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森林唱游

156、总第一百五十五章

　　（一百五十五）
　　“会吗？或许吧。就连修，还有我的表妹和表弟都认为我是个很怪的人……不过，我自己倒觉得，我挺正常。”
　　浅野翔笑了笑：“一般说来，比较优秀且有野心的人，都会想以推翻自己的前辈来突显和成就自己。”

　　“突显自己？我以前觉得，这很重要……不过，现在的我已经不这么想了。当然，我也不是不想成就自己，我只是不想在自己什么都不是的时候盲目推翻前辈而已……”千叶有些好奇地看着他，“老师，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吗？当我开始觉得自己会在某个领域有所成就时，我的确很想推翻那些和自己有类似的观点，但在理论依据上却有着明显缺陷的前辈……”浅野翔沉默了片刻，“不过，我不会像那些锋芒毕露的人那么急，我会等，等自己的观点更加成熟，等支撑这个观点的理论依据更加完善时才出手……我必须承认，一个人如果不践踏前人的思想，不踩着他的身体，恐怕没办法爬得更高、走得更远。除非你天赋异禀，就好像爱因斯坦那样，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创造划时代的理论。人就是这么残酷的动物，互相倾轧已经成了一种生存本能。当然，对于有理有据且有益于社会进步的否定，我持的是肯定态度。”

　　“我想老师出手的时候，一定很狠……如果你想踩的那个前辈仍然在世，追随着又众多的话，一定会被疯狂围剿吧？”
　　浅野翔点了点头：“没错。这些年来，我被自己的同行，而且，都算是前辈的同行已经围剿过很多次了……对我来说，在我踩别人的同时，当然也很有可能会被别人踩。而且，我也知道，到了将来，我很有可能会被某个后辈踩得遍体鳞伤，再也站不起来。一个人既然选择了投入竞争，就随时要做好输得一塌糊涂的准备。”

　　“这样的生存方式……老实说，真是可怕。”千叶不由说。
　　浅野翔微微一笑：“你完全可以放弃参与社会竞争的权利……但结果就是，你永远都成不了一个有成就的人。就算是想做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也一样有成为社会牺牲品的危险。比如荒木治平，不就是这样吗？”

　　千叶沉默了一会儿：“老师，我发觉，你现在灌输给我的理论，变得越来越残酷，也越来越现实了。”
　　“当然。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而且，一直都生活在竞争的风口浪尖上……只是，将来要面对的，是比现在更复杂更恶劣的竞争环境而已。难道说，你还想听那种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自欺欺人的童话故事？”

　　“那倒不是……”千叶摇了摇头。她看着浅野翔，终于问了那个她今天一直想问他的问题，“老师，你有没有试过去见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人？”
　　浅野翔没有直接回答她，却问：“如果是你，会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去见对方？是已经释怀了，准备从此原谅对方；还是根本就没办法释怀，因此想给对方一点颜色看看？”

　　“是不是已经释怀了，还很难说，不过，的确是想原谅对方了……当然，其实也并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这样做，主要还是为了我自己……再说了，我根本就不可能可以给他什么颜色看，一直以来，无论做什么，我都处于他的下风……”千叶咬了咬嘴唇，“十二月上旬，我高中时的母校会举行六十校庆……不久前，多田俊告诉我，他哥哥也会回来参加，而且，是和他现在的女朋友一起……他的女朋友，我也认识，是我们的一个学妹。”

　　“你怕不怕？”
　　“刚听到那时是怕的……或者说，在遇到劫持事件之前，我一直都是怕的。但现在，我开始觉得，我或许可以以正常心去面对他了。老师，那个时候，也就是你妈妈刚过世的时候，你恨不恨你爸爸？”

　　浅野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恨。而且，是非常恨。”
　　“但后来，你也还是原谅了他，而且，和他相依为命，不是吗？至于多田信，虽然他没有选择我，也就是说，他并不认为，我是那个能带给他幸福的人……但他曾经喜欢过我，所以我想，我应该还是可以原谅他……再说了，这也的确不存在原谅不原谅的问题。”

　　浅野翔看着她：“因为荒木介之的关系吗？”
　　“是啊，荒木先生和黑井先生，荒木先生和他的女儿，他们最终都达成了谅解，我想，我和多田信应该也可以……”千叶沉默了片刻，苦笑了一下，“比起多田信，我倒是更怕面对那些曾经熟知我们的过去的人。当年，他们都以为我和多田信会有什么……但还是要去面对，否则，好像永远都无法走出高中时代似的。”

　　“去吧。是该从过往的阴影里走出来了……如果真想原谅一个人，本来就不能等着对方来向自己道歉。而如果能找个适当的时机完成一个象征性的公众行为，那是最理想的了。”
　　浅野翔突然想，多田信选择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在千叶的视线里，会不会也是为了这个目的呢？毕竟，如果他曾经真心喜欢过千叶，应该也会希望，到了这个时候，千叶能够彻底地放下他，去寻找属于她自己的幸福。

　　“老师，我真的可以吗？”
　　“我也不知道。”浅野翔老实地说。
　　“什么嘛……”千叶正要说什么，发现浅野翔的目光突然看向了门口，她于是侧过了身，当即看到许久不见的长谷川这时正站在门口，当下霍地站起身来，“长谷川？！”

　　“我听你同学说，你可能会在这里。”长谷川微笑着走到他们面前。他看向浅野翔，“您就是浅野教授吧？初次见面。我是千叶高中时的同学长谷川。”

　　“初次见面。”浅野翔这时也站了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戴着眼镜的神情温和的青年，他知道自己又遇到千叶的过去了。虽然对方远比自己年龄小，而且，举手投足之间，显得非常淡然，但他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对方在不露声色地观察自己。他虽然自信不至于会被对方看出自己对千叶有什么超出师生的情谊，但他还是忍不住想，自己究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以引起这个深藏不露的男生的注意？会不会仅仅只是因为，相对于千叶其他的老师来说，他显得实在是太年轻了？

　　“老师，高中时，我是班长，长谷川是学习委员，我们在一起整整共事了三年，也算是非常要好的同学了……他现在在医科大学读书。”千叶笑着说。长谷川今天会特意来看她，她当然由衷地感到高兴。

　　听她这么一说，浅野翔突然有些明白了：这个男生对千叶的了解，或许不在他之下，而且，和他一样，一遇到千叶身边的人，就立即想要研究一下对方……这或许只是一种习惯，并没有特别的意思。当然，他肯定会比其他人更容易看穿出现在千叶身边的人对千叶具有怎样的感情。不过，他仍然相信，身为心理学者的他，还不至于会在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男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真实内心。

　　“是吗？长谷川同学，幸会。”浅野翔说。
　　“幸会。”长谷川说。他转向千叶，“千叶，我有点事想和你说……我们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好啊。我也该走了。”千叶朝他点了点头，拿起了自己的书包，对浅野翔说，“老师，我们先走了。”
　　“好的。”
　　“走吧，长谷川。”千叶说着转身往外走。长谷川朝浅野翔微微鞠了一个躬，也转身和她一起走了出去。

　　浅野翔看着千叶和长谷川一起并肩离开。从他们走路的姿态，他很容易就推测出了他们在高中时的基本相处状态：那个时候，他们一定非常要好，而且，常常这样走在一起……可现在，这个叫长谷川的男生看来也淡出了她的生活，否则，他不会到今天才认识对方。

　　他又点着了一支烟，走到窗前，一边吸烟，一边看着窗外，心想，这么聪明的一个女生，怎么会什么人都捉不住呢？这应该也可以算是一种心理上的毛病吧？那么，他能在离开之前，帮她治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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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叶和长谷川走到林荫道上，千叶笑着问：“长谷川，你是不是也看到那天的直播新闻了？我已经没事了……不过，你会特意来看我，我还是很高兴。”
　　长谷川看得出来，她是真的很高兴，当下也笑着说：“看到你没事，我也很高兴……对了，中野要我代她向你问好。”
　　“谢谢。中野还好吧？”

　　“她很好。”长谷川沉默了一会儿，“你那位浅野老师，我好像曾在某个电视访谈节目里看到过他……他好像是心理学界的权威，对抑郁症很有研究。”
　　“没错。他很厉害的。”

　　“看得出来。”长谷川微微一笑，“他应该也是像多田那样的天才，否则，也不会这么年轻就是某一领域的权威了。千叶，校庆的事，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了。我听说多田也会回来参加……而且，是和樱井一起。”
　　“我也听说了。”千叶点了点头。

　　长谷川看着她此时此刻表情平静的脸，想从中看出一点她内心真实的心情。他对她太了解了，所以，绝不相信她现在已经可以如此淡然地和别人谈论与多田信有关的话题了。

　　对于那一天，也就是高二那年举行闭学式的那一天，他也依然极有印象。那天闭学式结束后，他和千叶回到教室，一边整理东西，一边聊天。聊着聊着，他们突然聊到了长大这个话题。千叶那时说，她觉得长大进入成人世界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收拾完毕，走出教室时，他们看到多田信一个人站在走廊里。他那时当即便猜到了，他是在等千叶。

　　虽然那一天已经过去近四年了，他仍能清楚地记得多田信那时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平静，却有着非同一般的耐心。
　　那个时候，他和千叶一样，当然也不知道多田信就要去美国留学了，所以，他要到后来才会想，那个时候，多田信站在走廊里等着和千叶告别，会有怎样的心情呢？毕竟，他是喜欢千叶的。

　　他不知道，那个时候，多田信是不是听到了他们在教室里的谈话，不过，他想，千叶那时肯定不会想到，所谓的成人世界的最可怕的痛苦之一，也就是离别，正静静地在教室外面等着她，而且，绝不容她回避。

　　年少的时候，我们通常都不会觉得，离别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能够真正体会出什么是离情别绪时，我们大都已经长大了。

　　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才会有些伤感地说：小学四年级时，某某同学转学了，后来再也没有看到过她（他）；国中时，某某同学因为生了治不好的病，去世了；高中毕业后，某某同学去外国留学了，也不知道他（她）现在怎么样了……

　　那还只是对我们来说，非常普通的同学，但如果那个人，是自己的初恋对象呢？还能在多年以后，以轻描淡写的心情说起他（她）吗？还是说，根本就不想在别人面前提及他？就当是已经把他（她）给忘了？

　　“那你……”
　　“长谷川，你是不是想问我，怕不怕再次面对多田？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问我呢？”千叶苦笑了一下，“我就这么没有勇气吗？不过，也对，因为你是长谷川，你有资格这样问我的。”

　　“我本来也不想这样问你。有一天，中野突然对我说，当再次面对多田时，她也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心情……我想，你应该也会有这样的恐惧。毕竟，多田对于你们来说，是个非常特别的人。”

　　不过，他比谁都明白，何止是那些喜欢过他的女生，多田信对于所有有幸和他相遇的人，都显得非常特别。他是如此耀眼夺目，如此战无不胜，有如蒙天眷顾，所以，他们都只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怎样挣扎都是枉然，而且，在遇到他之后，他们不是被他挫败得一蹶不振，再也站不起来；就是不得不装作不在意他的存在，高姿态地活着，但他们自己却很明白，因为他的缘故，他们终其一生都必须携带一个拜他所赐的不愈伤口。
　　千叶是这样，中野雪是这样，岩田守是这样，上原阳一是这样……而他，当然也是这样。

　　“长谷川，你会在意中野以前喜欢过多田这件事吗？”
　　“我不能闭着眼睛说，我一点都不在意，但我也的确不会再介意了。毕竟……”长谷川心想，毕竟他以前喜欢的人是她，而不是中野，“这是事实，再说了，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喜欢上若干个异性，也没什么好耿耿于怀的。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一起了，而且，从此只会把对方看成是自己最在意的人。”

　　“你说得对。”千叶点了点头，“再去面对他，也只是为了结束过去。”
　　长谷川看着她，突然笑了：“也不能只是想着结束过去，却没有新的开始……千叶，你什么时候才能有新的开始？就是上原阳一，对你来说，也已经是过去了吧？”

　　“话是这么说……可是……”千叶欲言又止地说。
　　“可是什么？”长谷川认真地看着她。
　　“对我来说，多田和上原……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在我看来，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他们都先放弃了你……千叶，不管以什么方式开始的彼此喜欢，结束了就是结束了，千万不要心存幻想。”
　　“但如果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不想结束的话，也一定非结束不可吗？”千叶还是忍不住问了长谷川这个她曾问过今井幸，却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很有可能。有时候，就是两个人都不想结束，也还是免不了要以分手收场……何况只是其中的一个人不想结束。”长谷川不想看到她对上原阳一仍然心存幻想，“如果一个人在此之前曾伤过你的心，那么，即便他依然喜欢你，而且，你们还可以重来，也难保在此之后，他不会再伤你的心……那时候所受的伤，和之前的，恐怕就不太一样了，那是在原有的伤疤上开的裂口，会非常疼的，而且，还很难愈合……千叶，也许在你看来，上原阳一是最好的，但选择最好的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我觉得，合适才是最好的。如果你不往前走，怎么会知道这世上没有比上原阳一更适合你的人？”

　　“我知道了。”话虽这么说，但千叶很清楚，长谷川虽然如此苦口婆心，却并没能成功地说服她。她本来就不是个容易被别人说服的人。不过，她不想再和长谷川辩论了……她不想再让关心她的人担心她了。

　　毕竟，他们都不是她，所以，他们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对上原阳一这样念念不忘……上原阳一对她的好，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她对他的不好，也只有她自己明了。

　　有时候，一个人宁肯碰壁、受挫，也要去做可能会伤害自己的事，不是她不够聪明，也不是她不够清醒，或许只是因为，她自己觉得，她想挽回的东西，值得她去冒这样的险。
　　当然，其他人并不会这样想。而且，结局也很有可能会远远偏离她的期望……但不去做的话，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究竟是受伤，还是后悔，更能消磨掉一个人生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