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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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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昙山庄,含冰阁,紫衣翩翩而入。
“庄主找我?”丁香推门进来,看见一个浑身缟素的信使垂手立在地下,诚惶诚恐的样子。
“金刀寨的周老爷子,昨天过世了。”那个身穿道袍、容光照人的年轻女郎倚在书架边,信手翻着几页薄薄的信笺,“你怎么看?”
“只怕周尤要造反。”丁香沉吟道。
玉门关外的金刀寨,是一支强大的马贼帮,多少年来把守着中原到关外喉舌通道。早在庄五陵做庄主的年代,寨主周云龙就已和优昙山庄订盟,接受山庄的保护。但是周云龙的侄儿周尤,一直是寨子里不肯屈服的力量。唐倩伶几次想除他,却拂不过周云龙的老脸。
唐倩伶抖着信纸,道:“不错。周家老夫人信里说,老爷子咽气之前,周尤已经在活动了。所以我想,我们立刻派人去,借着和亲的由头,把金刀寨接管下来。”
周云龙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小姐。老爷子曾向唐倩伶提过两边联姻,藉优昙山庄的力量压服他侄儿。唐倩伶当时没有答复,却成了此时的良机。
“庄主打算派谁去和亲?”丁香问。
“我问你呀?”唐倩伶把信塞进竹筒里。
“又要武功高强,又要果敢决断,还要……” 丁香微笑着,一面观察唐倩伶的脸色,作为副庄主,他既要不亢不卑,又要小心谨慎,什么话都不能说过头。唐倩伶忽地笑了。
丁香心里一沉:她该不会想叫我去吧?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不能够勉强谁。不过周家的小姐漂亮温柔,身手也不错。”唐倩伶悠悠游游的说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丁香有点沉不住气了,若是娶了周家小姐,他这些年的算计岂不付诸东流!
“所以,我想,雪颜是最合适的人选。”
丁香大惊失色:“庄主你开玩笑吧?雪颜他……”
“不可以么?雪颜也大了,你作师兄的,不能留他一辈子罢?”唐倩伶不常对丁香笑,笑起来也像冰上的一层雾水,令丁香反而倍觉寒冷。“……不要争了。好不好,问问雪颜自己的意思,我已经派人叫他去了。”
虽然觉得冷,丁香还是出了一身汗。
雪颜,是从峨嵋金顶上飘下来的一片最纯洁的白雪。当他第一次在优昙山庄出现时,所有人都这么想。他是峨嵋派圆空大师的小弟子,一出师就千里迢迢来到关外,投奔从未见面的大师兄丁香。他那种沉静秀逸,恍若大漠里一股清凌凌的雪水,比他那个英俊潇洒的师兄,更加让人耳目一清。
他入庄晋见的那一天,庄主和丁香正在含冰阁,讨论如何处置洞庭药王的师妹季如蓝。唐倩伶刚刚瞥了他一眼,就给他发出第一道杀人令——立刻把季姑娘的头颅砍下来。丁香侧立一旁,微微沉吟着。季如蓝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所以他知道唐倩伶想看的,并不是是雪颜的身手。倘若雪颜还是佛门心肠,下不了辣手,只怕唐倩伶要翻脸。
雪颜立在地下,一动未动。忽然袍袖间闪出一道雪亮的光,从季如蓝头顶跃过。季如蓝一声尖叫,吓晕了过去。雪光惊鸿一转,又飞回了雪颜的衣袖。雪颜当即朝唐倩伶跪下,磕了几个响头,恳言道:“庄主,季姑娘是一代名医,今日杀她一人不要紧,多少病人从此无救了。不如削下她十三根头发,以代杀头之罪。”
果然,从季如蓝头顶飘下一片青丝,不多不少,正好十三根。
唐倩伶嫣然一笑:“丁香,你这个师弟啊……”她缓缓走到雪颜身边,亲自去搀扶他。
丁香的脸色陡然变了,他知道唐倩伶的袖子里,藏着那把天地为之变色的紫青剑。从前不知有多少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丧了命。然而,丁香咽了口唾沫,什么也没说。
就在那一霎那,唐倩伶的头发被风吹了起来,幽香的发梢触到了雪颜白皙的面颊。那少年脸上忽然掠过一片红晕,像雪中初开的红梅花似的。
唐倩伶愣住了,不觉好笑。她退开一步,抽出袖中宝剑,道:“起来,我试你几招。”
那一天,雪颜就坐在了含冰阁的第四把交椅上。前面三个,依次是庄主唐倩伶、副庄主丁香和“铁袖姑姑”萧吟兰。可是雪颜却闷闷不乐,因为当天晚上唐倩伶就命人挑断了季如蓝的手筋脚筋,送入百草堂看管药材。
晚上丁香送他回房间,就私下里劝他,做杀手就是这么一回事。季如蓝留得一命,已是庄主看在雪颜的面子上万分开恩了。江湖上都知道,优昙山庄是个极其残忍的地方。“你心地太善,何必偏偏要到这里来?”
雪颜叹了一口气,望着大师兄,似乎有话说不出口。
和从小优昙山庄里长大的那些年轻杀手们相比,雪颜是有一些格格不入的。比如他和练小枚一起去酒泉镇踩点,半路上被沙暴困住,他会把所有的饮水都让给练小枚,虽然两人以前根本就不熟识。又比如他自己有一把师父赐的好剑,别人借用,不管熟不熟,他从来不吝惜推脱。
因为雪颜为人太好了,不久之后,山庄里人人都喜欢上了他。男侠们都说,雪颜是个值得倚重的小兄弟;女侠们纷纷发现,雪颜是个温存体贴的好情郎。练姑娘从酒泉回来,私下里到处对人说,雪颜是她的,谁也不许抢。
虽然如此,雪颜对人却总是淡淡的,礼貌周到,若即若离,只和他的同门师兄丁香要好,有什么话只对丁香说。他和丁香、萧吟兰、赤峰并称山庄里的四大高手,按照优昙山庄的惯例,四人不必同时出门执行任务。然而,雪颜处处依赖着丁香。丁香到哪里,他也到哪里,丁香做什么,他也做什么,仿佛山庄里没有别人,只有丁香。大家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雪颜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虽然武功极高,却一点江湖经验也没有。让他独当一面,真还有些困难呢!不若由他跟着丁香历练几年再说罢。
练姑娘看见雪颜对她的殷勤居然不理不睬,气得牙痒痒。
雪颜喜欢守在山庄后面的空地上,看看长河落日,大漠飞鹰。在峨眉山学武的时候,师父教他读过佛经以外的书。他会念很多很多的诗,对着枯桑高树念《饮马长城窟行》,对着黄鹄白云念《丁令威歌》,对着春草秋风念《停云》、《时运》。念着念着,就念出了自己的心事,眼光迷离,那心事也是不分明的。
唐倩伶坐在甬道的尽头出神,时常能看见他在那里形影相吊、风袖飘飘。有的时候,唐倩伶也叫他念几首古诗给自己听听。她想,这个少年,好像并不快乐呢!好好的名门子弟,为什么偏偏要到优昙山庄里来,做一个江湖杀手呢?
她试探过他几回。雪颜期期艾艾的说不出,问得急了,木兰花一样洁白柔嫩的面颊上,就又挂不住了。换了别的人,唐倩伶会是另一种态度的。但是,对于莫名其妙的、有些神经质的雪颜,她却狠不起来。任凭他在山庄里散布柔情似水的气氛,她也无所谓。如果对所有人都采取同一种方式,那她唐倩伶还叫什么血娃娃?
雪颜和她同岁,刚满十九。有时,她几乎觉得,雪颜就是她的那个在桃源洞过着美满生活的双胞胎姐姐。她告诉副庄主丁香,好好提携他的小师弟。
丁香很尽职尽责,把雪颜罩在身边,关心他的一举一动。这个小师弟其实与他素不相识,却对他表示出奇的信赖和依恋。在人情如铁的优昙山庄混了近十年,凭空落下一个雪颜,给人一种冰雪消融的奇特感觉。师弟真是一个小孩子,纯洁得让人不能不怜爱。他只能看好了他,担心假如这个小师弟有一天惹恼了庄主,他这个做师兄的也不好交代啊!所幸雪颜虽心软固执,却对丁香言听计从。日子久了,雪颜不在身旁,丁香反倒会觉得有些不自在,像是他离不开了雪颜似的。
所以,丁香就带雪颜去了罗浮山,然而那一次,两人呕了气。
优昙山庄在罗浮山大获全胜。岭南汤家的上林厅里,挤满了满面血污、眼神惊惧的俘虏,用铁链子串成队,一串一串拉出去砍头,愤怒的尖叫、麻木的悲泣随着腥风在梅林间流转。忽然,雪颜晃了一晃,一头栽倒在丁香怀里。
大家还以为,他又是见不来屠杀了。丁香一摸脉门,大吃一惊,把雪颜抱了起来,跳到了罗浮山主夫人汤氏的面前。他拔出剑,指着老太婆的鼻尖,快速道:“你的儿子在后面,活着。你若乖乖交出解药来,我可以保他不死!”
原来,汤夫人在井水里投下了“碧血毒”。碧血毒本来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只因为汤夫人手头用的,是几十年前的陈货。雪颜凭着自己深湛的内功,顶住了一时。
汤夫人要的就是这个。她掠开湿漉漉的乱发,撇了一眼丁香,似是不相信。优昙山庄的副庄主,老江湖了!她转头看看雪颜。那垂死的少年,面色像冰霜一样洁净。“你怎么说?”她问雪颜。
雪颜昏昏沉沉的望了望师兄,他不知道山庄对于这种事,惯例上怎么处理。丁香向他肯定的点了点头。于是雪颜轻声道:“当然……”
汤夫人酸涩的冷笑一声:“都听见了?你们优昙山庄要一统江湖,不能不说话算话。”
立刻有人把汤家的少主汤照,从屠杀队伍后面拖了过来。汤照神清骨秀、丰神俊朗,是岭南有名的美少年。丁香冷冷的打量着。
汤夫人抱了抱汤照,把一只小瓶塞进他手里:“儿啊,拿好。这就是你的命根子了。”说完就一头撞死在墙上,鲜血脑浆染着苍苍白发,红红白白的涂了一地。汤照默默的瞧着母亲当场横尸,一动也没动。
“快拿解药来!”丁香喝道。
汤照抖出了半瓶解药,抛给丁香。丁香一把抓过来,匆匆给雪颜灌下。
“十二个时辰以后服另一半。”汤照道。
丁香叫来一名手下:“送汤公子即刻离开这里,十二个时辰后,带解药回来复命。”
“是。”那个年轻的女杀手,眼睛骨碌骨碌转着。
汤照把在场的优昙山庄杀手审视一遍,立意把仇人的面目一一刻在脑海里。“就是这样了。”他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走了。一任亲人们凄厉的哭喊声在空中回响。
只有雪颜忍不住叹了一声,眼角悠然滑出了一星泪花。他服过一半解药,神智好了许多。
“放了汤照做什么。还不如带他回去,反正庄主说过,人别都杀完了,要留几个作活口。”有人轻轻道。
丁香的嘴角拧了拧,不说话,只是关切的看着雪颜的反应。
那天晚上,派去的女孩就回来了,带来另一半解药:“哪里等的了十二个时辰!”
雪颜晕了一天,丁香早是急得不行了。此时高兴,一边给雪颜喂下那另一半药,一边忍不住称赞她:“风剪一丝红,果然手快!”
雪颜朦朦胧胧的,忽然听见了这几个字,大惊失色:“你派去跟着汤公子的是……”
是柳轻轻,优昙山庄的新秀,心狠手辣的“风剪一丝红”,极受丁香和唐倩伶的倚重。柳轻轻把革囊解开,滚出一个血淋淋肉乎乎的头颅来,眉清目秀的脸上,还残存着临死前的痛苦与暴怒。雪颜“呀”了一声,几乎晕厥。然而他立即坐了起来,瞪着丁香说不出话。
“师弟,我们不能留下祸患哪!”丁香轻描淡写道,“山庄的规矩,是一个也不放走的。”
“但我答应过那个母亲。师兄,是你,让我对她承诺过!”雪颜霍然坐起,瞪得大大的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平生第一次,他对师兄动了怒。“你不放心,带他回山庄就是。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丁香冷笑道:“就算要带人回山庄去,我也不能带他。”
雪颜不解。丁香转过身去,朝着窗外:“反正不能让他去山庄……师弟,你就别管这么多了,好好养你的病……”
“为什么不能?” 师兄的想法,总是怪怪的,雪颜又领会不到了。他的眼睛静静的停在师兄淡紫色的背上,忽然感到一阵阵忧惧袭来,象暗夜一样吞噬着自己的思想。
“得了吧!”柳轻轻忽然岔道,“雪颜你也太傻了。一天到晚跟着你师兄,还不明白他的心事!”
“住口!”丁香喝道。
柳轻轻却不吃他这一套,继续道:“汤照这个小白脸,活该倒霉啦!谁叫他不长的难看一点。倘若咱们带他回去,庄主看上他了,你师兄还有什么指望!”
雪颜转头,紧紧的盯着柳轻轻:“你说什么!”
柳轻轻“嗤”了一声,冷笑道:“整个优昙山庄都知道,就你不知道。你师兄和庄主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
“师兄……”雪颜傻了,缓缓垂下头,仿佛霜后的芙蓉。然而眼睛犹自扑闪不定,捕捉着丁香的每一个表情,他不想那是真的。
“柳姑娘,别这样讲话。”丁香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言语间,并没有否认的意思,他转回了身,却仍是不看雪颜。
雪颜怔怔的瞪着汤照血肉模糊的头颅,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很久都说不出话。柳轻轻看见这光景,心里亦明白了几分,不由得瞧瞧丁香,却见他神定气闲,没事人儿似的。她轻咳了几声,嘲笑道:“丁副庄主,你这师弟,也俊俏得紧。你不防着他一点儿?我看咱们庄主,也很喜欢他呢!”
丁香愕然。
雪颜忽然抬头,冷生生的道:“师兄放心,我心里面并没有什么人。不会给师兄的碍事儿的。”
从罗浮山一路回来,雪颜显得情绪很好,却再没跟丁香说半句话。丁香淡淡的不管他,对人只说就为了一个汤照,师弟就想不通了,这孩子心太软,还需历练历练。回到山庄,丁香向庄主唐倩伶汇报罗浮山一战的状况。唐倩伶其实早听柳轻轻说过了,对丁香的陈述,只是随便赞许了一番,末了却发现雪颜不知何时溜进来了,瞧着两人讲话。唐倩伶并不见怪,拉了拉雪颜的手指,微笑着问他岭南好不好玩。
本来以为,这个少年又要脸红了。不料,雪颜俊秀的面容,蓦地刷白,甚至微微发起青来。
更奇怪的是丁香,眼神古里古怪的,看看唐倩伶,又看看雪颜。他忽然一把拽过雪颜的手,踉踉跄跄的把他拖了出去。
唐倩伶吓了一跳,丁香还从来没敢对她这样无礼过。她瞧着这两个人的背影转过帘子,一个伟岸,一个俊逸,不由得微微蹇起两道秀眉。
“你干什么!”雪颜忍不住了,冲着丁香嚷起来。
丁香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在做什么。他停住脚,愣了一会儿,转头看定雪颜,不由得悠然而叹。
雪颜也看他。两人对视了一回。丁香很明朗的笑了:“师弟,这么些日子,你可是答理我了。为你这一声,我连庄主都冒犯了呢!”
丁香的这一句话,让雪颜的心都揉碎了。为了他,师兄可以连庄主都放弃!他还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他呆呆的望着师兄,费了多少力气,总算喉咙里的那些酸酸楚楚全都咽了下去。他一笑,作出很开心的样子,朗声道:“师兄,我那里有庄主赐的好酒,今日我们兄弟俩……不醉不休!”
不醉不休!
兰陵美酒郁金香,照见炯炯肝胆,照见依依柔情。
峨嵋的弟子,却都不胜酒力。几盅下肚,丁香的话忽然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尽是些掏心掏肺的话语。多少日子积压下来不敢说的,一旦倾泻,如火如荼。直听得雪颜心迷意醉,听得雪颜面红耳赤,是这些酒太浓冽了吧?他痴痴的欣赏着师兄脸上,每一道英挺的线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崇拜和满足。
师兄的手心很温暖,带着他朝着无边无尽的深渊里,堕落,飞翔。
他沉醉了,他也沉醉了。
那一个夜晚据说颇不平静。醉眼如花,幽灯如血,夜光滟滟,乌啼声远。第二天,整个优昙山庄都沸腾了,息息簌簌的声浪
雪颜伏在床上,半幅锦被胡乱裹着身子。直到日上三竿,他都没有力气起来。他对师兄的是全心全意的,可也是不掺一点渣滓的,就像峨嵋的初雪一样洁净透明。怎么一夜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握手河桥柳似金,蜂须轻惹百花心,蕙风兰思寄清琴。意满便同春水满,情深还似酒杯深,楚烟湘月两沉沉。”
怎么会这样呢?
头痛欲裂。他翻了个身,忽然看见了对面的铜镜。镜光闪闪,把这间小小的金屋,映成一个奇异的境界。那一刻,有一道光芒折射到他裸露的雪白脊背上,然后渗透进去,滋润着每一层肌理,每一寸心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深处,渐渐发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他慢慢支了起来,走下地,在镜台前端坐好,看了又看,这张面孔。他抹平衣襟的皱纹,拣了一把木梳,把头发散开,缓缓的梳理。
丁香却不在。他一早就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枕边偎依的师弟,一夜宿酒全醒了过来。
闯了大祸了。
他匆匆跑了出来,根本不敢惊醒雪颜。他看见雪颜的窗下聚了几个洗衣的丫头,在窃窃私语;他看见“风剪一丝红”坐在门前捧腹大笑;他看见赤峰和铁袖姑姑面色凝重,理都不理他;他看见练小枚那几个女孩子剑也不练了,头碰头的唧唧喳喳,看见他走过来,忽地又散开。他是优昙山庄的副庄主,除了血娃娃,没有人敢对他无礼。但是现在,每一个人都在嘲笑他,每一个人可以用眼神杀死他,甚至庄里的每一匹马的嘶鸣,每一棵草的摇曳,都是在嘲笑他。饶是丁香久历江湖,也禁不住要精神崩溃了。还不到一个上午,整个优昙山庄,都已经知道了,一定是这样。唐倩伶也一定知道了。她饶不了自己!丁香慌里慌张的把自己反锁进屋子里,斟酌着是不是该逃跑。
然而,有一个人来对他说话,那是唐倩伶的侍儿,说庄主有事,找他去含冰阁。
庄里的几位长老都在,唐倩伶自顾自低着头,吩咐大家先吃午饭。丁香腿都软了,战战兢兢坐到了她身边的位置上,不知道吃进嘴里的是米是面,是汤是菜。
会议开了整整一下午,唐倩伶一直和大家讨论远征海南岛,居然绝口未提昨晚的事情。丁香的心悬了又悬:难道说,还没有人告诉她?
会议开完了,长老们一个一个退出阁去。忽然,唐倩伶轻咳了一声,叫住丁香。
大家都转过头来,眼光扫向丁香,神情嘲弄、怜悯、暧昧的都有。
“昨晚和你师弟——喝醉酒了?”
丁香张大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倩伶笑了:“雪颜年轻不知节制,你作师兄的也这么糊涂?酒醉伤身,下次不可了。”
她那语气,倒像是大姐姐教育小弟弟一般。丁香是听错了么?赤峰连忙出头:“禀庄主……”
“不必,我都听见了,”唐倩伶的态度很是和蔼,“庄上的风气,最近有些不对。再有人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可不客气了。”
丁香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大家纷纷退去,他落后几步,不禁回过头又看了唐倩伶一眼。两人的目光正好撞上。
“我只是可怜雪颜。”唐倩伶的眼神,冷得像一把冰刀,割断了他的所有遐思。
这是警告,放他一回,不会有下次了。丁香化险为夷,简直有再世为人之感。
只是一次无心的误会,一次误会。走出含冰阁,他的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但是他路过雪颜的小屋,听见那一声柔柔的呼唤,还是禁不住停下脚,走了进去。总要说清楚吧?师弟,应当能够明白他的处境。他不敢回应,直接推开了雪颜的房门。
“你在干什么!”
看见雪颜,丁香几乎吓晕了过去。
那是师弟么?轻袍缓带、云鬓花颜,半点绛唇在灯影下散出魅人的幽香。
“回来了……”他的声音,也变得跟黄鹂一样轻灵。
“你这是干什么?”丁香从牙缝里挤出六个字来。
雪颜柔柔的笑了:“我梳上头发了,学人家新娘子的样式。好看不好看?你……喜欢不喜欢?”
是很美,惊若天人,雪颜本来就是一个可爱的孩子,可以让丁香看得如醉如痴。但是……丁香终于清醒过来了。他冲了过去,“啪啪”两声,打了雪颜两个重重的耳光。
“你发疯么!”
雪颜呆住了,连眼泪都忘了落下来。
丁香看看那张吹弹得破的脸颊上,落了十个重重的指印,一时间,自己也伤了心,低头不语。
“你……”雪颜终于喃喃道,“你怎么这样……对我?我们已经……已经……难道,你不是……你没有当我是你的……你的……妻子么?”
“住口!你想毁了我么!”丁香发怒了,“你是我什么人,什么妻子老婆,——神经病!”
雪颜静静的瞧着他。
“你要再敢胡说,我一辈子不要见到你!”
丁香冲出门去,觉得头痛欲裂。不由得蹲下身子,紧紧捂住自己的面庞。风吹过来,忽然间落下了一点湿湿的东西。
雪颜把十根手指插进了发髻中,青丝一把,又一把,扯下来,狠狠的,随风散去。
从那以后,雪颜就像换了一个人。大家都说峨嵋派心慈手软的小师弟,终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杀手。该杀便杀,该剐便剐,手起刀落,血流成河,没有一点犹豫。心狠手辣的时候,唐倩伶自己犹有不及;对待庄上的兄弟,还是像以前一样文质彬彬细心周到,所谓的江湖规矩、兄弟义气也见得更多,说话做事变得果断得体。他在优昙山庄的地位,渐渐的举足轻重起来。第四把交椅,不再只是个虚设了。
甚至他和丁香的关系,也显得极有分寸。那一夜风波之后,两人避嫌,很少在一起。偶然交谈数语,也十分自然。唯一不太自然的是,再也没有女孩子敢问津于他了,包括那个当初信誓旦旦的练小枚。
小孙就是在那个时候加入优昙山庄的。他很喜欢雪颜的为人,却不明白何以大家说起雪颜,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由于唐倩伶的禁令和丁香的赫赫声威,没有人再敢提当时那件事情。但是流言就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总是有办法传到你的耳朵里。
小孙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他觉得雪颜很可怜,他还是个小孩子,全是被他师兄害了。他和雪颜成了朋友,别人不肯跟雪颜一道出去执行任务,总是他陪着雪颜走。雪颜对他,还是淡淡的,不过在一起日子久了,慢慢的总会泄露一些肺腑之言。
渐渐的,小孙也发现,雪颜,终还是有一点不对的地方。
是什么不对呢?
他不敢问。
有一天,他忽然发现雪颜的指甲缝里有一道浅浅的红痕。趁雪颜不备,小孙凑近了仔细看看。雪颜的手生得很细致,几乎不像是练武的人。那一道红痕,隐隐有一股甜香。小孙是结过一回婚的人,知道那是胭脂。
那天半夜里,小孙爬到了雪颜的窗边,舔开一角窗纸向内窥探。
他看见雪颜在梳妆。
他身上束了一件大红衣裳,看来不知是哪家姑娘的旧时嫁衣,流苏都破烂了。一头长长的青丝,被一双纤手挽起来,用一根树枝插上。对着镜子瞧瞧,不满意,又放下来重新挽。一遍挽,一遍曼声唱着: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意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弄完了头发,又掂起一片胭脂抿了抿,撅起来,丹唇若樱。忽然对着镜子一笑,拾起一只眉笔,浅浅的勾出一弯新月。画着画着,神情又变了,一滴盈盈的泪水潸然而落。
他把眼泪捧在掌心,迎着月光照了照,自言自语道:“倘若我是女儿身,你要不要我呢?还是你真的喜欢庄主,根本就不喜欢我?”想着念着,又唱起歌来:
“罗带缕金,兰麝烟凝魂断。画屏欹,云鬓乱,恨难胜。几回垂泪滴鸳衾,薄情何处去。月临窗,花满树,信沉沉。”
小孙几乎吓得魂飞魄散。丁香没有说错,他们都没有说错。雪颜,是真的发疯了!
忽然,他的耳边掠过一丝凉意。有人示警,小孙跳到了一边,发现他的背后,赫然是血娃娃那张冷酷而精致的脸,没有半点表情。
小孙落荒而逃。
唐倩伶没有理他,瞧着镜台前美丽绝伦的雪颜,幽幽的叹了口气:“不能再拖下去了。”
百草堂里,幽幽暗暗,永远散不去那股怪怪的渗人的香气。满墙满箱的药草之间,枯坐着那个憔悴的残废女子。
“有没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忘记过去?”唐倩伶作为优昙庄主,还是第一回探望被囚禁的俘虏。
“在富春江畔葫芦湾的深水里,长这一种叫做孟婆柳的水草。传说中地狱里的孟婆汤,就是用它熬成的。”
唐倩伶点点头:“我可以让人去找。”
季如蓝冷笑一声:“喝了孟婆汤,不仅可以忘了丁香,连他自己是谁、从那里来都会忘得干干净净,更别提什么武功了!庄主栽培雪颜不容易,你就舍得让他从此废掉。”
唐倩伶愣住了,想不到流言还能传到这个残废女人耳朵里。她转而缓缓道:“那么你说,有没有什么药,让他只忘记丁香这一段,别的……没有影响?”
“哪有这么好的事!”季如蓝哈哈的笑起来,“忘记武功和优昙山庄,比忘记丁香更容易。不过,庄主你忘了‘小怜香’和‘观音散’么?”
唐倩伶心中一凛:不错,用了孟婆柳,再服下这两种奇药,就没有问题了。只是,对于雪颜,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
“从此,雪颜就不会再想着断袖、龙阳之类的肮脏事情。用了小怜香和观音散,他就完完全全变成仅供庄主操纵的杀人机器,行尸走肉……”
唐倩伶盯着她的眼睛,想了片刻道:“多谢提醒。不过,他救过你的性命,你却向我提出这样恶毒的建议?”
季如蓝笑得更加开心:“我知道,庄主会采纳我的主意。”
唐倩伶不再理会她,转身走进屋外阳光里。
也许变成行尸走肉,总比任由生命在无穷无尽的痛苦中萎谢掉的好。何况,唐倩伶真的不愿失去雪颜这样好的一个手下呢!赶快去找孟婆柳,事情不能再拖延了。
不管丁香怎么想。
“如果你觉得雪颜不好,你就自己娶周小姐。”唐倩伶冷笑。
丁香急忙摇头,不能让她有这样的打算。从直觉里,丁香是不愿雪颜去和亲的,不放心,他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但是,也许雪颜还是走了的好吧?留他在优昙山庄,终不是长远之计。他努力的劝说自己。
那个少年只轻轻的瞟了他一眼,就看透了他的心。
“我去娶周家小姐好了。”雪颜很肯定的对唐倩伶道,“请庄主放心,雪颜此行,一定把金刀寨的事情都摆平了。”
“那就好。事不宜迟,明天就启程吧。”唐倩伶道。
“这么急?”丁香吓了一跳,“庄主,风险太大了,我陪师弟一道去吧。”
“不必了师兄,我一个人去就是。”雪颜冷冷道。
“副庄主还是留下不要走,庄里事情多。派小孙跟着雪颜好了。”唐倩伶斩钉截铁道,“雪颜啊……”
雪颜抬起头来,瞧着唐倩伶和蔼关切的笑容。
“不要让我失望哦?”
雪颜带了小孙和十二名身手利落的下属,就这样向玉门关迤逦而去。离开山庄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雪颜告诉丁香,他们会在辰时三刻出发,其实卯时两刻就走了。走的时候,唐倩伶带着柳轻轻出来送他们。血娃娃那张脸,在淡淡的星光下闪着莫测的光泽。
马很快,黄昏就可以到达金刀寨了。一路上,小孙的心思都在七上八下。雪颜闷闷的不发一言,并未察觉他的异样。
唐倩伶的交代在小孙的脑子里转来转去:“天黑以后,雪颜就会发病。必须在此之前,把药酒给他灌下。不可有半点差池。”
小孙知道庄主选中了他,是因为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雪颜病情的人。庄里其他人,理解不了庄主为什么会对这样优秀忠诚的部下施毒。
“以后,雪颜的一举一动,按照我的安排行事。”
雪颜已经人格分裂了。白天,他是优昙山庄的骨干杀手;晚上,他是丁香的幽怨弃妇。庄主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继续下去。但是,雪颜就应当从此丧失自己的记忆,变成一具没有没有灵魂的躯壳么?
远远的山坡上,金刀寨的轮廓,在夕阳的余辉里显得格外雄壮。
“娶了周家小姐以后,雪颜就不必再回山庄了。我也不会让丁香去见他——以防万一。”血娃娃的计划冷静而周密,“这样对两人都好。”
金刀寨的大门,已经向优昙山庄使者们敞开。
红灯花烛,美酒佳肴。周尤根本就不在寨里。周家老夫人主持一切,金刀寨里上上下下,十分井然有条。倒是十二个全副武装的优昙杀手,显得太不和谐。周家小姐早就梳妆好了,蒙着长长的方巾。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新人入帐。
那个少年白皙俊秀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澜。挽着他的新娘子,缓缓的向洞房走去。
小孙猛地惊醒,再不投毒,可就来不及了!到时候怎么向庄主交代?
“雪颜,雪颜!”
雪颜回过头,瞧着小孙。
小孙梗着脖子道:“来来,你我弟兄一场,再敬你最后一杯!”他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油葫芦,琥珀色的药酒颤颤抖抖的斟了出来。
雪颜,望着酒,沉思一回。然后接过那只冻石梅花杯,手一颤,酒就到了地上。
小孙呆住了,看见雪颜秀美的脸,浮着淡淡的虚晃的微笑。别人听见雪颜道:“我兄弟醉了,在下先送他去休息。”于是小孙就瘫软着被雪颜拎了起来。因为雪颜顺手点了他的穴道,把他拖到金刀寨外面。
“你什么意思!”
“应该是我问你。”雪颜淡淡道。
小孙说不出话。
“其实我不问,也都明白了。”雪颜道,“庄主不知道,每个月我都要去看望百草堂的季姑娘。临走之前,我又去了一回和她告别。但是我发现,她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了。我想,是庄主拿她试这种药罢?”
“你真聪明!”小孙苦笑。
唐倩伶拿到了孟婆柳,就逼着季如蓝先服了一剂。她要防着季如蓝是设计毒死雪颜,何况,这个女子知道的太多。
“我知道,庄主是为我好,忘记了他也许我会过得更好一些。但是,我不愿忘记,哪怕要承受终生的折磨,我都不能忘了他。”他拍了拍小孙的睡穴,“你打不过我的,别再想下毒了。”
小孙努力想把眼睛睁开,挡不住睡意一阵一阵袭来,以至没有听见雪颜的话:“那原是我最珍贵的记忆,我所有的亲情、爱情、友谊都在那里面,我不能够忘记,直到我死去那一刻……”
雪颜回到金刀寨,发现原本热闹非凡的寨子,忽然间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在拜堂的花厅前面,并排躺着他的十二个手下,都被割去头颅,鲜血染红了织锦的地毯。
雪颜按住了腰间的剑,注意聆听风中的每一个细微声音。
“哈哈哈哈哈……”
花厅外面传来一阵老枭的怪笑。
雪颜霍然回头,看见一个红衣的人影在日光中摇晃。那不是周小姐么?
“小兔崽子!”那人哗啦一声扯下红衣,拎在手里甩来甩去,“看你细皮嫩肉的,还没长醒呢!居然想讨老子做老婆,你来给老子作小还差不多!”
雪颜捺住怒气,冷冷道:“这么说,金刀寨已经在你手里了?”
周尤道:“不错,金刀寨早就反了。你以为那个死老婆子能有多硬,还不是乖乖听我摆布!那个小妞儿么,嘿嘿,也就是你名义上的老婆,早就被弟兄们分了。”
周尤的确是个厉害角色,在优昙山庄的眼皮子底下蛰伏多年,居然被他一举成功。此时,只有雪颜一个人了。他想起了唐倩伶的叮嘱,不免紧张起来。
“出来!”周尤朝身后挥了挥手,几十个扛着大刀精壮汉子像是从地底下一下子冒了出来,把雪颜围在中心。那些汉子一个个膀大腰圆,太阳凸起,看起来都是金刀寨好手。
雪颜巍然不动。
周尤一声冷笑,忽然一个白乎乎的巨物飞了过来。雪颜闪了开来,感到一阵透骨的腥臭与凉意。他马上明白过来,是一具剥得精光尸体,浑身是血。
那是周家小姐,死得这样惨。
雪颜再也忍不住了,长剑出鞘,朝周尤直刺过去。周尤一动不动,兀自冷笑。
忽然尸体坠地,反弹出一把柳叶刀。雪颜一躲不及,肩头被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汩汩的流出。
一时不察,跟着无数的刀剑,如同天罗地网一般,向雪颜头顶笼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临空一声清啸,一只“大鸟”从天而降,扑拉拉的下来,挡在雪颜身上。众人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只听一阵乒乓之声,手中的兵刃已被夺了下来。那人抓起雪颜的肩膀腾空一跃,两个人影就象飞一样的到了人堆外面。所过之处,试图挡着他们的人,也被迅猛无比的手法拨倒,闪开一条道儿。周尤大怒着追出去,发现自己的腿抬不起来了。竟不知那人何时在他足三里上重重踢了一脚,害他动弹不得。
雪颜看见那人的脸,又悲又喜:“师兄……”
丁香闷闷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一剑砍断了周尤的脖子。
就像很多年来的习惯一样,师兄弟的两人并肩奋战,把一串串的剑光和热血以极为挥霍的方式,抛洒向大漠的深处。
雪颜是最不喜欢杀戮的,然而此时他却感到一种难言的甜蜜。所谓生死关头,在一个杀手来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难得的是,关键时刻赶来的不是别人。
师兄呢?师兄的剑法,精彩绝伦,是峨嵋派的顶级之作。他接过了大部分的刀剑,把受伤的师弟,护在自己缤纷洒落的剑光里。令雪颜觉得,这一刻他有着绵绵不尽的力量。伤口还滴着血,他愈战愈勇。
而敌人在不停的死亡。
直到金刀寨里,再看不见一个可以活动的物体。有的只是一地死尸,十里血泊。
丁香用剑指着地,警惕的四处观望。雪颜从慢慢的坐了起来,忽然伸出双臂,猛地抱住了丁香的腿。
“师兄,你终于来了……”雪颜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
丁香的剑,哐铛一声落在地上。他跪在雪颜面前,默默的为他理着乱发,拭去脸上道道血痕。雪颜激动的勾着他的颈脖,几乎语无伦次:
“师兄,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吧!走得远远的,离开优昙山庄,到大漠那一边去,就我们俩……一生一世,师兄,好不好……”
丁香仿佛触了电,猛地挣出雪颜的拥抱:“师弟,你是不是又发疯了?”
雪颜微笑着:“师兄,别再骗自己了。你为什么要来追我……”
“我为什么要来!”丁香急躁的嚷嚷着,“你我师兄弟,我当然应该来送你,这是礼数!你不要差了想头!”
雪颜静静的瞧着他,丁香转过身,避开他那幽深的眼光。
“我告诉你不要差了想头!”丁香低声重复道。
他们曾经都差过想头。假凤虚凰,明明是不可能的事。纵然这片白雪,燃起了他多少的眷恋,以至于千里万里都要追过来见最后一面,但是,只要他还是优昙山庄的副庄主,甚至说只要他还在江湖,他就不能不永远的拒绝下去。
他甚至已经打探到,唐倩伶要让雪颜忘记一切。雪颜不像他,他年长一些,对世事有更多的考虑,能够承受更多的隐忍和痛苦。雪颜太单纯了,既然受不了要发疯,那他还是忘记的好。
“师兄,我知道我们之间……你不能给我什么。”雪颜终于道,“我只要你一句话。一句就够。”
丁香咬着嘴唇,脸憋得铁青。
那句话他在心里说过一百遍!但是有的事情,是永远不能说的,因为一说就错。雪颜,你还是不懂。
一旦让出一步,将来的一切都完了。他很知道。
他俯下身,去拾自己的佩剑。然而,那双手不停的抖。
最后,他把剑紧紧攥在手心里:“什么也没有!”
残阳如血。
那个淡紫色的影子,深一脚,浅一脚,在起伏的沙地上,越拖越长。渐渐变成一只清奇古怪的大鸟儿,最后融化在漫漫黄沙里。
只剩下少年一个,孤零零的立在荒漠上,肩头的刀伤,还在不停的流血。这时候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悄然破裂、溶化,就像峨嵋山顶的冰消雪融一样。
清朗的月亮,飘零在大漠边上,被几道霞光噬的残破不全。晚凉的风中犹有刀声血影,吹拂人面,是一种微醺的感觉。
天色渐渐黯然。夜降临了。
少年的脸上,忽然绽出一个璀璨无比的笑容。他蜷起纤长的身子,以一种痴迷的姿态苟伏在沙地上。用十指去挖掘,用长发去缠绕,用面颊去摩擦,让层层黄沙把自己掩埋在深处。
“师兄,师兄……我是你的……”
忽然,嘴唇触到了一件温热的东西,于是不假思索的溜了进去。浸透舌颊,又腥,又咸,直冲天灵。
——是血!是人血!
他猛然抬头,几乎要吐出来。那是金刀寨的横尸遍野,白骨红血。是血,搅扰了他的疯狂迷梦,令他一惊而起。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可他不能够忘记。
他默默的把剑拾了起来。
小孙醒过来的时候,天上的北斗星已经升起来了。风中远远的飘来一缕缕血腥气。他一跃而起,朝金刀寨奔过去。
那张秀美的脸在无边的血泊中飘飘荡荡,白皙得几乎透明,透出一种洁净无比的光芒。
小孙惊骇的抱起雪颜,眼睁睁看着他颈中流出温热的液体,已经渐渐干涸。
那把冰雪剔透的宝剑落在地上,沾着莹莹的碧血。
“替我上复庄主,我……辜负她的冀望了。”
他白色的嘴唇,还在一点一点的蠕动,小孙不明白,把耳朵贴了过去。
最后替雪颜整了整仪容。唐倩伶叹了口气,拉上了白布,命人合上棺椁。
在山庄的战役中牺牲的杀手,都可以得到隆重的礼葬。何况是坐第四把交椅的雪颜,一向受人爱戴。
灵堂外面,跌跌撞撞的扑进来一个淡紫色的人。
“丁副庄主私自出走,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唐倩伶淡淡道。
丁香瞪着血红色的棺椁,眼睛也在充血。
唐倩伶冷笑一声,喝退了左右。眼看众人出去了,她一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冷然道:“他临死之前留下了几句话,小孙带了回来。我想,他这一向以来,总也没机会告诉你,此时不如我替他说了吧?”
丁香不置可否。
唐倩伶面不改色道:“他说他喜欢你,小时候听师父讲起你的事情,心里就有了你的影子。为了你,他才跑到优昙山庄来,宁愿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对你是一种孩子式的感情。可是,那一天晚上,你不该把他当成了你的妻子,令他失身。是你,让他回不去了。
“他说,假如他真的是女儿身,也许你接纳起他来,就会容易一些。你心里,抛不开的东西有很多很多,他眼睁睁看你抛弃他,却没有办法……
“他一生都在等你的一句话,你便是不肯承认。他知道自己执妄,却无法解脱,只好一日日的发疯……
“终究是因为你死的,你好歹替他守一夜的灵吧!”
那一天晚上,丁香真的在雪颜的灵前,跪了整整一夜。整个山庄的人都听见了他的哭声,很是凄凉伤感,一直到半夜。然后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第二天,大家发现副庄主仍然伏在棺椁上,已经断了气。
“以身相殉。”唐倩伶听见消息赶过来,对着丁香的遗体摇着头,“倒也不枉了雪颜对他一片痴心。”
话语里仍是冷冰冰的没有任何倾向:“既然如此,今后由柳姑娘接替副庄主的位置。”
柳轻轻站了出来,唇上挂着肆无忌惮的冷笑。
小孙是最难过的,他把雪颜的遗体抱回山庄,亲自目睹了这一场生离死别。忽然,他发现雪颜的棺椁上,淡淡有指甲的划痕。他忍不住好奇的凑了过去,看出那原是三个字,字迹被血沾染了,中间一个,隐然是…“爱”。小孙不由得感叹一声,回头望望丁香的尸身。
丁香就倒在他的脚边,很近。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淡紫色的衣领里,露出一道细细的红线,那是一招很有名的——“风剪一丝红”!
他正要叫喊,却看见唐倩伶威严冷酷的目光扫了过来,满含杀意。
那一年,优昙山庄两大高手暴亡,没有向外界透露半点可信的原因,直到有人从山庄里逃了出来。
那个人是小孙,他当天夜里就偷偷的离开山庄,从此隐名瞒姓,亡命天涯。这个故事,我就是听他说的。小孙觉得,血娃娃不会放过所有跟雪颜有瓜葛的人,所以他以为自己到了非逃不可的地步。
其实作为威震天下的优昙庄主,唐倩伶未必肯轻易砍断自己的臂膀。她所做的,只是一时激愤,帮另一个绝望的“女人”报仇而已。甚至于雪颜的那段遗言,也很可能是她的杜撰。女人对于这种事情的理解力好过男人,所以她编得很像,使丁香不能不感动,在他临死的时候,甚至能够怀有一种恬静归去的感情。
在优昙山庄外面,有两座坟茔,或者说是一座。因为很难讲,墓碑是有两个,凿刻成不同的样式,刻着不同的碑文,并排立着,相隔甚远,看起来就像是同时埋葬了任何两个的已故杀手。因为彼此不能有任何名分,所以只好是不相干的。
然而在那深深的黄沙下面,有一对棺椁头碰头,肩并肩,紧紧的靠在一起,仿佛传说中的鸳鸯冢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