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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章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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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真感觉自己像是在幽暗的虚空里沉浮飘荡,茫然无措,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叫他无从抗拒,只得全盘接受。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耳边有一个声音命令他:“喝。”接着便有一种堪称甘冽的液体沾到唇上,滑入口中。
他下意识地吞咽,但很快就从中品出一丝腥味,于是稍稍把头别了开去。接着便有一只手简单粗暴地卡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张嘴,那些液体便又滴入口中。
藤真不由呛咳起来,霍然睁开了双眼。
他发现自己在一个潮湿而隐蔽的岩洞之中,听得到外面就是海潮拍岸,海水的气息充斥着四遭。地上还有一些卸下的武器装备——天域战士所用。
身旁的人收回了手腕,看着他咳。
藤真看到他腕上的刀口,立刻就懂了,抬手一抹嘴,手背上果然尽是蓝色,很快就渗入皮肤中不见。
“你喂我喝你的血?!”藤真顿时胃里一阵翻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扭头就干呕起来。
“你敢往外吐?!”泽北登时黑了脸,伸手就把藤真的头抬起来死死制住,冷声道,“不是我的血你恐怕早死了,你们的自愈能力……哼,弱到可以忽视。”
藤真无法,只得压下那阵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厌恶,与泽北拉开距离坐着,用舌尖舔舐自己的口腔内壁及牙齿,咽下带着天域人血液气息的唾液。
泽北看着他一副心情恶劣的表情,也没好气:“你以为你头上的伤怎么好起来的?”
藤真自觉身上有些阵阵发冷,大概是有些低烧,但却不是很渴——这里没有药物,没有淡水——可见对方并没有胡编乱造,他的确实在救他。
藤真开口道:“为什么救我?”
泽北抬眼看他,没有说话。
“上一次你救我,是为了在我身边卧底……那些凭空冒出来追杀我的人,恐怕还是你们安排的,”藤真慢慢说,“那么这次呢,又是为了什么?”
泽北站起身来,原本无甚表情的双眼变得冰冷:“你慢慢想吧。”旋即走出岩洞,姿势娴熟优美地跃入海中。
藤真紧锁着眉头,大脑飞速运转起来,思索着该如何与伙伴们取得联系。
然而心乱如麻,记忆不断回闪。
曾经的自己身负重伤,与外界失去联系,也是这个男人悉心照料他至伤愈——此情此景,何其相似,何其讽刺。
只不过这一回,这个天域人远没有那时的好耐性,笑脸寥寥,更谈不上开朗恣意。
直到日月交替时分,泽北才从海里慢慢走上来。阿尔瑟法合金随他露出水面亦在体表蔓延,一路到锁骨下。
同处一室不过两看相厌……这一点,看来我们都赞同。藤真这样想,转开视线。
泽北开口打破沉寂:“无论是哪一边的人,一时半会儿恐怕都找不到这里,所以我们要么和平相处几日,要么……你就自求多福吧。”
藤真转动眼珠,看着他倏地笑了:“你完全可以凭自己回去,况且还有植入式通讯系统,为什么不用?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泽北不悦地皱起眉:“你的问题太多了。”
藤真直视他双眼紧接着道:“因为我想要个理由。”
“我不想看你死,而你不想被捕,够了吗?”泽北很快回答,似是不想在这些问题上作过多纠缠。
“……”藤真缄默了一瞬,眸色深沉,“我们是敌人。”你不该站在你们天域人的利益角度么?
“我知道。”泽北言简意赅,再度划开手腕,递到藤真面前,蓝色的液体涌出滴落。
藤真怔忪了一下,但还是本能地产生抗拒。
“当做药剂喝,否则你不是脱水就是伤口恶化感染。”泽北这样说。
“……谢谢。”藤真最终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捧住泽北的手腕吸食他的血液。
他很克制,没有饮下很多,不一会儿就松开了泽北的小臂,将唇齿舔净,道:“够了,谢谢。”
泽北不做强迫,只是收回手来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我发现,帮你的,你越是不信任,就越是客气。”
藤真看了他一眼,坦诚笑道:“呵,算是吧。”
泽北没有丝毫愠色,反而点点头:“至少你现在很真。”
藤真语结,但回想卧底这十几年来,确实时时刻刻戴着面具,难以摘下;习惯了隐忍不发,习惯了步步为营。
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因为我回家了。”因为回家了,所以可以把这几乎与血肉长到一处的面具,一点点撕下来了。
可即便回到了大家中间,他却好像仍无法肆无忌惮地笑,肆无忌惮地怒,肆无忌惮地悲——他是那盏引路的灯,火焰必须炽盛不熄,决不能明灭无定。
泽北若有所思地望着海面,好似在咀嚼着藤真的话。
“你们……”藤真转过脸来,“就不怀念故土?”
“有海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泽北一字字道。
藤真看着他的侧脸,默然无语,显然不能赞同。
“我们通过灵魂的脐带与海牵系在一起,一生一世——唯有死亡才能将之斩断……海是我们的先行者,它先到了,我们便追随。”男人沉声说道,眼中满盛真挚深情,竟像是自内而外发起亮来。
“不,这是我们的星球,你们只是入侵者。”藤真斩钉截铁道。
“你们不够敬畏它,甚至在迫害它,”泽北冷冷嗤笑,“一颗星球,无论以什么形式存在的生物,都只是它的寄居者——从来没有永久的居民;你们的种族在这颗星球上生存了很久,所谓的主导群体到底几经更替,想必比我清楚。”
“迟早会尘埃落定的——这颗星球,到底会拒绝谁。”藤真低哂。
于是这个略带火药味儿的话题就被揭过,两人不再对话,一个仰头望月,一个则看着波涛起伏的海面出神。
“能不能告诉我,我的那三个同伴后来如何了?”藤真问,双目沉静。
“我想他们没事,”泽北答他,“至少,没有在我看得见的时候死亡。”
“是吗,”藤真垂下眼笑笑,“那就好。”
“这几天这片地区的天域战士密度会大大增加,他们恐怕没法接近。”泽北以为藤真在期待伙伴的搭救,于是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藤真的模样波澜不惊,“我也不希望他们冒险来找我。”
泽北的眼神有些微妙起来,尔后,他说:“你的那三个同伴,都令我印象深刻,尤其是最初与我对战的那一个,你可知道为什么?”
藤真等着他的下文。
“因为他与我同僚已经去世的爱人长得太过相似,”泽北说,“不是那样,她也不至于分神到落败坠崖。”
原来如此。藤真心中暗道,又问:“你担心她吗?”
泽北古怪地看他一眼:“不,为什么要担心?极少有天域人会死在与海咫尺之遥的地方,更别说掉到海里。”
藤真反应过来,是啊,天域人死在海里,恐怕是个笑话。
海洋是如此眷顾他们——提供他们养料,抚平他们创口,修复他们损伤;在他们生命之初充当子宫,又在他们三倍于人类的生命里温柔地治愈他们,在他们生命之末,又是敛魂的盆钵。
天域人所说“有海既吾乡”,并非无缘无故。
“那个男人很紧张你,远比另外两人紧张得多。”泽北又道。
藤真愣了一下,传闻中少数资质拔群的天域人可以感知到周围生物情绪的波动,看来是真的。
他压下惊诧,镇定道:“我和他从小就认识了,自然感情是要比别人深厚的。”
泽北却突然笑出声:“你刚刚吓到了,是不是?”那样的神情好像又变成了那个说话都颠七倒八、表述怪异的部落末裔。
藤真看着他笑,不由也露出了一个浅淡笑容,温和道:“你这样……很像鹘。”
泽北敛了笑意,脸上的神情却也柔和:“那本就是曾经的我。”
藤真微诧。
“你看,有一件事我还是没有骗你的,”泽北摊开双手,眼神含了一丝居于总督位置上时绝不会有的狡黠,“我真的曾经叫‘鹘’。”
藤真有些讷讷道:“我以为……天域人崇拜的都是与海有关的事物。”
“这话没有错,”泽北点点头,“但我并非血统纯正的天域蓝族,而是混血——我出生的那个部落世代居住在一座孤岛上,母亲是族长,父亲是曾经意外流落到岛上的天域战士,后来离开;传说是鹰神载着我族人的祖先避祸到那岛上的。”
藤真俨然已经好奇起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
“后来……有一群我们从未见过的鸟在岛上歇脚筑巢,却很快相继死亡,我的族人将它们海葬,但它们似乎将那种凶恶的传染病转赠给了我的部落。”泽北叙述时脸色平静,像只是在讲一个信手拈来的故事。
“而你……因为独特的血统,是唯一幸免没有染病的?”藤真蹙眉低声道。
“你很聪明,我从接触你开始就认识到了,”泽北看了他一眼,“我用我的双手送别了许多族人,包括我的母亲,到最后,只剩下我一人,独自在那岛上生活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岛中央的一棵巨木被天火引燃。”
“之后……”
“我遇到了我们的王,”泽北肃然了些道,“他带我离开了那座岛屿,把我从火海里拉了出来,给了我一个崭新的开始。”
天域王吗……那么看来他必然对天域王极其敬重,唯命是从。藤真暗忖。
“你会怀念以前的日子吗?独自……在岛上生活?”藤真冷不丁问道。
泽北微微敛眸,定定地瞅了藤真半天,慢吞吞道:“你问这个问题另有目的,我不会回答你的。”说罢又挂上了那幅总督式的表情。
藤真有些忍俊不禁,反倒舒展了眉头,澹澹然道:“好吧。”心里觉得好笑,只能暗自忍着。
泽北自然能感知到他的情绪,良久之后终于憋不住,以“你们种族都是怪胎”的眼神瞪了藤真一眼,又起身去了海里——每日要流失不少血液,他必须频繁地汲取海的力量。
泽北再回来时已经破晓,藤真睡眠浅,听到动静便彻底醒了过来。
这次泽北带了一些可以果腹的东西来——那些鱼犹自蹦跶着,竭尽全力地瞪着眼翕合着唇。
“没有火,下不了嘴我就把它们放回海里了。”泽北这样说,似乎比较期待藤真给出否定答案。
藤真知道,他们天域人出于对海洋的敬畏,是很珍爱海生生物的——即便这颗星球海洋里的生物大概与他们起源地的那些不太一样。
藤真有些恶意地一笑,捞了一尾鱼抓在手里道:“不必,我很喜欢吃鱼,生鲜的尤佳……刀子借我用用。”说着餍足地看着鱼舔舔嘴唇。那鱼在他手里挣扎不休,劲道也是大得很,藤真抓着鱼尾部干净利落地将它头朝地面一摔——不动弹了。
“……没记错的话,军部的菜单上基本没有这些。”泽北眼角微微一抽,盯着藤真手里那条鱼,一把薄刃还捏在手里。
那还不是因为军部你们天域人说了算?“是没有,但我可以私下吃。”藤真笑笑,站起身来很是体谅道,“我去洞口料理。”说罢再提了一条鱼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藤真回来,将洗净的刀递回泽北,安静地坐了一会儿,蓦地道:“说说你那名同僚吧,你们关系似乎不错。”
泽北看了他几眼,失笑摇头道:“我本以为已经摸清你是个怎样的人,看来我只是摸清了一张面具……你和之前越来越不像了。”
“干坐着岂不无聊。”藤真耸耸肩。
“好吧,”泽北点点头,“她是弥生,曾经是我的教官,原本她应该已经退伍……如果不是她的爱人在征服Y星的某一役中阵亡。”
藤真问:“怎么说?”
“每个天域人在入军籍之前都会注射阿尔瑟法合金,每个人身体能接受的合金的强度不同,直接决定了日后的成就——想要退伍也很简单,把合金抽出体外,活下来了,就批准退伍了。”泽北轻描淡写道。
藤真动了动眉梢:“她……为什么想退伍?同样是军人,并肩作战同生共死不好么?”
“因为弥生想为他孕养孩子,有阿尔瑟法合金在体内,那不可能——她爱人一直反对,因为风险太大。”泽北说。
藤真则有些不明白此中的逻辑关系,直言道:“我不懂,这代表什么?”他知道大部分天域人都是男女不忌,只不过仍然只有女性可以自然受孕。
泽北沉默了一下,接着才说:“我们种族的繁衍,更多的是任务,是不记名的,是女性挑选另一半基因,择优受孕,而非出于感情……爱情鲜少存在,不过一旦发生,就一生忠贞不渝,共同后代的意义就变得非同一般;就我所认识的人里,不过有三对真正的爱人。我们中的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我已算幸运。”
藤真觉得不可思议,顺势问道:“那你知道自己……大概有多少孩子吗?”
泽北一本正经地认真思索了一下:“不清楚。”
藤真默默叹服,眼神意味深长起来。
“一定军阶以上的男性军官的基因都会被采集保存,然后进行分析复制,需要调整某一代新生儿总体基因结构水平时有组织有计划地对外发放;因为这个群体的基因通常是优先考虑被延续的,也往往被作为进化试验的母本。”
“……”藤真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从诡异之中恢复过来,“咳。”
泽北看着他。
“下次说话……一次说完。”藤真有些不自在道。
泽北挑唇一耸肩:“是你自己要误会的。”
藤真认了,自我嘲解地一笑,再丢一球给泽北:“听你的语气,好像对‘爱’并没有什么热情。”
“我很早就听教官说过这么一句话,天域的战士们应视爱情为敌人,因为它会使你软弱怯懦,愚蠢盲目,”泽北答非所问,又反问道,“那么你呢?”
藤真微微笑着:“很多年以前我曾以为自己遇见过,但后来发现这种喜欢并非我所想的那种,后来……大抵热情也就被消磨了吧。”
泽北皱了皱眉:“听起来有些复杂。”
是了,他们鲜有亲人的观念,互称朋友的大概也不多,连爱侣都堪称罕见,怎么会分得清我们这些错综复杂的情感?藤真这般一想,不由有些感慨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