是逼着自己向前一跨，走到崖边。

　　姬云都终于舒心，唇角不易觉察地弯了弯。

　　叶雨初确信自己不怕了，心飘荡起来，像要飞上九霄。

　　她才反应过来之前姬云都那句“我对你的伤势负责”的意思：不仅让身体恢复，还要将云络这个名字带来的噩梦，彻底从她生命中清除。

　　“雨初，有位朋友想见你一面。现在她来了。”

　　嗯？

　　叶雨初惊讶得看向姬云都：这里还有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