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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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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窗外炫目的阳光,李建成如剑般的入鬓双眉陡然一震。他转过身,负手对李元吉道:“那么明天早上,和大哥一起出发。”
阳光透过窗子泼洒在李建成的发迹,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罩上了一层阴影,而整齐的长发上反射的柔光却又将他的轮廓勾勒得如同谪神一般。
李元吉仰头痴痴的看着,许久才反应过来,道:“可……不用告诉任先生吗?”李建成摇了摇头,道:“告诉了任先生,咱们就谁都走不成了。”李建成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和任王襄都知道,踏出了这扇门,踏进了那一片水域,便跟送死也没什么两样了。任王襄怎么可能会允许李建成去送死!
“好。”李元吉道,没有再问什么。
李建成微眯着双眼,目光有些涣散。
明天,就要真的去面对那一场九死一生的凶险。他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活着回来,如果,他们没有恰巧,遇到那个人的话。
翌日,天空刚蒙蒙发亮,空气中还隐隐泛着一丝夜露的寒气。李建成披着一件暗灰色的粗布长袍,并用布带将腰腹和手腕处细细紧紧地绑好,以便行动时易于发力。他提着一并镀金吞口,黑色皮鞘的长剑,迎着清晨的湿气,如往常一样,来到李元吉门前,清晰而有节奏的叩击三声。亦如往常一样,房门倏地拉开,现出李元吉那双始终澈然闪烁的眼,挑尽潋滟。
“走了?”“走了。”
一问,一答,只有四个字。
四个字就已足够!足够让李元吉抄起长剑,跟随李建成一路奔赴向前。
然而在他们的身后,一双时常掩抑在散乱长发之下的亘古深邃幽秘的眼,正紧紧地窥伺着。冷漠,讥诮的眼底,抑压着一股冰封的热。
李建成第一次看到薄晓清晨,那渐渐熙攘的平凡市井。那是粗布裹头,围裙扎腰的鱼腥叫卖;那是口舌交锋,势不两立的分文之争;更是二八妙龄,羽扇纶巾的嬉笑调侃;也是黄口小儿,八旬老妪的蹒跚慢行。
那是一种平淡的幸福,和一种木然的不幸。他们在虽宽的宇宙中挣扎渺于鸟道的命途,也在浮比鱼蛮的人情里漠视强者日甚的征逐。
是幸还是不幸了,李建成并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时一股艳羡的泪水几欲涌出紧绷的眼眶。
就在这时,李建成突然看到两个奇怪的男子从面前匆匆闪过,遁入街边的巷子里,神色显得十分紧张。那两名男子俱是身着寒衣,腰佩圆月弯刀,脸带面罩,头蒙黑巾,只露出两只闪着寒光的眼睛,外身还披着黑色长披风,行动间鼓动作响,脚踏胡人马靴,马靴上配有雕琢精致的匕首。这种奇怪的装束,奇怪的行为,突然让李建成的脑中瞬间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恍惚。
他觉得,他见过这样的人。然而……在哪里?
李元吉注意到突然愣住,站在原地,眉峰微皱的李建成,便也像李建成目光指向的地方忘了过去,却什么异常都没有看到。他不由拉了拉李建成的衣袖,道:“大哥,你怎么了?”李建成一惊,这才缓过神来,回头看着李元吉,道:“那两个黑色披风的人,你有没有注意到?”
李元吉一笑:“大哥,这里豪雄并起,有几个形貌异于常人的奇人也不是什么怪事。”
李建成坚定地摇头:“不对,他们和别的豪雄一定有什么不同……可是究竟是哪里不同……”后一句,已经转变成独自喃喃的低语。随后,他举步向那两个神秘人遁入的巷子边走去,侧身伏在转角处,小心翼翼地向前探头,细听那两人的对话。见李元吉也跟着跑了过来,他忙回头“嘘”了一声,示意李元吉万勿发出声音让那两人察觉。
隐隐约约,李建成只听其中一人说道:“老子就是不服,凭什么让咱们来?”另一人沉声道:“别这么倔了好不好?咱们的任务,不就是辅佐侯爷和小侯爷吗?小侯爷如今出了事,侯爷派咱们来也是应该的啊。”“要是冲锋陷阵战场杀敌诛杀叛徒剿灭叛匪那我自然是毫无怨言!可这找人劝人的事儿,哪是咱们燕云十八骑该干的!”
燕云十八骑!李建成如遭雷击一般的浑身一颤。
是了,就是燕云十八骑!难怪自己初初见到他们时会觉得那么眼熟,那一身怪异的装束,那一身震彻人心的风概,不是那传说中被靠山王杨林评价为:快如风,烈如火,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强弓弯刀,善骑善射,以一敌百,未尝一败的燕云十八骑还会是谁?
那么,他们口中所说的小侯爷,可是靖边侯罗艺之子,一杆五虎断魂枪使得出神入化的一字齐肩王罗成么?
李建成的心瞬间震颤的厉害,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又可以见到一个传奇一般的人物,罗成的枪法,罗成的风姿,就连罗成那寡不敌众万箭穿心的悲惨命运都是那样的撼动人心,给人以久久不能平静的心潮澎湃。
罗成,我要见到他。
李建成心里想道,正见那两个燕云十八骑中人叹息着向小巷的深处隐去。李建成怕就此失了他们的踪迹,急忙快步跟了上去,哪想自己虽然身带武功却不懂施展,脚步自然十分沉重,刚刚迈出两步便被那两人察觉。那两人迅速地转过头,狠狠的盯着石化在原地的李建成,闪着寒光的眼中掠过刺骨的杀机。李建成在他们的注视下不由开始簌簌颤抖,本能地伸手向后盲目的摸索着,只是由于只有他转进了小巷,李元吉根本不知道巷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又怎么知道前来搭救他?恐怕此时的李元吉还在巷子外不知所措地转着圈呢。
“你是谁?”那个沉稳的男子道。
“我……”李建成一时犹豫,不知如何回答。他并不清楚此时罗艺罗成两父子的立场,因此也不知道燕云十八骑与李建成究竟是敌是友,贸然承认身份,岂非太过冒险。
“不说我杀了你!”那毛躁的男子道,作势要拔腰间的弯刀,却被另一个男子按住。
李建成惊得后退了两步,颤声道:“我……我是李建成!唐国公大公子李建成!”李建成心下一横,反正是跑不了了,是死是活也得光明磊落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么!
此言一出,之间那两人神色陡然变了一变,随后那毛躁男子便悻悻地把弯刀退回鞘内。
看来非敌,李建成心里道,不由稍稍松了口气,可在那两人的神情看来,却也非友。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纠结的关系?李建成疑惑着,却也没有放弃偷偷溜走的机会,在那两人微怔之时缓缓向后移动着脚步。然而就在他踏出两步之后,突然觉得自己的后背撞上了什么。不是墙壁,而是一个人,然而这个人,并不是他所熟悉的李元吉。
李建成刹那间脊背发凉,冷寒爆出额头。难道……他被包抄了?颤抖的手已经指尖发凉,他依旧向后摸索着,却摸到了一只干燥有力的手。那不是李元吉的手。那只手出其不意的紧紧地握住了李建成的指尖,李建成一颤,那只手却仍然稳稳地握着,安定,平静。
那两个燕云十八骑的目光也开始有了变化,他们注视着李建成的身后,眼神中充满了敬畏,和其他的一些情绪。
李建成垂目,向右后方扫去,但见一条银光矗立在自己的身后。
他想,他也许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了。心念一转,他刚刚平复的激动就又翻涌了起来。
未及他回头,只听那两人向他的身后齐齐道:“小侯爷……”
身后那人低声嗯了一声,虽短短的一个字,却包含了极大地不满与厌烦。
李建成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缓缓回过头,这才看清,刚才所见的那一条银光正是矗立在罗成身侧的那一杆五虎断魂枪。那枪长约丈二,镔铁打造,通体银白,上束红缨。单单从这杆长枪看来,已经可以推测,这枪的主人,一字齐肩王罗成,是一副怎样的绝世英毅。李建成目光上移,首先注意到的,是一双眉眼。
那是怎样的一双眉眼啊!
李建成一直认为,看一个人,要从他的眼睛开始。因为那一双或澄澈或浑浊,或深邃或浅淡的眼睛,是一个人最核心的冰魂凝魄。
他凝视着罗成两横剑眉之下微显疲累的眼,只觉自己都要沉了进去。在那双眼里,他看到了一种柔毅。是的,柔毅。当你看着他的眼睛时,不会觉得压迫,不会觉得强硬,只有淡淡的柔和,淡淡的亲近,淡淡的清贵,然而在这柔和之中,却隐逸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英挺与曜灼。
李建成突然想起一句话,那是明朝著名内阁重臣,也是心学代表人物之一,唐顺之所说的那句“龙挺挺不妄与人交,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偃蹇孤特,当时的严落川并不能真正理解这四个字所指的是怎样的一种风神,然而今日的李建成理解了,因为,他真真切切的见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你们来干什么?”罗成冷冷道,同时侧目扫视了一眼呆立的李建成。
那两人忙抱拳回道:“我们奉侯爷之命,特来寻找小侯爷,并请小侯爷跟我们一同回大漠。”
罗成冷笑,随手提起那一杆五虎断魂枪,貌似不经意的在掌中翻动着,随后眼中突然闪过一道寒芒,缓缓道:“我要是不回去呢?”
这一道寒芒逼得那两人身形向后一撤,那沉稳之人方才答道:“侯爷说……如果小侯爷不跟我们回去,那么小侯爷就永远不用回去了。”
罗成闻言双眼微微眯起,面色鄙夷,将长枪重又杵回地面,道:“我罗成当初走了,就没想过再回去。值此乱世,我怎么可以一生蜷缩在关外大漠,一生碌碌无为的守护着这所谓的边境?什么靖边侯,什么一字齐肩王,现在,又有何意义呢?”
那两人见罗成如此决绝,虽被他的锋芒震慑,却依旧上前两步道:“小侯爷执意如此,那就休怪属下不客气了!”话音未落,那沉稳之人却迅疾的抢先出手,一条闪着寒光的弧线瞬间划破僵持的空气,直奔罗成而来!李建成见情势突变,稍有怔忪后便本能地闪身后退,多年来拍戏练就的迅捷身手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只见罗成并不慌乱,右手手掌外翻,微微一旋便将长过丈二的银枪扣在手中,银枪在手掌劲势的带动下也疾速旋转起来,此时他将右手轻轻向前一带,旋转中的长枪便如一面盾牌一般将他全身上下护了个滴水不漏。
“呛”的一声,刀锋正正砍在泛着银光的枪杆中央,强大的震动使得那人虎口一麻,险些连弯刀都飞了出去。而罗成却纹丝不动,仅见他手背上的青筋猛然暴突。两人如蜻蜓点水一般一击之后便迅速分开,各自后退几步,彼此逼视着。那沉稳男子右手依旧微微颤抖,左手却阻住了身后那个正欲飞身攻上的毛躁男子。他粗重的喘着气,右手越握越紧,似是在进行十分激烈的思想斗争。
最后,他的右手陡然一松,左手捂住刀鞘向前一送,那把圆月弯刀便“噌”的一声落回鞘中,周围那让人压抑的杀气也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李建成不由暗暗松了口气,起码暂时,自己是安全的了。
正在这时,李建成听到巷子的转角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虽大,却可以听出,来的只有一个人。李建成心中暗道不好,想必是李元吉等候许久不见李建成回去,便急急的寻了过来。此时面前的罗成依旧是敌友未辨,李元吉如此贸然赶来,岂不是连最后的援军也会落入险地?
他不由暗暗懊恼,冲进来时,自己只想着要见这传奇英武的小侯爷,却偏偏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倘若双方是敌非友,自己稀里糊涂的送了命也还罢了,可又怎能连累那个对自己一腔信任的李元吉?难道自己还是要重复玄武门中的宿命,将无辜的李元吉间接的害死?
思虑到此,他更是心下着急,可是自己却又被罗成紧紧地挡住,以自己凭拍戏练得的那点三脚猫的皮毛功夫,是断然不可能突破这枪法变幻莫测,神化无穷的一字齐肩王的阻挡。
罗成侧目斜睨着李建成,仿佛从他额头上隐隐沁出的细细的汗珠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便微微一笑,原来握住李建成的那只手忽又抬起,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沉稳,柔和。随后罗成低眉一笑,那短促的笑容中隐隐透着一丝羞赧。
不知为何,这简单的动作竟然奇迹般的安抚了李建成慌乱的心神,让他本来开始颤抖的指尖恢复了安定。
与此同时,李元吉刚好转过巷子的转角,猛一抬头,正对上了罗成柔毅的目光。仿佛两汪水,交汇,融合。一方潋滟,一方沉湎,融合成一片璀璨波澜。
“罗大哥?”李元吉首先打破沉默,满是疑惑的问道。罗成没有答话,仅是微笑这点了点头。
看来又有我不知道的事了,李建成心道,看来还是要糊弄过去别要穿帮的好。而且以这两个人的反应看来,貌似是老相识了,要是敌人也挺不到现在。
只见罗成抬头,转过身面对那两个燕云十八骑中人,温和的笑容瞬间隐去,冷冷道:“该问的问完了,该说的说完了,该做的做完了,你们还不走么?”淡漠的语气中有着难以忤逆的威严。
那两人彼此看了看,皆是一甩手,勉强抱拳向罗成施了一礼,便悻悻的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