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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修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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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郡,越人楼
越人楼的势力近年来不断滑落,自从楼主失踪以后便只在护月使双衣的经营下勉力维持,双衣毕竟还太年轻,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子担起越人楼这样一个意在推翻朝廷的组织,终归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然而今天,失踪多年的那块楼主令回来了!
那是像水滴的形状一样的蓝玉牌,握在这个男子白皙修长的指间,竟带一点妖冶。
这个男子本就美得炫目,绝美的五官好像经过极精心的雕琢,让人寻不出半点瑕疵,肤色极苍白,映得他乌黑的瞳仁更加深邃,那件月白的长衫随意披在身上,半露着坚实如寒玉的胸膛,墨发一如夜色。
这种简单的黑与白的堆砌,竟要让双衣窒息。
“从今以后,我就是越人楼主。”那男子径自坐上越人楼虚设已久的楼主之位,轻轻的一弹指。
手掌大小的搂主令急速旋转着,发出极大的轰鸣声,击穿了楼中双人合抱之粗的镇楼主柱后仍去势未减,就带着那摧枯拉朽的气势深深嵌入百丈以外的墙壁,越人楼戒备最严的煌楼用整块的玄玉打造的墙壁!那前边齐齐排着十三块历任楼主的令牌。
“臣服于我。”那男子再开口,煌楼里四千楼众额触地面,殊无异议。
越人楼的辉煌即将到来,而这个男子将立于它鼎盛的巅峰之上。
是时中原武林三足鼎立:北有悬壶寺,寺主六铢亦正亦邪;西有扶苏谷,谷主一心向善,凭德操罗致谷徒百万;东有漓江筑,由一双兄妹共主,漓江女主商歌剑技冠绝天下,为人冰冷高傲。
越人楼主去了扶苏谷。
越人楼势力极弱,他偏挑了那个规模最大的扶苏谷,甚至只带了双衣和那个人以及为数不多的楼众,就进了那方圆百里的山谷。
他到底从哪里来,就有这样的胆量,有那么充沛的内力,又有遗失已久的搂主令?
看来这一切都要问那个人,那个他要寸步不离带在身边的少年。
落苏子此刻正端正的盘坐在殿堂中间的方椅上,他的周围围坐着三圈门徒,他们手捧书卷面向落苏子,神态虔诚。
整整三千人,殿里却只听得落苏子一人的声音。
“人的本性是善良的,所有的恶事只是人的内心受到了阴暗的摄夺,只要有虚怀的心胸,就不会再有血腥,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圣贤,不论这个人以前做过什么样的恶事都可以改正,因为恶并不是习惯。”
他讲到这里时停了下来。
“恶,并不是习惯。”这是前任的谷主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当年他刚二十岁就闯出了血修罗的名号,终于整个武林群起而攻之,悬壶寺的十八追风在两天里对他发动了三十九次攻击,他杀了最后的杀手剑风后一头倒进了扶苏谷,不醒人事。
漓江筑,悬壶寺,凝情山庄,万尘楼四大门派的主人同时向扶苏谷讨要这个杀人无数的修罗,扶苏谷主居然关闭谷门,义无反顾的收留了她。
谷主试图用德行感化他,焚一支淡香,燃一盏孤灯,彻夜教化。
而落苏子那时如何的嚣张跋扈,养好了伤便一心要出去□□,谷主百般阻拦,一直到死都还在试图告诉他,他还是可以停止作恶的。
以后的九年里,他入主扶苏谷,善名四扬。
落苏子停了很长时间却没能继续开口,弃剑九年,他当年杀手残存的直觉仍然告诉他,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进入扶苏谷了。
那种力量强大的让他体内属于修罗的力量蠢蠢欲动,几乎要去拔剑,尽管那把剑在前谷主死后就被他用手一寸一寸的折断了。
现在进谷的那个人却有意流泄出充沛的真气和杀意,挑战着他杀手的本能。
谷主曾告诉他如果他一心向善,那么十年以后他就再也不会想拔剑,再去杀人了。
这一年,他恰好二十九岁,他已经很满足于在这里教化别人,助人为善。
当那个大恶来临的时候,他能不能像当年的谷主那样舍身伺虎呢?
他正在深思的时候,周围传来隐隐的喧哗声,喧哗声犹如水波般在讲经殿传开。
他的讲经殿从来不曾喧闹过。
“出了什么事?”落苏子抬头,依旧保持着平淡的神色。他还是万尘楼的杀手时其实也极风流,他的师妹钟情于他便想要帮他谋夺万尘楼主的位子,事情败露后他的师妹被杀,而他也只好叛出万尘楼,开始杀人无数。
当一筝一剑的风流公子成了血修罗,那么多的绣楼里有过长久的叹息,她们恨死了那个使他叛出师门的女子,他的十三师妹,清沈沈。
现在这张俊冷的脸上既没有早先的风流,也没有以后的戾气,只剩平淡、圣洁。
“养心殿的人打起来了。”前来报信的门徒气喘吁吁,神色却极为惊异。
入谷五年以上才能入住养心殿,都已是有极高修养的人,却只为那个男子的几句话就大打出手了。
落苏子尚未起身已闻到了殿外飘进的淡淡血香。
香极!他的手都已习惯性的摸向腰际,还是那种姿势,右手上扬,臂骨向外,而后猛一下坠,下一瞬,天地成为他的修罗场!
血修罗开始屠杀的姿势,他如今却依旧做的流畅。
然,那里已无剑。
一股强烈的眩晕冲向他的百汇穴,若不是扶住椅把,他几乎就要倒下去了。九年来,他每一次强忍屠戮的冲动,这眩晕就会出现,一次甚一次。
突然,一股更强的血腥从殿门口扑面而来,好想他这扶苏谷已猛然变为人间炼狱,落苏子立刻就感觉到,很多人死了。
很多的曾经万恶、在他的教化下已经从善的人,
死了。
“血修罗!”从殿门口传来怨毒的声音“什么杨谷主,你分明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终于又一次有人叫他血修罗,在他断剑九年以后。
一定是方才进谷的那个人告诉他们的,明明只剩一年就功德圆满了,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时破坏他?
落苏子足间一点越过三千人,一脚踏出讲经殿。
殿外血色弥天,漫天血雾如此美丽。
后苑的碧池已泛鲜红,各种各样的兵器射出冷入骨髓的寒光,养心殿里的十万徒众已然只余累累尸骨,而那些尚活着的正专心致志要取对方的性命。
这些武林中人难免都结过仇,但收留他的杨谷主明明说过只要教化就会没有仇恨,他尽心尽力去做,让这些人平和的相处,本来很成功了,为什么现在••••••
他抬头望去,极远处缀着繁华的桃树下多了一张宽长的座椅,这场动乱的挑起者此刻就斜躺在那张座椅上,以手支颌,任淡粉的桃花瓣洒落在他的白衫上,氲成一片血色。
妖冶,鬼魅,血修罗倒应当用来形容他,越人楼主甚至一动未动就将这整个扶苏谷变成了染血的修罗场。
“你干了什么?”落苏子一字一顿的问,体内的那股戾气就快要无法抑制了。
那男子一笑。
落苏子透着血雾遥遥看那一笑,握紧的指甲已嵌进掌里,有什么东西在叫他去杀了那个人,欲望如此强烈,让他又是一阵眩晕。
“我只不过告诉他们,他们每天敬若神明、谦恭请求教化的先生,其实就是当年杀人成性的血修罗。”越人楼主微微闭目。
那情景真是可笑啊!
他们每个人都恨极了血修罗,血修罗杀过他们的妻女,屠过他们的高堂,甚至就曾想要杀过他们本身。
他们投到扶苏谷门下寻求杨谷主的庇护,谦恭的听从他的教化,事他如父。
结果这个杨谷主就是血修罗,血修罗在满口仁义道德的教化他们!所以既然他们的信仰已被击垮,那么禁杀的那层底线就已经不存在了。
“你想杀了我吧,动手。”越人楼主忽地从座椅上站起,遍身的桃花从长衫上抖落进面前的血泊,他净如白玉的赤足踏过千人之尸,向落苏子走来。
他进一步,落苏子便退一步。
带着血雾的风扬起越人楼主墨色的长发,他这样轻袍缓带的在扶苏谷里穿行而过,唯一多出来的就是身侧那一柄佩剑,银身墨柄。
“停止。”落苏子嘶哑的喊“收回你的内息。”
越人楼主一直在挑战着血修罗的极限,他的内息从身体里展出来,整个扶苏谷里的风都是他的触手,一点一点的调拨着落苏子的神经。
“拔剑。”越人楼主缓步而来,眼神深不见底。
“我不杀人。”落苏子已退至墙边。
“你不是杀了杨谷主吗,为什么不敢杀我?”
杨谷主是落苏子杀的。
他的剑插在杨谷主的胸口,那个须发斑白的老人还抬起头告诉他,恶不是习惯,修罗也可以成圣人。
他把剑拔出来,二十年第一次失声恸哭,最后一个待他好的人也被他杀了。
“清沈沈也是你杀的,不是吗?”越人楼主狭长的凤目一转,那是一种高贵的神色,雍容华丽,好像刻意不去理会这句话可以让一个近乎圣者的人彻底崩溃。
当年落苏子为了向万尘楼主表明忠心,亲手杀了发动叛乱的清沈沈,但看着插在清沈沈胸口的那一剑,他突然后悔了。也就是那一夜,他斩尽了万尘楼里顶尖的二十四个杀手,心里的那股戾气也没有平息掉。
清沈沈让他开始杀人,杨谷主则让他停止了杀戮,这二人都死在了他的剑下。
“你到底是是么人,怎么会知道?”落苏子眼眸尽赤,他的语气里再没有半点竭力维持的仁慈,就只是原原本本的来自地狱的声音。
“前楼的情报网,其实西至西域,东到夷洲,而不是你们知道的中原一带。”越人楼主一扬手,身后一柄长剑落入落苏子手中。
养心殿内,越人楼主带着的那个少年此刻忽然睁开了眼。
非常惊恐的大睁着眼,一头的冷汗,背上的绷带重又渗出血来。
“那是什么人?”双衣扶他坐起,当少年的目光触及远处那袭白衫时,她明明显现感觉到了少年身体剧烈的颤抖。
“哥••••••哥?”少年很迟疑的开口,一字一顿的喊“他竟然没有死?”
少年便是前楼那一劫后一直昏迷的宁越,而越人楼主竟是从未握过剑的漠王爷!
凝情山庄主人的佩剑“无虑”怎么在他腰间,将内息实体化并导出体外又分明是万尘楼的“风外云”,这两大鼎盛的门派一日之间销声匿迹与他又有多大的关系?
漠夜拔剑,迈步,出剑,只在转瞬之间无虑剑已在落苏子脸上划过,易水寒门的“移瞬之步”!除了当年一统天下的洛皇越无辞,还没有第二个人用过。
落苏子亦出剑,这普天之下还从未有人能这样戏弄他,他几乎是冲动的提起剑,一剑刺了过去。
“杀了他,杀了他!”心里有修罗的声音,他的剑出手,洛水十式凝情山庄的四大剑客也没有见到过第六式。
“阿苏,万尘楼主给你当,你再也不用去杀人了好不好?“清沈沈跪在他面前曾经这么哀求过他。
“弃剑十年你就可以停止杀戮了。”杨谷主也握着他的剑如此说过。
还有一年了,不要杀人啊,过了这个冬天你就再也不会想杀人了!
他那套洛水十式,出手的时候就迟疑了。
而漠夜竟陡然收剑,落苏子的剑直插进他的心脏,深可没柄。
漠夜的手握上剑刃,他抬起头露出残忍的笑容“看,你杀人了,你又杀人了。”
落苏子的世界就只剩下血色了,原来九年的感化依旧没有用,出手的时候他就是血修罗,血修罗又杀人了。
竟然有一股顺畅的感觉流遍他的周身。这血色多甜美,杀吧杀吧,什么都不要剩下!
他的手执起剑纵身跃入杀场,大笑着收割着一个又一个生命,他是修罗,本就噬血而生。
“他就是让扶苏谷主杀了他吗?”双衣的手搭在窗上,不可遏止的颤抖。
“没关系。”宁越此刻居然在笑“不会死的。”
漠夜还想着当皇帝呢,怎么可能送死。
“他这里到这里是空的。”宁越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他比划的正好是半个心脏的位置!
漠夜还是九王爷时曾在大殿上被刺客一剑刺中心脏,失去了意识。直到那时才有一个御医发现他缺失了半颗心脏,也就是那天悬壶寺主星夜闯进陵王府,漠夜与悬壶寺隐晦的关系暴露无遗。
他回来九年,唯有那一天他昏迷不醒时一切事情才不是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只那一天就暴露了他两个惊人的秘密。
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不为人知的?
他不一直都是那个严肃的近乎苛刻的漠王爷吗?不是头发一定要一丝不落的束进朝帽里、朝服一定要端端正正、彻夜朝议腰依旧正直的吗?帝都的贵族都拿漠夜给自己的子嗣做表率的。
那现在这个墨发飞舞、衣不系带的越人楼主怎么也是漠夜呢?
漠夜一寸寸的把剑从心口拔出来,淋漓的血迹,他连眉都没皱。
绝世的容貌美得静止,那里边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已被抽空了。
落苏子几乎是毫无迟疑的回身,剑刃划出一条死寂的弧度再度刺向漠夜的心口。
就是这个人毁了他的生活,将他再一次带入了只有血色和杀戮的世界,他怎么能放过他?
漠夜的手点住了他的剑尖,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剑上,落苏子的剑居然就前进不了分毫。
就是这样的轻袍缓带,漠夜依旧有绝对的力量,这种气势与刚才他逼落苏子出手时完全不同,强大到落苏子完全明白,他杀不了他。
漠夜的眸在极短的时间里有一丝的涣散,他躺回长椅上,闭目。又冒险了,可不能让六铢知道,否则他又要大惊小怪,没有安稳的时候了。
六铢,悬壶寺主。其实落苏子跟六铢很像,只不过漠夜让六铢停止杀戮,却把落苏子变回了修罗。
但他费劲心机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想杀我的话就加入越人楼吧,否则你不会有机会接近我。”漠夜的手紧紧按着胸口,很久很久才接着说“我的修罗使。”
原来是要增强越人楼的实力,但将这样的势力收归麾下,他也敢?
他停顿下来的那段时间里,落苏子以为他在考虑要不要利用一个随时会杀掉他的魔鬼,双衣以为他在考虑如何处理扶苏谷,宁越以为他惯常的少言寡语令他不想再开口。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段时间里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尔后他用内息强行催动了心跳。这种靠内息搏动心脉的方法六铢坚决制止过,为此甚至一度封过他的武功。
“呵,反正没有多久了。”
这句话除了他自己也不会有人能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