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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庞涓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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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当静女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异样,耳听得她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才一抬头,只觉得脸上一痛,已经被她狠狠打了一记耳光。
我愣了许久,才又惊又怒道:“你干什么?”
她却好似我做了罪恶滔天的事情一样,愤怒道:“你自己做的好事,还要装傻?苏师兄平日对你百般照顾,你为什么要对师尊前诋毁他,说他……说他对我无礼?!”
我紧紧握拳,涨红了脸道:“静女,你认为我会是这样的人?!那好,我去找苏秦对质,看到底是谁在说谎!”
“不用假惺惺了!”她带着哭音,脸色都有些发白,“方才师傅大怒,已经将他逐出师门,永不准踏入鬼谷一步了!”
我愕然,猛地扔下轩辕戟,大步朝竹林深处的小屋而去。
“你想去做什么?”静女奋力拖住我,眼里含着泪花。
“你这样不信任我,我就去向师尊辞行,不再呆在这里!反正我留下也是一个多余的人,学武比不上苏秦,学文比不上孙膑,我为什么还要不识相,惹人厌恶?!”我一口气将长久积郁心里的话说出,心头却好似被刀尖刺过一般。
她呆呆地看着我,我扭过脸去,不想看她流泪的样子。
“我会向师尊问明一切的。”她只留下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话,就独自走向了那间寂静的小屋。
那个夜晚,我坐在静女的屋前,怀抱着冰冷的轩辕戟,守了整整一夜。
静女自从进了师尊的屋子后,就始终没有回来。
我急红了双眼,冲上竹楼拉了孙膑就直奔师尊住处。孙膑比我冷静,他强行按住我要去砸门的手,温文道:“师尊,师妹可在此处?”
里面传来师尊的声音:“楚岫已在清晨离开鬼谷,不再回来。”
好似一股冰水浇了我一身,我急切道:“她是不是气我毁谤苏秦?我实在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我要去找她回来!”
“庞涓,你如此冲动,怎可成大业?”师尊的声音冷若冰霜,“楚岫并非因你而走,她自有走的道理。你与孙膑学艺未精,贸然出山,只会引来杀身之祸!只有当你真正出师以后,才有机缘再遇楚岫。”
于是我和孙膑同时失去了静女。我时常在练武练得直不起腰以后,枕着双臂躺在静女的小屋前,数着她檐下的飞燕。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有时候我会看着飞逝在天空尽头的燕子,怀念以前那些岁月。我甚至还想过,那些在山里奔跑的岁月,那些在水上航行的岁月,会不会只是一场荒诞而绵长的梦,梦里有一个静女,醒来却什么也没有。
后来的后来,我也离开了鬼谷,师尊说,我可以去魏国的都城,大梁。
“师弟,我等着你成业的消息。”孙膑手捧书简,坐在楼上微笑。竹帘的光影在他俊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痕迹,使我觉得他有些陌生。
我来到大梁的时候,正值魏军多次被秦军击败,魏王为重整军队而遍访良才。凭借我对于底层生活的了解以及对于兵法的熟悉,魏王在听了我的慷慨陈辞后,连连颔首。
“如今国家正待有为之人共襄大业,庞涓师出鬼谷,有雄才大略,正是上苍赐予我魏国的大好将才。”他对我一再提拔,终至上将军之位。
我开始枯燥得让人发疯的操练,常年居于荒芜之地,以近乎严苛的法令训练兵士。
“不过是一个贱民罢了,只会以夸夸其谈迷惑君王!”每当我入朝陈述进展之时,总会有刻薄的眼神冷冷睥睨。
直至有一日,魏王见我衣袖为兵器划破也无暇缝补,忽然道:“将军是否该要寻一妻子常伴左右了?”
我一怔,搪塞道:“庞涓一心操练,还未到考虑婚事的时候……”正在这时,忽听得身后环佩叮当,我急欲低头回避,却听魏王热情道:“将军不必拘束,这是寡人侄女,也正是为你觅得的佳人啊!”
我心中抗拒,碍于情面只得埋头向那华服女子揖道:“在下庞涓。”
女子静默了片刻,温柔道:“涓哥,别来无恙?”
许久以后,每当我回忆起那抬头望见她的瞬间,心里都会止不住地激荡。
居然是静女!
一向言辞不绝的我,在那一刻,竟然连话都说不完整,魏王在一边大笑,静女看着我窘迫又惊喜的样子,唇边浮着浅浅的笑意。
“那个所谓公主,其实来历不明!也不记得哪天了,她就自己闯进都城,说是大王已故兄长公子缓之女。公子缓当年可是跟大王争位失败而逃亡的人,听说他当年有一双儿女,但早就死在乱兵之中。眼下来的这个女子,谁知道她究竟安的什么心呢!大王如此仁厚,千万别上了当才是!”朝中对我的婚事自是议论纷纷,我知道都是我的对头公叔痤暗中传播。
“我只相信你。”新婚之夜,我紧紧拥着静女,好像怕一松手,她又会离我而去。
“涓哥……”她伏在我肩头,轻声道,“记得当年我们那些天真的岁月吗?”
我眼里一亮,兴致勃勃道:“那是自然,那时候不懂事,总是欺负你,静女,你……”
“把臭小子孙膑也接到魏国来吧。”她打断了我的回忆,柔声道。
魏王召见孙膑的时候,静女的神情其实是紧张的。我什么都没问,只是拉着她登上了高高的城楼。
霜月初升,我抚着城墙道:“还记得当年我经过大梁时说什么了吗?”
静女想了想,道:“你说,要是能登上城楼,该能看得多远啊!”
我欣慰道:“丫头,你记得我说过的话。”
静女没有回话,只是倚在城墙上,从袖中取出一枚绯红的短笛,呜呜咽咽吹了起来。月光将她的身影拖得很长,投映于清冷的砖石上,显得有点寂寥。
一曲既罢,她将那短笛递给我,道:“想起往事的时候,就吹笛吧。”
我看着那短笛,发现上面的绯红似乎是血痕,却又奇怪这看似陈旧的物件以前从未见她用过,正待发问,便听得城楼下传来孙膑喜悦的喊声:“师兄,静女,魏王说我是他梦寐以求的辅国之才!”
此后我依旧常驻于军营,而静女与孙膑则留在了都城。孙膑擅长排兵布阵,又善制作各种机巧之物,凡此种种,将魏王喜得笑逐颜开,我入朝觐见的机会渐渐少了,想到静女的时候,我便会独自坐在野地的星空下,幽幽吹笛。
可是不断有传闻飘到我耳边,他们说的无非是两个人名:静女、孙膑。我狠狠杖打了传播流言的副将,随后策马狂奔,回到了大梁。
没有人知道我那日回到府邸时究竟看到了什么,只是不久之后,孙膑就被魏王以密谋叛国之罪处以膑刑。
我看着这个昔日温良如玉的男子被活生生挖去膝盖骨,脸上因刺字而流淌着污血,他完全疯了,发出凄厉的笑声,不住地撞着铁栏。
“师尊救我!师尊救我!”他看到我走近牢笼,拼命伸出污浊的手来牵扯我的战甲。
我想到了当年他自山下而来时的场景,眼下的我与他,恰恰互换了位置。
“别人都说,是我向大王诋毁了你,你相信吗?”我俯下身,低声问他。
他却以无神的眼睛四处张望,忽然大笑,将沾着粪土的枯草塞满了嘴。
回到府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看见静女一动不动地站在夜色里,沉寂得好像一枚冷月。
我默默地走到她身前,月光浅影里,她的脸上依稀有泪。我竭力平息自己的情绪,从怀里取出短笛,道:“你送给我的东西,想必已经没有用了吧?从明日起,我就要率领军队出征赵国……你不愿看到的我,也许就此不再出现了。”
她缓缓伸出手,似接未接之间,我一松手,那美丽而脆弱的彤管“啪”的一声滑落于地,碎成数段。
后来,孙膑逃到了齐国,为田忌所器重,成了他的军师。而我则终年征战,即便是回到大梁,也是留守军营。
我再也没有去见过静女。
而我也知道,我和孙膑之间的怨恨,是这辈子也无法解开了。数年后,在桂陵之战中,我败在孙膑手下,满朝文武终于得到了报复的机会,竭尽所能地对我挖苦讽刺。正因如此,我才会在若干年后,再一次固执地面对孙膑。我始终想要证明,我可以超过他。可是,最后那一场战役,当我于漆黑的长夜里晃亮火把,照见那“庞涓死于此树下”的熟悉字迹时,我忽然笑了。
“遂成竖子之名!”我仰天长叹,无数利箭向我激射而来。
那一刻,我想到了许多许多关于我和他的事情,其间,还有一个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