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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 回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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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阁从外面看起来有些破败,内里其实也朴实无华,张起灵不常待在这儿。过去是不喜歡,他偏爱待在人间,有凡人的香火供奉着倒也饿不着。后来伏羲选择了涅槃之后他父亲失去了踪影,他更是没有了约束。除了要守天宫的天条之外。对此,他心里是极其厌恶的,自此以往更是片刻也不想待在天上界了。
但事实上,他心里其实是感激着玉帝张百忍和西王母娘娘的,帝俊不再认他是自己儿子之后,是玉帝给了他一个名号,还让他做了个便宜侄子,名字也同他第一次下凡历练时一样,叫作张起灵。
当然,等他知道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帝俊消失之前就安排好的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今日的麒麟阁有些热闹,不但因为是主人回来常住了,还迎来了一位重量级的客人。
就体型而言,确实挺重量级的。
胖子身子前倾,虚了前座,看样子是犹豫踌躇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开口:“他不太好。”
张起灵没什么反应,也不知有没有在听,依旧坐在那儿擦着他的刀。
既然没有叫他闭嘴,胖子继续说了下去:“天宝阁的乾灵镜会反噬,小天真……咳咳,思正元君他到现在还没有醒。”
张起灵擦着刀的手没有停顿,一寸寸拂过漆黑的刀体。
胖子额角已经沁出了一丝冷汗,对于这个人反正他是能不来打交道就尽量不来打交道,可现在,祸是他自己闯出来,他只得负责到底,“所以你那麒麟角能借我点不?给那小鸟儿回回气?”
张起灵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吱声。感情是拿他的角当鹿茸了。
他起身将刀放回了刀架之上,珍而重之地摆放好,再盖上一层红布,显得相当宝贝。可胖子看来看去瞧了半天还是没瞧出这把刀有什么过人之处。就算再好再锋利,也只是人间的凡物,怎么能和天上界天宝阁里的宝刀相比。他觉得他确实不太明白这个闷油瓶。
“和我有什么关系。”
胖子一愣,没想到张起灵开口竟是这样的话。
“他不守天轨戒条,私闯天宝阁妄动乾灵镜。这不是意料之内的结果吗?”
胖子眨了眨他的小眼睛,大脑一时之间有些转不过弯儿来,看着张起灵那张沉默面无表情的脸,大为惊讶,“啊呀妈呀,我说麒麟,你小子是睡傻了吧?那个是小天真啊,吴邪,就是那小青鸟……”
张起灵淡淡地看着胖子,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仿佛吴邪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陌生得毫无交集的陌生人。
“你、你们以前闹得死去活来的,现在都忘了?”
张起灵摇了摇头,他并没有丢失记忆,他记得所有的事,从他一开始的迷惘到后来无法自拔的爱恋,他记得任何一件有关吴邪的事,他甚至记得他自己曾经对吴邪的各种感觉,可如今却无法再感同身受。
他只知道自己曾经爱过他。
那又如何?
“我只救愿意活的人,他明知结果还要去做,我为什么要救他?”
“所以你是打算袖手旁观了?”胖子的声音响了起来,但还是努力克制着,他不想和麒麟撕破脸,“当初是谁跳的诛仙台,为了保你免于被打入炼狱池受万鬼咬魂蚀魄之苦?他可是以命换命,若不是海棠花仙的那颗露珠凝了他被诛仙台下的戾气所冲散的魂魄,他早就魂飞魄散了,那还会有你今日只受七世轮回便可得以归位……”
张起灵淡淡地一瞥,胖子说的激动有些收不住,全然没留意到他眼神中那复杂的神情。
如果当年吴邪并不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他,就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以他的性格,他岂会袖手旁观,让自己独自承担所有的一切,更何况他这样一个习惯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的人。
吴邪太天真,而自己竟也会将事情想得如此简单。全然忘了那些小法术在帝俊的面前就像是小戏法一样,他一从屠龙柱上被解下,他父亲就已经感应到了,而这个套明摆着就是专门等着吴邪的。
可笑的是他们当时竟还想着要去昆仑过自在的日子。
事实上以他的能力本可以带着吴邪逃脱,但他显然错估了吴邪的义气。他们一走,所有的责任全都会落在为他们望风偷窃的王盟身上。两人已经落在了昆仑,但吴邪还是选择了回去,他自然也没有理由选择继续留在那里。
只是吴邪还是晚了一步,王盟被扔下了诛仙台,听闻镜君一个飞身竟不管不顾地想要去救人,被他师傅太乙真人一根腰带把他给拖了回来,但还是被那诛仙台下的戾气伤了双眼,回来躺了很久才好了一些。
但王盟却是灰飞烟灭了。
再往后的事,他真的不太愿意去回忆了。
如今,他只想高床酣睡。
就在胖子还在同张起灵纠缠不休时,黑瞎子正潇洒地单手托着一只不知从人间哪块地头摘的西瓜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南天门,看门的守将天神敢怒不敢言,只得放任他无拘无束的自由。对此,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拍了拍西瓜,对着他府中小院种的那棵桃树念了句咒,便见那桃树上开了一扇门。
门里别有洞天,有山有水有林,有亭台楼阁,地上有小动物在跑,偶尔还传来几声鸟鸣,生机盎然。比人间清静,比天上热闹,是黑瞎子的桃花源。
来见王盟,他的心情自然显得有些愉悦。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衣冠冢前站着一个人,气息竟还有些熟稔。
“怎么是你?你怎么进来的?你醒了?”
连问了三个问题,他脸上的笑也不见了。吴邪苦笑了一声,只回了最后一个,“刚醒,知道他在这儿,就想来看看。”
他干笑了一声,“倒是个好主子,王盟该对你感恩戴德。”
吴邪摇了摇头,他刚醒来脑子转得比较慢,整个人还没缓过来,脸色也很不好,“你不用挖苦我,我心里的苦不会比你少。”
“我心里的苦?”黑瞎子笑了起来,语气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我有什么苦的?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还能管得了我?天规天条算什么,我巴不得玉帝一脚把我踢出南天门,做猫做狗做蜉蝣我都乐得自在逍遥。我有什么好苦的?”
吴邪低着头,默不作声,只是望着那衣冠冢,算是王盟留在这世上最后的一点痕迹。
一想到这些,吴邪心里就泛酸,自己竟然将他全都忘了,就像黑瞎子所说的那样,王盟对他们而言只是一个配角。但却是与这件事最无关的配角丢了性命,废了修为,而他和张起灵竟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
就连他都觉得有些不公平了。
“连肉身都找不回吗?”他压着嗓子,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黑瞎子轻描淡写地说道,“找回了,而且我师傅当时说只要找到一颗七窍玲珑心就能救活王盟,不过是被冲散魂魄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吴邪一怔,呆呆地看着黑瞎子,既然如此……
他翘了翘嘴角,“你知道谁身上会有七窍玲珑心?”
吴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人人皆知青丘国主……狐……狐王……”他自己说出答案后不由一惊,忙用探寻的目光去看黑瞎子,希冀在他的表情里寻到一丝否定的答案。
希望他说他找的那颗心不是从青丘来的。
可他却点了点头。
“我把苏万带了回来了,一把火烧了狐狸洞,从他娘手里把他给抢了过来。他当时还只有那么小……”黑瞎子似乎是陷入了回忆,说起苏万他的脸上竟有些温柔,伸出手比划出了一个长度,“我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狐狸,就只能骗了。在苏万庆生宴上的酒里下了点东西,断送了许多狐狸的性命。我杀了他的父母族人,烧了他的家园,还想要挖他的心。但他却什么也不知道,傻乎乎地用小爪子按着我的脸,蜷在我的怀里,还对我笑。甚至到今日,他还愚蠢地说他永远都不要离开我。真是个傻子。”
黑瞎子笑了起来,想象着吴邪震惊到说不出话的脸,耸了耸肩,仿佛在说着一桩轻松随意的事,“我做了坏事,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苏万太小了,他的心还没有完全长成,可王盟却等不了他长大了,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表情很轻松,整个人的状态也随意,可吴邪的心情却沉重得透不过气来,他原本刚刚从乾灵境的冲击中醒来,被自己和张起灵的过往击得体无完肤,又为被自己彻底遗忘的王盟而深感愧疚,此刻更是觉得苦。
他沉默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难以想象黑瞎子当时以及此刻的心情,他也很想笑,学他那副模样笑出来,可是他抖动着嘴角却弯不出半点弧度。
“苏万……”
黑瞎子又笑了,“这个孩子啊,真的同我是两路人呢,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同他相处……”
“不是,我是说……”吴邪喃喃地抬起了手,指向了他的身后。
黑瞎子回过头,事实上他看不见,但他还是回过头去了,也许是让对方看见他。
苏万看清了,看清了那张嘴角凝着浅笑的脸。
吴邪也终于看清了,不知怎么跟着师傅悄悄溜进来的苏万此时脸上正挂着两行清泪,眼睛红红的,哭得无声无息。
“你怎么过来的?”黑瞎子不紧不慢地说道,一边朝苏万所在的方向走去。他眼盲心不盲,这会儿静下心来终于感受到了苏万的气息。
听不出什么语气,但脸上的笑淡了,许是因为自己的桃花源被人接二连三地闯入,打扰了王盟安息之所,又或许是让人洞察了自己的秘密感到不愉快。
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在乎苏万知道这些。那只毛还没长齐的小狐狸对付不了他。他也不怕苏万找他报仇,他内心似乎隐隐有所期待,想要尝尝灰飞烟灭、生命终结的滋味。
又也许是他自己也没察觉到的那份有恃无恐——苏万对他的感情他一直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
“师傅……”苏万尽量放缓了自己说话的语速,让他听不到自己略带抽泣的声音,“海棠花仙说元君失踪了,急得上蹿下跳,着我来问问你有没有见过他。”
黑瞎子笑了笑,侧了侧身,对吴邪道,“你瞧,你来我这儿怎么也不同他说一声?他向来睚眦必报小心眼儿得很,要是他以为是我把你给拐走了,他指不定要怎么给我使绊子呢。”
“我这就回去……”
苏万冲吴邪笑了笑,那笑容在吴邪看来却陌生得很,丢了许多东西,却也多了许多他从未在苏万那里见过的。
吴邪心下一沉,隐约有种异常不好的预感,这些事追根溯源怕是自己仍然脱不了干系。他盼着苏万好,更盼着黑瞎子和王盟好。可现在,王盟投了几回胎他都估计不出了。
这世上总有不能叫人称心如意的事。
“思正元君。”
吴邪循声抬头望去,只见一名女子倚在桥边,那是一条他必经的归路。他立在原地,突然手足无措了起来。
那女子丝毫不介意,反而朝他款款走来。
“你是思正元君吴邪吧?我只见过一次,若是认错了,那真是抱歉。”
吴邪忙道,“没,没有,我是吴邪。小仙见过宓妃殿下。”
那女子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现在不过只是洛水水神而已。”见吴邪一脸茫然的模样,她敛了敛脸上的表情,却认真地端详起了他的脸,直看得吴邪面红耳赤回避着她的目光。
吴邪心中郁闷,这种看法绝不是因为自己长得好看,这眼神里一点痴迷都没有。
终于是察觉到了吴邪的不自在,宓妃移开了目光,“你别怪我唐突,只是我想好好看看你。”
“啊?”
“和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呢!”她笑了笑,容貌果非寻常女仙可比,吴邪脸红得不敢看她。
“宓妃殿……殿下……”吴邪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难道在她心目中自己艳绝天宫,足够美貌才能勾搭得上大神张起灵吗?那可真叫人失望了。自己这副尊荣可与美貌无关,轮廓虽没那么硬朗却也绝不阴柔,身板也不单薄,硬邦邦的连下腰都做得勉强。
“我原以为像我们这样的神,总要自由些,随意些,可我看你却束手束脚的,规矩得让我有些不适应了。待人是和气,却也显得格外生分。有时候太过礼貌周到反而是一种虚伪。”她抬手止住了吴邪企图开口,“我并没有说你,只是有感而发。你看那些人神,同他们相处总是浑身不自在。你在天宫待久了,莫不要学他们呀。”
吴邪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宓妃又道,“我来并没有什么意思,你也不用格外的紧张。几百年过去了,都那么久了,很多事我也已经淡忘了,若说我当时是不是讨厌你,我还真不敢说‘不’。可现在,我是彻底放下了。当年的事我大概知道些,自己又推了些,虽说不会知道所有细节,但也应该差不离了,不过我想你大概是不愿意告诉我那些事情的。”
吴邪尴尬地笑了笑,他同宓妃之间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更何况,他又为何要在别人面前自揭伤疤?
“宓妃殿下,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吴邪道,“如果当初不是我们非要在一起的话,事情也许就不会那么糟糕,就不会连累到那么多的人。我现在……”
他的情绪有些低落。宓妃看得出来。
“所以我趁着回洛水之前赶到这儿等你就是想告诉你,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你不要太过介怀。”
看着吴邪一脸惊异的表情,宓妃走上前,吴邪比她高不少,她抬起头仰视着他,轻轻地笑了笑,“我会掉落洛水,这是我自己的劫数,亦是我和冯夷命中注定的缘分。与麒麟无关,与你更是没有半点关系。最多你只是一个因由,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别的事情。我和麒麟缘尽于此,不是我们任何人可以更改的。同样,苏万和镜君他们之间的纠葛也不是你我可以插手的,就算我们是神,在命运面前,也是毫无办法只能束手就擒。而你和麒麟之间,又岂会跳脱命格,成为例外?”
吴邪苦笑,“大概是我想不通吧。若无我当日救活那株海棠,我现在早已魂飞魄散。可我却不可能一辈子将魂魄凝在花露之上,我也没有肉身,不能轮回,只有魂飞魄散和重塑仙格两种选择。然而后者作为交易的代价却是要亲手斩断他的情根。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她低头笑了笑,“吴邪,你为什么总要往坏处去想呢?他因为你断了他的情根而结束了在凡间的颠沛流离,得以渡过千年情劫,顺利归位。这不是一件好事吗?”她顿了顿,看着吴邪一脸郁结的表情,忍不住调笑他道,“还是如今他不爱你了,忘了喜欢,你就不自在了,觉得自己委屈了?”
“没有。”吴邪脱口而出的反驳,迫切的模样显得有些心虚。
宓妃没有拆穿他,只是问道,“他不爱你了,那你还爱他吗?”
吴邪连想都没想,就直接点了点头。
“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喜欢我。”
“那不就好了吗?你到底还在意什么呢?”看着吴邪一愣一愣的表情,宓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爱有心生,他情根断了,你又没断。大不了,再给他种一根吧。你连百花仙子判定救不活的海棠都能救活,再种一根情根会很难吗?”
吴邪闻言忽地笑了起来,道,“没想到,倒是我矫情了。”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总觉得,再见他不好,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我心里说不出的迷茫,如今,倒是被宓妃殿下给点醒了。”
他小退了一步,朝宓妃作了一个揖算是道别,“我想去找他。现在,我特别想见他。”
宓妃沉默着微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盼着他们别再生些波折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