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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一十三回(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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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十三回:
真如不二随口成谶,
天人合一太上忘情
菩提祖师凝神良久,方道:“悟空,你可知你七八年的成就,他人七八十年、七八百年也未必有之。可是此非你之能,类不同也。你生而知之,猴形仙身,于修道上捡了多大的便宜,切勿以此自傲自负。”
悟空点头道:“是。人与仙最似,修道百年方有成就。而其余众生就更为缓慢。弟子取得的成就虽快,却不值得洋洋得意或炫耀自得。”
菩提祖师也点头道:“你能明白此理,甚好,甚好。生而为仙者,绝非你一人。譬如十数年前,太上老君本尊法身入世修行,落于凡间,姓李名耳,即是生而仙身。似你这般并非仙人转世,倒是千年未见一人。”
待到悟空差不多想明白了,菩提祖师又道:“其实早在数十年前,我遥看东方风云突变,天下灵气汇聚于东胜神州某地,不知有何方神圣现世,却隐约有好重的杀伐之气,似帝星又似杀星,似福星亦如灾星,好生玄妙。天下鬼神都在寻一初生婴儿,谁知却是一只尖嘴猴腮的猢狲,有趣,有趣!”
悟空委屈道:“师父,您看徒儿现在已不是尖嘴猴腮了。”
菩提祖师笑着摸了摸悟空的下颌道:“怎生不是尖嘴猴腮?你瞧,下巴尖的硌手。”
一时间,悟空有些忸怩忘形,甚至不敢抬头看向师父的眼睛。可他终究是胆大包天的孙悟空,抬起头来有些傻傻地盯着菩提祖师。
菩提祖师训斥道:“悟空,修道之人应心平气和,相由心生,也当神色安然,你怎生老是鬼鬼祟祟,贼眉鼠眼?”
见悟空唯唯诺诺,却不以为然,菩提祖师看了悟空半晌,叹气道:“修仙之道,绝不是一门热热闹闹的学问。学法修道,仅仅有资质和悟性还不够,如果性情不端正,反而会自招其祸,你资质、悟性均是上乘,性情却未免急躁顽强有余,沉稳缜密不足。好戴高帽,好凑热闹,好逞口舌之利。况又生而知之,修道走了旁人难以想法的捷径。你不是根基不扎实,而是根本没有根基。因为你的根基是世间法的极致,领悟却不深,只在懵懵懂懂、心有所感之间。这些都是为师教不了你的,只能自己游历,体验,感悟。你心性又非一流,倘若不自省,百年之后,是福是祸,殊难定言。”
菩提祖师语毕,悟空便跳起来怪叫道:“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动弹不得,难道非祸是福?”
菩提祖师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喟叹道:“悟空,正因为师也不知是福是祸,所以没有明言。谁知你自己说了,那被压五百年,就成了不争的结果。还有,莫要上蹿下跳,成何体统。”
悟空抓耳挠腮道:“师父,难道徒儿是天生乌鸦嘴?怎么说什么便是什么了?”
菩提祖师一愣,掌不住大笑道:“你这猢狲,把如此天生神通说的这般不堪……倒也形象。罢了,你听着——这等神通名为‘随口谶’——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就是金口玉言,将来经历时绝无更改。有人天生阴眼,有人能通他心,有人得耳神通,有人善共情之术。你这神通虽罕有,却也不是仅此一家,别无分店的。”
悟空目光呆滞地看了师父半晌,低声道:“师父又在拽文弄字了。前面才刚勉强领会,师父又一堆什么‘阴眼’,‘他心’,‘共情’,‘耳神通’就源源不断冒出来了。再说,仙家金口,预言未来不是神仙们都会的么?”
又一拂尘敲在悟空脑门上,他边躲边嚎道:“师父慢点,师父轻点……您才给了我一记呢,怎生又来?”
“让你小子长进点。”菩提祖师不紧不慢道,“你这猢狲就是急性子,一口气问这么多。虽说猴性使然,可你记着了,饭要一口一口吃,话要一句一句问。天下有灵万物,倘脱不了物性,悟不了人性,哪怕修行百万劫,轮回千万次,也修不成正道。”
悟空捂着脑袋缩成一团点头,心中隐隐又有所悟。生而为人,穿而猴身,岂能被猴性所缚?不知不觉,好胜心又给激起来了。
菩提祖师摇头道:“唉,悟空,你好胜心太强,虽明白修道首要平心静气,从容自在,却总难以付之实行。罢了,这些你将来会慢慢体会到。说前面罢。”
悟空也深以为憾。他知道,自己来的那个时空,是如此的喧哗浮躁,浮躁到把急功近利、走捷径、快速、效率、竞争深深的刻在每一寸元神上。正出神着,听菩提祖师讲道:“天生能见鬼物,谓之‘天生阴眼’,有此神通者,自小外感风邪,往往短寿;‘耳神通’者,不仅听觉敏于常人,且过耳不忘,但常人不能控制自如,深受扰乱心神之害;能感受他人的情绪波动和心情变化,并身临其境的感知,此谓‘他心通’,有此天生神通者,灵觉天成,却从小接受外来各种情绪,常常神智失常;天生能将自己的情绪加于他人,能控他人喜怒哀乐之情,谓之‘共情术’,有此神通者,难免沉溺于掌控他人的快感中不可自拔。”
悟空哑然道:“如此说来,我这预测未来的‘随口谶’,却是于人于己,两无所伤喽?”
菩提祖师微微点头道:“你运气倒好,这是前世难得的福报。不过随口谶可不是什么‘预测’未来,对仙家而言,未来不可测,只能推演。你的随口谶与仙家的灵台推演不同,仙家是在灵台方寸中模拟一个‘真实世界’,修为越高,对万物的感知越强,对各种影响因素看的越透彻,推演的便越久。”
“所以,仙人‘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便是如此得来?”悟空插话道。
“安心听着,少逞口舌。”又一拂尘,“可是倘若推演到自己,仙家修为再高也无能为力。”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次悟空不敢插话了,只得自言自语。心里嘀咕着:师父怎生又用拂尘敲我脑袋了?
不想菩提祖师仍听见了,他捋着拂尘道:“只缘身在此山中……这话说的还有点意思。”
悟空心中吐槽:“一千多年后宋人所言,当然有意思。”
菩提祖师接着道:“仙人能看过去未来,无非是在灵台中推演。而你不同,你生性坚忍,内外如一,真如不二,假如让你再来过一遍,也不会后悔之前所选,亦不肯改变先前所择,于是金口玉言,随口成谶,是为‘随口谶’。”
什么随口谶……分明是提前知悉历史嘛。
谁知菩提祖师口风一转,脸色肃然;“随口成谶可是前生的福报,盼你珍惜,切莫毁之于行。你若是沉迷之,便入了妄境,至多成个三流的算命先生,而且会境界渐失。倘若你敢如此,以后可不准跟人提起你师父。”
悟空默然。没错,他是个穿越者,占据了孙悟空的身体和身份,却做着孙悟空本该做的事。从这个角度来说,孙悟空并没有消失,他自己也仍旧存在着,同时,他即是我,我亦是他。他仗着自己提前知悉历史,妄图高高在上地俯视历史,却忘了自己亦是历史的一员。历史的走向,是一连串微不足道的小事推动的,而这些,在历史书页上鲜有描绘,或者,史志记录经历代流传根本就有疏漏偏差,毕竟历史是胜利者记录的。何况一点点的改变,就会对历史事件造成不可逆转的影响。人对未来的不确定性都有着本能恐惧,倘若沉迷这种预知未来的快感,便是拿真心合妄境,本身就入了大妄。
其实,正如菩提祖师隐约提示,我就是我前世的后世,我后世的前世。可我未必知道前世那个我,前世那个我也不会知晓后世的我会如何。那么前世后世的我,与其他的阿猫阿狗有什么分别呢?就算知道了前世又如何?据说修行人成就一定修为后,前世今生都会隐约闪现。根本无需计较这许多,只要不违本心,不违真心,内外如一,真如不二,只要面对每一个抉择即使有憾都不会后悔,即使一次次重来也不改初衷,那么……
忽然之间,神清气爽,神完气足。全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却又不知所言。
菩提祖师抓住悟空的一只手,松松握着。悟空一愣,以为师父又要将他带入定境,谁知菩提祖师就这样握着他的手出神,仿佛是自己进了定境。那双秀美的手光滑温凉,摸着像一块上好的古玉。因为修得人身,手背上浓密的猴毛都不见了,只留下淡淡的金色绒毛。没有了毛发的阻隔,菩提祖师手掌的触感更加清晰。悟空十分想摸上一摸,可是他再胆大妄为,平日也跟师父没大没小,此时居然不敢动上一动。
菩提祖师手一翻,压住悟空的脉搏。一瞬间心跳疯狂加快,却又随着菩提祖师手指的按动,复归平静。
菩提祖师道:“你的修为已经到世间的极致,如果你还留在世间,便不会再有突破。”
悟空明白此意,师父是让他去天庭修行。悟空对天庭并无太多好感,却也并不厌恶。便道:“他日我若能齐天,必拆了凌霄宝殿。如今徒儿修为差得远呢,还是继续听您老人家指点罢。”
菩提祖师单手一抬,手中凭空多了一把拂尘,拿着拂尘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道:“你这猢狲又胡说!”
悟空本以为师父会老生常谈道什么“凌霄宝殿哪里能是随便拆的”,“一个猴子,好大口气,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之类。结果菩提祖师训斥道:“拆个凌霄宝殿算什么,你现在的法力足以把凌霄宝殿拆上几百个来回了。可宝殿拆一个,人家玉帝还能在灵台造化世界中再建一个,单单拆了灵霄宝殿,又有何用?”
悟空目瞪口呆。师父所言极为叛逆,甚至比当初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尤甚。只听菩提祖师轻声道:“我之所以不肯在天庭为官,正因为天庭非我想要的天庭。”声音极轻极轻,仿佛是怕旁人听到似的,可是声音又传的极远,似是专门说给有心人所听。
悟空呆呆地看着菩提祖师,试探道:“师父,您老人家想要的天庭,是什么样子的?”
菩提祖师不答,以手轻轻抚摸悟空覆盖着柔软金发的平滑小脑袋,反问道:“在你看来,天庭应当如何?”
悟空下意识道:“师父,我的毛被您弄乱了。”
菩提祖师一挑眉,刚要开口,悟空便抢着说:“师父,徒儿胡扯两句,您老人家别生气。”
菩提祖师笑骂道:“说的好还罢,说的不好,一并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