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起霜岚》冷胭

132、想不起来的表兄

　　皇都长宁以北，距离北覃只有一城之地。

　　九皇子慕容峋坐在马车里，手里握着一卷探报细细观看。他身材削瘦，眉目硬朗，衣衫虽然肩肘都很合体，但腰身处略有些空荡。他的鼻唇之间与慕容峻有两三分相仿，却比慕容峻更为阴郁。
　　马车内还有一个眉清目秀的侍女，正在准备吃的点心和茶饮，使得马车内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埋首于探报的慕容峋被香气吸引，抬头看向侍女，微微笑道：“品月，你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

　　品月微微低头一笑：“殿下谬赞。若不是这原料上乘，哪有奴婢卖弄的机会。”

　　“连这小小的茶点，都需要有机会才能崭露头角。”慕容峋玩味儿地勾唇，品月恭敬地捧着刚调配好的藕粉绵莲羹递给他。慕容峋接过吃了一勺，赞道：“不错。”

　　品月又是一笑：“殿下喜欢便好。”

　　慕容峋细细咂着这碗羹，不经意问道：“我四哥他，也喜欢这道羹么？”

　　品月谨慎答道：“奴婢从前在殿前侍奉时，四殿下确实赞过这羹美味，但是否算钟爱，奴婢并不清楚。”

　　慕容峋搅动了几下这碗羹，忽地掀开车帘，连碗带勺向外扔出去。品月一惊，连忙伏地做赔罪状，岂料还未开口，就听见慕容峋阴沉说道：“既是他赞过的，我就弃如敝屣。记住了么？”

　　“奴婢记住了，记住了！”品月忍着不抖，手指尖却因紧张而捏得发白。

　　慕容峋没再看品月一眼，而是向马车外唤道：“快了么？”

　　马车外的随护答道：“回禀殿下，约莫一刻钟即可到达与北覃交界处的怀远城了。”

　　慕容峻吩咐：“再快些！”

　　“是！”

　　沛州。晋楚城。

　　安静的城中不时有十人一队的士兵巡逻队走过，街面上虽然不复之前的繁华热闹，却也整洁有序。不少百姓在街边的房屋窗内探头探脑，打量揣测着这座城的新主人的士兵们，想从中看出日后是否能有太平日子过的端倪。

　　城东宽阔的街面一侧有一座大宅，是从前城中富户的居所。在慕容峻的军队占城之前，富户携家眷逃离，留下这空荡荡的宅院。封平在入城之后认为此处甚好，特地着人收拾妥当并安排士兵守卫，只等着王爷王妃入住。

　　此时苏霜岚正从一辆马车中跳下来，慕容峻跟在她身后也出来了。她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宅院，笑嘻嘻地对慕容峻说道：“哎，你说，这是不是我们离开长宁之后住的最好的宅子？”

　　慕容峻听了这话顿时心生愧疚：“委屈你了。”

　　“说什么哪？”苏霜岚毫不在意地笑起来，伸手掐一把他的手臂以示惩罚：“跟住在哪里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跟谁住在一起呀。”

　　慕容峻心头暖意盎然，揽住她向宅院内走去。跨过高门大坎，绕过气派的影壁，内里庭院深深，楼阁水榭一应俱全，颇得玩赏之趣，亦有风水之利。苏霜岚边看边点头：“果然越离开边境越靠近皇都，这人哪，就更会享受一些呢。”

　　慕容峻陪着她转了一阵，宅院还有些边边角角没有逛到。他们本就是从得雪城一路跋涉而来，他担心她疲累，温言道：“已经看过的房间，喜欢住哪里？先歇下，若是日后有想换的，再换不迟。”

　　“哪儿都挺好，”苏霜岚是真心满意，随意说道：“就那个能看到池塘的边上吧，窗户打开就能看到池里的鱼，想想就很舒服。”

　　慕容峻立即吩咐侍从去收拾水榭边上的房屋作为他二人的居室，二人随意坐在就近的凉亭里歇脚，有侍从很快奉上茶点。苏霜岚见侍从们井井有条，到了陌生地方仍如同在得雪城中一般自如，不由赞道：“瑾姑果然有一套。”

　　侍从中的一个丫鬟答道：“启禀王妃，瑾姑教导奴婢们需得时刻让主子们无论在哪都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舒适可心。”

　　苏霜岚觉得好笑：“你倒乖觉，知道替自己的掌事说话。既如此，赏你们吧。”

　　慕容峻从善如流，吩咐自己的随扈：“待会领着他们去找封平讨赏。”

　　众人喜滋滋地谢恩。

　　一个丫鬟从远处行来，手里捧着一件大氅，走到苏霜岚身边恭敬递上。苏霜岚取过大氅抖开盖在慕容峻腿上，嘱咐道：“非要逞强走几步，你看，现在腿又开始颤了吧。”转头吩咐丫鬟：“去，把我带着的轮椅推过来。”

　　丫鬟应声去了，苏霜岚又开始叹气：“你这腿啊，我看是难得治好了，能起身走几步已是极致。王爷，切莫擅自逞强，再强撑着行走，对你百害而无一益。”

　　慕容峻见她言辞恳切神情极为认真，差点憋不住笑。当下连忙板起脸故作颓丧，生硬地说道：“知道了，劳王妃费心。”

　　丫鬟很快将轮椅推来，苏霜岚与两个随扈一起把慕容峻扶上轮椅，慕容峻一副体弱的模样，苏霜岚推着他向水榭边走去。待他们到居室门口，恰逢收拾房屋的侍从走出来，见他二人便笑着过来行礼。苏霜岚让他们都在外头伺候，独自推着慕容峻入内。

　　关上房门，苏霜岚把慕容峻推到内室，这才长出一口气：“哎呦，累死我了，有日子没唱戏了。”

　　慕容峻从轮椅上站起，笑道：“为何非要如此，我这腿好与不好，慕容峰都不可能放过我，也不可能对我放松警惕。”

　　“但很可能在关键时刻救命。”苏霜岚很肯定：“让他掌握一个你的弱势，只要人云亦云，时间久了他自然会相信，起码是半信半疑。当他打算利用或者抓住你这个软肋不放的时候，你就又多了一个扳倒他的机会。”

　　“你在城中现招了一些侍从，也是这个意思吧？想通过他们的口去告知众人，告知天下，慕容峻仍然是个残废。”慕容峻虽然这样说，眼中却还含着笑意：“一个似乎能随意欺压、无法独自逃跑的残废。”

　　“你明白就好。”苏霜岚得意地看他一眼。

　　“你是不是很担心我？”慕容峻握住她双手：“担心我万一被俘，万一陷入敌方的陷阱，也许这种弱势可以给我留一个逃命的机会？”

　　苏霜岚自然不肯承认，大剌剌地说道：“逃命这种事自然是要落在慕容峰头上！怎么会是你？！”

　　慕容峻了然地笑看着她：“沛州已是长宁与得雪的中央，再往前走就是慕容峰的地界。霜岚，让你为我忧心了。”

　　“跟我讲客气呢？”苏霜岚笑看了他一阵，眼神渐渐探究起来：“我发觉你最近跟我说话，真的很有些客气，为什么？”

　　“有吗？”慕容峻自己并未察觉，仔细回想一番，摇头：“没有。”

　　苏霜岚想说“你对我似乎有些小心翼翼”，但终究没说出口，只笑了笑：“没有便好。”

　　用过晚膳，夏侯厉与封平都已站在院中等候慕容峻的召见。苏霜岚见他三人在书房中探讨军务，她在一旁只是听着，并不多说什么，偶有觉得疏漏之处才插一两句话。慕容峻在行军打仗方面完全不需要她操心，夏侯厉与封平又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加上与慕容峻多年的默契，三个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在另一张桌上吃着城中有名的小吃——肉馅儿锅盔，边吃边看慕容峻。他轻轻皱眉的样子，浅浅微笑的样子，运筹帷幄的眼神，坚定果敢的语气……每一样都让她那么痴迷。

　　她似乎已有很久没有使用过沧澜之力了吧？这是不是意味着，其实他已经不如从前那么需要她？此时此地，慕容峻利用神龙秘印的力量已从边陲走到了大昭中心腹地，一路民心所向，直指长宁。即便没有她，他也能一路顺遂地攻入长宁，实现他多年夙愿，对吧？

　　她不过是一根引线，牵引他回归正途。此时他已在正途上快步狂奔，她是不是就要功成身退了？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一惊。

　　她最不愿意面对的现实，终究一直在发生。

　　等到分离的那一天真正来临时，她能从容应对吗？

　　而他呢？爱她如命的他，又会如何反应？

　　“霜岚？”慕容峻接连叫了几声，苏霜岚一点反应都没有，捏着锅盔发呆。慕容峻走到苏霜岚面前，摇了摇她那只捏着锅盔的手：“想什么呢？锅贴都凉了。”

　　苏霜岚回神：“啊，没想什么，发呆去了。”她扫了一眼夏侯厉和封平，又看向慕容峻：“聊完了？”

　　“在问你的意见呢。”慕容峻看着她：“定州守将是岳父大人的外甥，也就是你的表兄，慕容峰下了死令守城，即使我能让你表兄在被夺魂之后安然无恙，也难逃慕容峰的责难。”

　　苏霜岚愣了愣，表兄是谁？完全想不起来啊……

　　慕容峻继续说道：“他的性命，你若要保，我无论如何也会保住。若你并无意，那我便如同之前那些守城将军一般处置了。”

　　苏霜岚仍然没想起来这位表兄到底姓甚名谁，更别提长相了。她努力地回想苏家的亲戚都有些什么人，好不容易想起来似乎苏正通是有个姐姐的，那这外甥应当就是这位姐姐的儿子。但这外甥到底什么来路，家中背景为何，她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慕容峻看着苏霜岚脸上表情变幻，以为她在犹豫，轻声道：“他得罪过你？还是有恩于你？或是恩仇皆有，是以无法决断？”

　　苏霜岚心里在哭泣：是想不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