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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在这春城里,方敛秋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且不说他家曾祖方恒是开国功臣,封为徐国公,从一品,位次于郡王,为公爵第一等,风光盛极一时。
      到了他祖父辈,原本是可以靠着这份爵位不愁吃穿,每日弄些琴棋书画靠着封地俸禄混混度日,偏偏那些个杀千刀的金蛮人频频扰我大齐边境,方敛秋他爷爷主动请缨,三扫金蛮,最后还生擒金蛮将领左贤王照顿,先王大喜过望,封为天下兵马大将军,一时之间,又是春风无限。
      不过到了方敛秋父亲这辈,日子就不是那么的好过了,俗话说事不过三,总共这一亩三分地,哪能所有的好事都被你们方家占去?于是方敛秋他爷爷告诫后人千万不要入仕为官,方敛秋父亲十分孝顺,他一生谨小慎微,小心的夹着尾巴过日子,早早地告老还乡,回乡了,还能当个土皇帝,日子照样是不错的。
      却不想他这般谦和忍让却生出个方敛秋这样的纨绔子弟。
      大概也只能天高皇帝远,春城与京都相去数千里,只要他方家不作出写出格的事儿来,大抵是没人会去管束这位方小公子的。
      方敛秋年方十九,从小就生的一副好模样,有人曾拿白居易的词来调戏他——
      双瞳剪秋水,十指剥春葱。
      方敛秋虽是世家公子,却生的一身流氓脾气。这是十个字分明是用来形容姑娘家的,他外表秀美俊丽,脾气却是又臭又硬,当他听完这句,双唇微抿,片刻,他便抄起身边的板凳条向人砸去。
      霎时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由此可见,方敛秋是一位容貌俊美(堪比好妇),出生世家,脾气稍恶,眼里容不得一点沙的翩翩公子。
      由于眼里容不得沙,又有人笑称他为珍珠公子。
      当然,方敛秋并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一向是很能忍的,脾性极好,应当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才对。
      譬如对待眼前这位紧紧抱着他大腿的矮子少年。
      若不是顾及他那坏的不能再坏的形象,他此刻倒是很想一甩腿,将这个小孬种飞出几丈远,落得个清净自在。不过这小矮子实在太缠人,从三里巷一路追着他到了国公府,中间多少人捂着嘴看笑话,他本想冷下脸想那群不识好歹的傻子喝退,但是一想他爹昨日还交代过他在外不许惹是生非,否则就得要面壁思过半年,面壁思过,那是他方小公子能过的日子么?于是他也只得忍着。
      好不容易挨到了家门口,方敛秋想着——‘到了自己地盘,他总是可以将这小孬种给踹了吧。’不过看在周围还有一些三三两两的人群,他也不便于立马发作,于是他和颜悦色,慈爱非凡的弯下腰,鼻尖对着鼻尖,强笑道:“我说你拖着我走了这么一截路,也得累了吧?”
      暗语则是,你若放手,皆大欢喜,你若不放,休怪我踹。
      小矮子擦得一脸灰尘,看不清真实容貌,只露得一双晶亮的大眼,直勾勾的盯着方敛秋:“还我珍珠。”
      “哎?”方敛秋先是一愣,再是一怒。他方小公子像是一个欠钱货色么?这矮子衣着穷酸,看上去既穷又蠢,若是被人听见他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污蔑他欠人珍珠,他国公府的面子要往哪儿搁?
      “什么珍珠?我怎么不知道?”
      小矮子仍是傻愣愣的瞅着他:“还我珍珠。”
      方敛秋长眉微皱,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气自己何时拿了人家的珍珠,于是他嘴角依然挂笑,脸色却难看之极:“什么珍珠?本公子怎么不记得我有那玩意?”
      小矮子眼里一片乌黑,仍是重复着那四个字:“还我珍珠。”
      方敛秋干脆一甩腿:“我没欠你什么珍珠!”
      “还我珍珠!”
      也不知这小矮子说了多少遍,方敛秋听这四个字,都觉得自己快要魔怔了,他最终受不了,猛地抬脚一踹,将人踹到了地上。
      可怜的小矮子不光是身上,脸头发都是一片灰蒙蒙的了,他猛地摔倒在地,脸上的神色有些茫然,而后他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又寻上了方敛秋,他连爬到跑的扑向方敛秋——
      “还我珍珠。”
      方敛秋雅号珍珠公子,是说他皮肤雪白,衣衫雪白,远看像个吊丧的,近看像个写诗的,总之他从头到脚,衣食出行都讲究掺点白的东西,人一年少就容易轻狂,人一轻狂脑子的筋就容易搭错,他每天这么白惨惨的招摇过市,自觉得好看,他人看多了,心里容易闹心,这好好的白衣裳多难洗,万一着了灰那不就成灰衣服了么?
      方敛秋做梦也不会想到高雅如他也会在地上打滚的一日。
      小矮子身材矮小,劲道却很大,他这么猛的一扑,方敛秋措不及防同他一块摔倒在地。
      吃了一嘴灰之后,方敛秋终于受不住,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爬起来拍拍灰,拎着小矮子的领子,刚准备破口大骂,对方却先其一步,少年双目炯炯,音质清朗:“你这凡人,还我珍珠。”
      方敛秋的鼻子给气歪了。
      呵呵,好得很,这回不仅是还我珍珠,还加了句你这凡人,凡人,我见你这小傻子才烦呢。
      2
      小傻子不知道从哪儿修的一身老树盘根的缠人功力,就像是快粘皮糖一样完完全全的黏在他身上。方敛秋只得带着他进了国公府,好在青天白日里府中也没什么人,他也没有多丢人,一路上匆匆忙忙的跑到屋里,就吩咐小厮矮子拿下。
      小矮子身形轻巧,左躲右闪,又粘到了方敛秋身上:“求你了,把珍珠还我吧。”
      方敛秋想也不想:“滚。”
      小矮子方敛秋为人,被他这么一句暴戾的滚给惊住,想来是没有人什么这样对他的,他稍稍一愣神,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眼眶就湿了。
      两行清泪缓缓的划过面颊,冲去了大半的灰尘,露出了一点白嫩的肌肤。
      方敛秋没发现这其中奥妙,他只是看到小傻子哭了,心里猛地一蹬。他长这么大,不畏天地,不敬鬼神,偏偏就是不喜欢看别人哭,他一看到别人哭,就手忙脚乱,无所适从。
      “我说……小傻子,你哭什么?”
      “……”
      “行了行了,不就是什么珍珠么?我这儿有银子,你通通都拿去,想买多少就买多少。”
      “还在哭?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虽然个头矮小了点,但是这样哭哭啼啼实在是不像个样子,这样,我这就让人去买盒珍珠回来,你先别哭了成么。”
      小矮子用袖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白生生的脸蛋露出大半,隐约的一看,便能看出是个轮廓清秀可爱的少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方敛秋看他模样不错,心里也觉得顺眼许多,便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小矮子很不高兴,他将方敛秋递来的银子通通推了回去,睁着圆圆的眼睛道:“我叫做阿宁,家住东海。”
      还真是老实,方敛秋看他眼睛瞪这么大,忽然想起幼时养过的一只大花猫来,看在那只大花猫的情面上,他对这位阿宁又顺眼了几分:“哦?东海?东海与这儿隔拉了几百里远,你是怎么着跑到春城来了?”
      阿宁一愣,随即又露出先前龇牙咧嘴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嘴脸来:“还我珍珠!”
      方敛秋又想起了先前这矮子害他在泥里打滚的仇恨来,现在这儿是他的地盘,四处布满的也是他的爪牙,于是他死掉了先前仁爱的假面,凶声恶煞的怒视阿宁:“什么珍珠?我说这么多遍你是没长耳朵么?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阿宁抿住了嘴巴,眼眶又红了几分。
      “不准哭!你还不是男人?动不动就哭,哭,哭,哭能有珍珠?你以为你是鲛人?”
      阿宁开口,声音里却是满满的哽咽:“我,我不是鲛人,我的珍珠也不是从鲛人那儿得来的。”
      方敛秋只觉得头痛:“你今年多大?什么鲛人珍珠,你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
      阿宁缩了缩身子,很不好意思的开口:“二百,二百七十二岁了。”
      方敛秋毫不犹豫的又说一句滚。
      好在事后阿宁终于学会了察言观色——倒不如说是他那么点可怜的直觉告诉他强龙不压地头蛇,既然到了这儿,就别在想什么东海的庇佑了。
      由于胆小愚蠢,外加无家可归,再加上长得还行,最终阿宁被留在了国公府做了公子的书童。
      不过书童可不件长久的活计。
      方敛秋道:“阿宁。”
      “阿宁在。”
      “磨墨。”
      阿宁磨的一手黑。
      方敛秋他的黑爪子心烦,又命他去将他的爱琴取来。
      他虽然生的一身反骨,可也算得上是个浊世佳公子,平日注入里弹弹琴下下棋什么风雅的爱好他是一样不落下的。
      阿宁小心翼翼的将方小公子的爱琴取出,还未走两步就不慎摔了一跤,将琴摔得个五马分尸。方敛秋看在眼里,气的头昏脑胀,他一甩袖子,怒道:“蠢东西!”
      阿宁咬了咬牙,可怜兮兮的看着方敛秋那张英俊逼人的脸:“若是公子肯将珍珠还与小人,那么你就不用受小人的气了。”
      方敛秋怒上加怒,他这几日已经将国公府翻了底朝天,也没瞧见阿宁口中的珍珠,他若再听见珍珠二字,怕是要捏碎手中的茶杯才能解恨,于是他道:“滚!”
      阿宁灰溜溜的滚了。
      3
      风和日丽,万物昌昌。
      方敛秋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
      他原本一时兴起,郊游踏青,于是便带着书童阿宁,以及狗腿若干坐上马上来到了春山南边的小南山下。
      小南山旁则是一片与天相接的碧湖,湖上游船三两只,剪影如同镜影倒映在湖面上,方敛秋又来兴致,边让一边的狗腿叫来船家,租了一搜画舫,在一众的狗腿里瞅了半天,发觉还是阿宁生的顺眼些,同这湖上春色相映成趣,便捉了阿宁入了船里。
      阿宁这几日吃了方敛秋好几个‘滚’字,早就如同惊弓之鸟,他小心的进了船,小心的坐在方敛秋身边,小心的看着船上的风景。
      见着这天蓝如洗,一碧万顷,偶尔掠过一两只飞鸟的景色,顿时觉得心旷神怡,浑身舒爽起来。
      于是他小小的勾起了嘴角。
      方敛秋原本就看他瘪瘪缩缩的样子不顺眼,现在看他又平白无故的高兴起来,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满,他拍着扇子,沉声道:“给我过来。”
      阿宁却向后退了两步。
      方敛秋脸色微沉:“阿——宁?”
      阿宁却是微微一笑:“谢谢公子。”
      “哎?”方敛秋略微惊异的看着阿宁。
      对方清俊的脸上依然挂着那一点释然的笑意:“若不是公子带阿宁来游湖,阿宁又怎会看到这样豁达开阔的景色?现在阿宁觉得心里顿时舒服了多了,我本应该呆在东海,东海的天比这里更加宽广,东海的水也比这儿更加辽阔壮美,我本属于那儿,为何将自己困在这儿?”
      “……?”方敛秋听着他叽叽呱呱,刚想怒吼一声‘一派胡言,快给到这儿来的’的时候却见阿宁又是一笑。
      他笑起来眉目弯弯,一双眼睛就像是两弯新月牙儿:“我也不要什么珍珠了,既然命里不属于我,我又何必强求之?以后的日子还请公子多多保重了,阿宁——就此告辞。”
      而后方敛秋便眼睁睁的看着阿宁突然在自个儿跟前消失不见。
      方敛秋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样甩脸过。
      他黑着脸,一步一脚的走出船舱,看着一望无垠的蓝天和连绵的长云,心里道——
      东海是不是?妖怪是不是?惹他方敛秋居然还敢跑的这么快?
      别说是东海,就算是碧落黄泉他也要把这蠢阿宁给捉出来,问个清楚明白。
      那珍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4
      方敛秋平白无故地丢了阿宁,心里非常的不愉快,这几日便在国公府里大发淫威,一时之间国公府里人人自危,就连说话都开始打起了手语。
      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方敛秋脾气一向是坏惯了,大家平日里见得多了,这一次自然也只是当做他偶发淫威,并不当回事,其实就连方敛秋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滋味。
      他现在闲来无事,便回味了一边阿宁临走之前所说的话。
      他那意思是……他国公府是片弹丸之地,不如他东海广阔无垠?
      什么原本是属于东海,他当自己是那些个海龟海鸟么
      方敛秋沉郁顿挫了几日,便懒得想了,适逢方敛秋的祖母,也就是将军夫人八十高寿,国公府里一片的喜气连连,老将军去得早,老人家心里没有的愿望,只求家中平平安安,当她见着自己最喜欢的大孙子一脸失魂落魄,便问道:“敛秋,最近可是有什么心事?”
      方敛秋脾气暴戾,但是却十分的孝顺,他弯腰低头,恭恭敬敬的道:“回祖母,我这几日睡的不是很好,所以脸色可能是差了些。”
      老太太眯着眼睛,忽然是想起了什么:“敛秋,差点忘记了,这一颗珍珠你收着。”
      那是一颗圆的十分的规整的走盘珠。它安安静静的立在老太太的掌心里,生的极为圆润可爱,四周蒙着一层流动的珠光——真是一颗稀世明珠。
      方敛秋修长的双目微睁,眼里一片的暗潮汹涌。
      “敛秋啊,这一颗珍珠是你祖奶奶家传宝物,它伴随我方家多年,一直都保我方家平安富贵,我看你年岁渐长,便交予你,希望你也能一直平平安安下去。”
      方敛秋接过了那颗大珍珠,坐在自己房中端着这一颗光滑圆润的珠子瞅了半晌,喃喃道。
      “莫不是阿宁想找的就是这玩意吧?”
      大珍珠似乎也在傻愣愣的盯着他,圆圆白白模样俏生生的晃瞎人眼,他用手指头点了一下大珍珠的脑袋,那小圆珠子就地打了滚儿又圆溜溜的转了回来。
      还算是个有趣的物什。
      方敛秋又将大珍珠在手里掂了掂,心中忽然想到什么,顿时脸上的愁云一扫而空。
      既然那蠢阿宁是要找什么珍珠,那他何不干脆去东海走一趟,朝他炫耀一下自己有了这么一颗漂亮的珠子?
      方敛秋向来都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他脑子里忽然这么的灵光一闪,就立马收拾了行囊,招了几条狗腿欢欢喜喜的捧着大珍珠去了东海。
      5
      方敛秋大小长这么大,几乎没出过远门。虽然在春城里作威作福了很久,但是这一出门他收敛了许多,他端着个架子,稳当当的坐在马车里,这一路颠颠簸簸就到了东海。
      东海一片碧波浩渺,万里云烟茫茫。潮水的声音连绵起伏,不住的将一些小蚌壳小海星带到了沙滩上。
      不知怎么的,这番景象落在方敛秋的眼里却生出几分熟悉的味道。
      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是这海边的一颗石子儿,孤零零的伫立在这儿,默默承受着枯长的岁月。
      方敛秋一行在海边的渔民开的客栈里落了脚,店里跑堂的是个黑瘦的少年,一笑变两处一口雪白的牙齿来,见到方敛秋仪表不俗,态度很热情。可惜方敛秋不惯鱼腥味,他草草的吃了几口渔家菜,就放下筷子,冲小二摆摆手,甩下一锭银子:“小二,本公子要问你个问题,你这儿可有一个叫做阿宁的少年?”
      小二看着银子两眼发直,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这片小渔村里是否有一个阿宁。不过为了方敛秋手里的那锭白花花的银子,他眼珠子转了转,询问了阿宁的样貌之后,道:“我这就给您打听打听去。”
      半晌,他便像踩了风火轮一般飞身而至,脸上还带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客官,可巧,门外正有个公子,说要为自己的弟弟阿宁找郎中治病,我向他探问了几句,似乎他的弟弟就是您要找的那一位。”
      他话音一落,方敛秋便一下子没了影,他心中思绪万千,脑子里全然都是阿宁那一张脸。
      居然病了?
      呵。
      方敛秋心里不知道是怒是喜,这胆大包天的小谬种居然敢不顾卖身契逃出方府,病了自然是活该。
      不过,小玩意虽然胆子肥了些,但也是个起码看上去机灵可爱的少年,若是病坏了,他方敛秋心里也是有些难受的。
      看吧,这就是老天爷对阿宁不告而别的责罚。
      远远的,就看到那位小二说的阿宁的哥哥,方敛秋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挺直了腰杆子,步伐放慢,变得稳当了一些。
      那是一个身材高瘦的少年,衣着十分的华丽,紫色的长袍边上还绣着金边,模样十分好看。
      他瞅见了方敛秋,面上的神情一变,剑眉微皱,目光凛冽:“原来是你。”
      方敛秋大骇。
      原来是你?这是个什么口气?怎么说的他像是个突然现了原型的山精鬼怪?
      他冷下脸:“这位兄台,我听闻令弟阿宁得了重病,在下不才,略通一点岐黄,特来毛遂自荐。不过现在看来,兄台你似乎并不欢迎在下?”
      他一向都是个骄纵任性的大少爷,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熟悉方敛秋的人知道,当他口吻忽然变得生疏得体起来,便是他的心情十分不愉快的时候。

      可惜少年对此不甚清楚,也不想清楚,他的脸上的表情稍霁,不过语气依然有些冷漠:“我弟弟的珍珠可是在你身上?”
      又来了,又是珍珠。
      方敛秋直觉得自己快要不认识珍珠这两个字了,由于对面的这一位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阿宁,他也就懒得搭理了。
      他道:“珍珠?我可没听说过。不过我却认识你弟弟。”
      少年认真的看他半晌,在他的脸上没瞅出任何端倪,才道:“我弟弟的确得了病,大夫说是失心疯,你既然与他熟识,可否随我走一趟?”
      失心疯?方敛秋只觉得脑子里哄的一声,嗡嗡嗡的乱成了一团,他略微的一点头。就听少年哼了一声。
      海边的渔家,来往的人群像是被抹去了一半消失不见,原本客栈的位置上竖起了一块大大的石碑,石碑上出龙形的凹槽,少年走过去,取下腰间的佩玉,向那除凹槽上按去,二者便十分贴合的融在一起。
      而后四周的景象忽然大变,一阵狂风由远及近,将海上掀起了滔天巨浪,苍茫的海水涌起了几丈高的浪花,无情的将方敛秋打湿。
      莫名的被淋湿的方敛秋正想发怒,却看眼前的大海笔直割开,露出一条宽敞的玉石大道,长长的延伸至深不见底的海中央。
      少年道:“走吧。”
      方敛秋则是一脸目瞪口呆,他心里虽然对阿宁大抵是个妖怪之说隐隐有了些了解,但是他却想不到自己要见阿宁需要这么大个排场。
      一路走来,看着路边石壁上镶嵌着的奇珍异宝。方敛秋不由得攥紧了袖子里装着那颗大珍珠的小布袋子。
      想不到阿宁居然居然是个如此富有的妖怪出生,他这颗大圆珠倒是有些拿不出手了。
      方敛秋与少年越走越深,他头顶上是浮动的海草和漫无边际的游动的鱼群,墙壁上又大又亮的夜明珠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他们前方的道路。
      方敛秋走了半晌,忽然想起了个很重要的问题,他叫住面前的少年:“喂——。”
      虽有些诧异,但是专心看着前方的少年还是微微的转身,不明所以的看着方敛秋。
      方敛秋道:“咳咳咳,在下还不知道兄台高姓大名——。”
      “敖灿。”
      “哎……敖灿?那阿宁岂不是叫敖宁?”
      敖灿摇摇头:“阿宁就是阿宁。”
      “……”看来这敖家兄弟几个虽然样貌不太相似,说话的语气倒是挺像的。
      方敛秋沉默片刻:“阿宁……总是有个姓的吧?”
      敖灿道:“你说的不错,不过阿宁与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我母亲善妒,不允许阿宁入我们的族谱,所以他没有姓氏。”
      这么久这是敖灿第一次与他说了这么多话,方敛秋一字一句的听着,隐约知道了个大概。
      原来可怜的小阿宁是个庶出,还是个见不得光的,难怪一脸孬相,傻的可爱。
      两人走了好一会儿,方敛秋觉得自己快要精疲力竭了,他本就是个四体不勤的大少爷,如今突然走了这么多,早就是腰酸背疼,恨不得立刻回到国公府,命那些丫鬟们铺好床叠好被,然后舒舒服服的躺进去。
      敖灿看他一脸走神,便道:“你难道不觉得害怕么?”
      方敛秋:“怕什么?”
      看着对方毫不在意的眼神,敖灿沉声道:“凡人岁月短暂,所谓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你们总是容易对未知的,比自己的强大的事物感到敬畏,甚至还为视其为异类。可是你同我一起走入了深海,脸上却只有好奇,全然没有一个凡人应有的恐惧,所以我感到很奇怪。”
      “你是说这个?”方敛秋早就被敖灿张口闭口一个凡人弄得心烦意乱,他本就是天之骄子,向来只有他踩人没有人踩他的份儿,如今被一个少年如此贬低,心里很不愉悦,道:“我本就是来找阿宁的,至于你本身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我也没什么兴趣。”
      敖灿一愣:“你不是为我弟弟医病的么。”
      方敛秋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不过他一向都很无耻,便不慌不忙的掏出怀里阿宁的卖身契:“我是来把我家的逃奴给捉回去的。”
      “逃——奴?”敖灿冷冷的重复。
      随即整个东海都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
      石壁上的珠宝纷纷掉落,脚下的石阶也裂开了一道道的幽深的口子,方敛秋一个踉跄,便跌入了深谷。
      龙庭之怒——怎能是区区一个凡人能承受得起的?
      敖灿冷冷的抱臂看着方敛秋逐渐消失的身影。
      6
      方敛秋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这么倒霉过。
      先是被那小白痴缠上,而后又被对方平白无故的给甩了,好不容易千里追人赶到东海,却又莫名的惹了那白痴的大哥,害的自己掉进了这么个奇怪可怕的地方。
      四周是幽深潮湿的石壁,还不停地滴着水,叮咚的水声在空幽的洞里回响。
      方敛秋一点点的爬了起来,他原本以为自己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是必死无疑的,可是现在他似乎除了脑袋昏沉了些之外,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他爬起来之后,环顾一下四周,只见石洞中央有个大蚌壳,雪白的一大片,有些刺目。
      他慢慢的走近了那只大蚌壳,在外壳上敲了两下,忽然眼前白光一闪,大蚌壳猛地一张,就将方敛秋整个人囫囵吞枣的吃了进去。
      方敛秋措手不及,在蚌肚子里姿态狼狈的摔倒,只觉得身下都是一片软软绵棉。
      他刚站起来,脚底却一滑,又跌了个四脚朝天,他望了望四周,幸好这里只有他一了,否则他这被翻过壳的乌龟一样的姿态要是被人,尤其是被阿宁看到了,那就太丢人了。
      阿宁道:“要我扶你起来么。”
      “……”方敛秋这才注意到原来在这别有一番洞天的蚌腹中还坐了个白衣的阿宁。他忙一整脸色,干脆端坐在地,压着嗓子道:“阿宁,是你?”
      阿宁:“是我,阿宁。”
      几个月不见,阿宁没什么改变,只是看上去白净了许多,他见着了方敛秋,看对方神色阴沉,仿佛随时随地就要吐出个滚字,有些怯懦的说:“公子,你怎么来了?”
      方敛秋如同被泼了盆冷水,浇了个透心凉:“我——我怎么来了?”
      他怒极反笑,有些空旷的蚌壳里回荡着他低沉的笑声:“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好的从跟前跑了就算了,你家大哥还害的我吃了这么大的跟头,我方敛秋自从遇了你,还真是倒霉至极。”
      “你倒好,自个儿在这儿坐着高兴呢?你看,这,这是不是你要找的那颗珍珠?你家公子财大气粗,这,这就给当做工钱吧。”
      方敛秋将袖子里一直都藏得好好的大白珠子掏出来,十分意气风发的在阿宁面前摆弄了片刻,不想阿宁却摇摇头:“不是这颗。”
      方敛秋倒是愣住了。
      他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想着让这小孬种高兴一下好乖乖跟他回了国公府,不想小白痴却不领情,他都在这坐的这么久了,腿都麻了,阿宁也没想着要过来扶一扶他。
      阿宁倒是慢慢的凑了过来,低头将珍珠捧在手里,仔细的把玩了一会儿,又用脸蛋蹭了蹭珍珠光滑的表面抬头微笑:“虽然不是我要找的那一颗,但是我却很喜欢它。”
      “谢谢你。”
      离得近了,方敛秋才看见阿宁长长的眼睫和他与珍珠无异的肤色,鬼使神差的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在即将触碰到阿宁的时候,又缩回了手。
      “我说阿宁,我们必须呆在这个鬼地方么?”
      阿宁将大珍珠小心翼翼的收好,听到方敛秋这么一说,有些受伤:“这里不好么?”
      “阿宁从小就住在这儿,后来母亲……,阿宁……就和珍珠在一起,不过它也跑了,阿宁很喜欢,喜欢这儿。”
      看着他语无伦次的样子,方敛秋倒有些措手不及了,他忙道:“也不是不好,只是这儿实在太过狭小,我们两个大男人挤在这个胳膊和腿都伸不直的地方好像真的不太好。”
      阿宁喃喃道:“不太好么?我娘也这么说。”
      看他神情悲伤,方敛秋难得好心的问道:“那你娘人呢?”
      阿宁道:“死了。”
      “……你爹……”
      “也死了。”
      一时之间静默。
      方敛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父母健在,一时之间体会并不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倒是阿宁忽然露出个释怀的笑容:“不过没关系,你看,这是我阿娘最后留下的遗物,我每天看着它,就好像娘还在我身边一样。”
      他的手心里银光一闪,露出一个精致的银镯,镯子光滑闪亮,应当是有人经常擦拭的。
      阿宁本想再说什么,一个冷冷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阿宁,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方敛秋同阿宁俱是一愣,尤其是方敛秋,当他听清楚来人的声音之后,禁不住咬牙切齿。
      这不是那晦气的敖灿么?
      阿宁的脸上有些害怕:“大哥……”
      敖灿在蚌外,声音依然冰冷:“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不过你不会真的想当一只蚌精吧?”
      蚌精……?
      原来他家阿宁是个蚌精变的?
      那么他们现在就是在阿宁的身体里?
      方敛秋的脸色又一次的阴沉下来。
      阿宁道:“大哥,我,我本来就是个蚌精,是化不成龙的——”
      “呵,我都把人送来了,你还化不成龙?这一颗珍珠已经回到你的腹中,再过几日他就会现出原型,到时候我再把龙珠给你……你难道不想入族谱么?”
      ……
      方敛秋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天昏地暗。
      什么?他才是那颗珍珠?还……还被阿宁给吞进了肚子里?
      7
      他本是块石头,孤零零的站在东海边。
      成不了精,化不了人,只是块笨石头。
      却不想有一天他不小心钻进了一个温暖软绵的地方——蚌精的肚子里。
      然后呢?
      他锋利的边缘将蚌肉磨砺的不再平滑,他又硬又冷的身子却时时刻刻的汲取着对方的温暖,甚至棱角都慢慢的被磨平。
      成为了一颗又大又圆,滑不溜秋的大珍珠。
      他虽然变得漂亮了,心里却是不高兴的。他不喜欢这个方寸之地,他所向往的依然是碧海蓝天,于是他跑了,趁着蚌精打盹儿的时候,溜了个彻彻底底。
      他沾得天地灵气,又在蚌精身体里修炼许久,不知不觉的就化成了人形,经过几世轮回,变成了现在的方公子。
      可是大珍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还有回到蚌精腹中的一天。
      方敛秋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此刻心里只有深深的悔意。
      早知道他就不这么倒霉催的来这儿找阿宁了,阿宁居然就是个大蚌精,难怪他瞅着阿宁心里满满的都是异样的情愫。
      不过阿宁既然要收他回去,他也是毫无怨尤的,毕竟他本来就是阿宁的。
      阿宁却道:“大哥,覆水难收,他本来就不属于我,我怎么可以强人所难。”
      敖灿道:“你爹娘终究是希望你能姓敖的,若是你下不了手,哥哥可以帮你让他恢复原型。”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隔了曾蚌壳,方敛秋觉得敖灿的声音听在耳朵里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他不不由得抬头看了眼阿宁,见对方仍是苍白着一张脸,似乎在想着什么。
      难不成这小傻子真的要把他给吃了?
      方敛秋心中涌出一阵浓浓的悲伤,也罢——好歹是被阿宁给吃了,若是被敖灿吃了,他定要将这敖灿的五脏六腑闹个天翻地覆。
      沉默良久,敖灿早已不耐烦:“阿宁你还犹豫什么?”
      “哥哥。”
      阿宁一字一句的张开口:“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当年落入我口中的是石头,如今是人,我,我不吃人。”
      敖灿气愤的说:“他本就是个珍珠罢了,你忘了?他可是你千辛万苦磨砺了两百年才做出的珍珠,你现在居然不肯收了他?你这个——没用的——”
      他尚未说完,就被方敛秋打断:“他现在好好的,你逼他做什么?”
      敖灿听出他的声音,冷冷一哼:“是啊,看上去是好好的,就算不化龙也要有颗心吧?你看他的蚌壳里空空如也就应该知道我弟弟的那颗心已经跟你跑了。”
      方敛秋莫名其妙:“话可不能乱说,我什么时候偷了你弟弟的心?”
      “蚌——身体里那颗蚌珠就是它的心,你与阿宁,本就是一心同体,就算他今日不吃你,你也是逃不掉的。”
      这如同一道惊天巨累劈的方敛秋天灵盖发愣。
      原先他想自己不过是一颗珍珠,怎么现在又成了阿宁的心?难道阿宁这般蠢傻就是缺了心的缘故?
      怪不得磨个墨也能磨的一爪黑,原来是缺心眼。
      8
      最后方敛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蚌壳里出去的,似乎阿宁与敖灿大吵了一架,敖灿终究拗不过自己的小弟,放他出了东海,而他则被阿宁一路护送回了春城。
      阿宁走之前还对他露出了一个善良体贴的微笑:“对不起,我哥哥吓到你了,这颗珍珠还给你,他说的都是胡话,不要相信那些。”
      方敛秋却若有所思:“阿宁,你若是能化成龙,会是个什么模样的。”
      阿宁道:“化不了,只听过鲤鱼跳龙门,却没有海蚌……跳龙门的吧?”
      方敛秋仔细的构想了一只大大扁扁的海蚌努力向上蹦的样子,便有些觉得好笑。
      阿宁:“东海之行你就当是去游山玩水的,一切都不要放在心上。”
      方敛秋望着他,隐约的觉得这小阿宁和之前的样子有些不一样了,也不知道这是否和他心理有关,想到阿宁居然有那样一个端华冷漠的亲哥哥,这么一想,眼前的阿宁俨然从一脸傻气变得清俊谦和了很多。
      方敛秋深深的看着他:“可我不觉得这样,你既然在我身上失了心,那我便要对你负责任。”
      他说的极为冠冕堂皇,双目澄澈,望着阿宁的眼神也会极为的认真严肃。
      阿宁轻轻避开他的双眼,低头道:“那都是我哥哥胡诌的,若你真的是我的心,我又怎能活到现在?”
      方敛秋将袖子里的珍珠取出,他手上蒙着一层光,不知道是珍珠的还是他的,他手指洁白仿佛与珍珠合二为一,他低声道:“这其实便是我的本体吧?”
      阿宁有些吃惊,却看方敛秋慢慢地将珍珠推入他的心口。
      “我方敛秋最讨厌欠别人东西,更别说让我做一个偷心贼。”
      他仿佛山茶花一样容颜慢慢的在晨光中凋零,在阿宁惊惧的眼神中,方敛秋绯红的唇角勾起了一个微笑。
      “让我,看看你化龙的样子吧?我既然是你的心,就一直都懂你心里希望自己得到是什么。”
      “当初你逃出去的时候,我便想这一次放你自由,也是放自己的自由,看到你之后,我便不想要这颗珍珠了。”阿宁捂着自己隐隐发热的胸口,痛苦的说:“怨嗔痴,爱别离,求不得,果然都是逃不掉的。”
      “有时候,我都在想,我是喜欢上了你,还是迷恋着自己?”
      听着他低声喃喃,方敛秋觉得自己脑子都痛了,他用力拍了下阿宁的脑门:“我是我,你是你,我本就是个石头,一向都是冥顽不灵的,进了你的蚌中,才会化成你的珍珠,可是我自己依然只是那块石头,与你并没有关系,所以你迷恋的那个人定然……是我。”
      阿宁抬头看着他,他则低头吻了一下阿宁光洁的额头:“可我原本就是属于你的,所以,为我——化身为龙吧。”
      阿宁的双目突然睁大,眸中的颜色也变换成了琥珀色,他脸上覆盖了一层层的鳞片,五官也迅速的改变了模样。
      雪白的龙腾空直上,它身影空灵,抬头看去,仿佛只是一片缭绕的山雾,迷迷蒙蒙,伴着远处晨寺的钟声,不知所终。
      8
      从东海回来之后,方敛秋大病了一场。
      晕晕沉沉了在床上躺了三四个月,好不容易醒来,家里人还来不及高兴,大夫就摇头叹息道:“公子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但见方敛秋一脸呆傻,双目迷蒙,爹娘都不认识了,见到人也只是呆呆的点点头,全然不见先前聪颖的模样。
      看着自己好好的孩子成了傻子,方夫人每日都是哭哭啼啼,眼睛肿的和胡桃一样,方老爷则是唉声叹气,虽然方敛秋是个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但是好歹也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就这么傻了,他心里是苦不堪言。

      家里郎中都请便了,也没个能治好的法子,眼看日子拖着一天是一天,方敛秋的身子时好时坏,几乎不曾清醒过。
      那日山茶花开满路,小雨细细微微,青年敲开了方家的大门。
      他生的斯文白净,身着一身白衣,腰间系着一颗珍珠,珍珠下的流苏被山风吹动,轻微的飘起。
      “在下敖宁,是……来还债的。”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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