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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比目(一) ...

  •   立春三日水暖三分,万物活发。初八这天大早,尹千钟和唐家兄弟在谢府门口碰个正着,相视一笑,叩门入内。谢府里却只有两个姑娘,谢尘不在家。尹千钟问起他,绿豆看了眼她姐姐,道:“小爷说年头里乱七八糟的事多,要在宫美人处躲一躲。不定何时回来,也许得过了正月呢。”
      唐楠一听绿豆话里有话,妇唱夫随:“家里来了戏班子,娘听着不错,来请谢家妹妹们。千钟,你看你是跟我们一起回去看戏呢,还是找谢大人去?”
      “我找谢大人。请。”尹千钟自然顺坡下驴,望浮桥柳苑去了。

      浮桥柳苑正月里有个不接客的规矩,相公们起得也早,听说尹千钟在往这头走,尽数藏了起来,权做不知,好与他行方便,免得往后让那些恩客老爷们寻着话柄不放松。是故尹千钟拍了许久的门,都没人应声。说他们还在睡吧,门却是虚掩的,闩都没上,很有种请君入瓮的意思。尹千钟来过浮桥柳苑一趟,那时整个馆子里莺歌燕舞,与此刻相当不同,这便担心起是否发生不测,推门进去。
      一路上十分静谧,到处是花园曲径、石桥短亭,不大的一块地方,却叫尹千钟走了不少冤枉路。走着走着,尹千钟愈发奇怪了,看不见一个人不说,还始终能听见箜篌之响,悠悠戚戚地绕过横斜枝蔓,不知从何而来。
      相公们躲在高阁子里,透过缭垣危栏,见底下的尹千钟不知谢尘在何处,只得派出一人相助,还要做出个偶遇的样子。

      “啊呀!”引路来的相公见到尹千钟,吓得花容失色,“尹将军,你不知今日本苑不开张的么?怎闯进来啦?”
      尹千钟总算见了个大活人,满腹孤疑道:“这规矩我是不知道的,一路走来连个看门的护院都没见着,自然不会有人相告。究竟怎回事?”
      来人听见尹千钟问话,忽然惶恐,连忙敷衍道:“许是您来得太早,他们躲懒呢。要让先生知道了,非扒下他们的皮不可。”
      尹千钟洞悉地哼了一声。倌儿稳不住他,只有跺跺脚:“尹将军,您还找不找小爷啦?”
      尹千钟态度一变,拱起手来:“有劳这位公子了。”
      对方掩口胡卢:“您可真有趣。”

      苑后有汪小池塘,池塘边上砌了个观鱼台。尹千钟看到谢尘时,他着一袭淡青文袍,正倚在栏边投食,身旁毛豆拽着他衣角,瞪大了眼睛看水里金鱼争抢。
      谢尘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食指放在唇边,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像是怕来人忽然开口,将鱼群吓跑。但谢尘却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尹千钟。谢尘将小盘子交给毛豆,擦擦手朝尹千钟走去。毛豆一手拿盘子,一手还拽着谢尘,跟在他身后。
      尹千钟此刻逆光,脸上的神色看不清楚,让人感到一丝陌生。他朝谢尘微微颔首:“听她们说你在这儿,便来看看。”
      “嗯。”谢尘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笑笑,弯腰抱起毛豆。毛豆从怀里扯出一块玉佩,在朝阳下对着尹千钟晃了晃,玲珑剔透。
      “身子好全了么?”尹千钟又问。
      “嗯。”谢尘眨眨眼,还是什么都没说,心情却莫名舒展开来。

      谢尘和尹千钟在苑后坐了坐,尹千钟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谢尘答说正月十五左右,又让尹千钟随便讲些新鲜事给他听。尹千钟想了想,说王慈琳的女儿王贵人死了。
      听说自从王贵人被剥了封号以来,日夜寻死觅活。皇后打发了个太监去看着她,免得大过年的惹晦气。结果皇后看出她根本不敢死,便开恩将那小太监从阴森森的冷宫里遣了回来。王氏好歹安分了两天,谁知却在某日一声不响地去了。她死后,她的贴身侍女偷偷出宫,皇上睁一只眼闭只一眼,不曾派人捉捕。可那侍女要寻的人不在家,她又无处托身,无限悲苦中亦投了河。
      谢尘听后不很关心,尹千钟也只是当个谈资,三言两语带过而已。

      吃过午饭,尹千钟说想跟谢尘下一盘棋,谢尘没答应,尹千钟告辞。但翌日尹千钟又来了,照例给谢尘讲了两件街头巷尾都在传的趣事,然后让谢尘陪他下棋,谢尘不肯,他也不勉强。如此反复,谢尘听了一箩筐的故事,比如苏阳总算游学结束回京了,再比如皇上执意要迎娶吐蕃公主云云。
      苏公子回京一事,闹得宫墙柳食不知味,险些没收拾行囊连夜逃回金陵去,连这浮桥柳苑都不要了,干脆盘给他人拉倒。好在谢尘当头一盆凉水将他灌醒,宫墙柳这才想起来金陵也有仇人,去了一样是死。京城四少中的苏公子乃是宰相苏尚恒的幺儿,更是皇太后的同母弟,算辈分孟暄都得叫他一声舅舅,可谓人中龙凤的出生。岂料他跟葛天白一个性子,两人臭味相投都不肯入朝为官,气得尚书大人和宰相大人日日在家抱着痰盂吐黑血。更为有趣的是,这二人还都是痴情种子,葛天白醉心云霁涟,苏阳爱死了宫墙柳。

      至于皇上与吐蕃公主那段千里姻缘,不光尹千钟窝火,连谢尘都烦。尹千钟上火,是因为他前年退敌千里,刚把吐蕃人打回他们都城去,皇上今年居然就打算和亲了,简直丢人。而谢尘烦的则是另一件。通政使司这官职听起来够面子,实际就是替皇上把折子分门别类,识字的都能干。可皇粮不是白食的,谢尘既然闲,皇上自然有法子用他,今儿娶个媳妇明儿就生孩子,贺文都交与谢尘写了。本来那套东西谢尘也熟,可那吐蕃公主并非一般姑娘,实在让谢尘束手无策。
      “照实写吧,对公主大不敬,要掉脑袋;不照实写吧,算是欺君之罪,也要掉脑袋。”谢尘坐在池塘边苦叹。
      “太祖爷马背上打下的江山,从无所惧,今日子孙却要与区区吐蕃联姻,皇上如此防我,真叫我受宠若惊。”尹千钟与谢尘并肩坐着,冷声说。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笑了。
      谢尘伸出食指点点他:“我这酸腐文人就罢了,可你这大将军居然也会发牢骚?”
      “谁定的规矩,说将军就不能发牢骚了?”尹千钟泰然地答。谢尘真弄不明白,这人究竟是雍容大度,还是砖砌的脸皮。
      “不过我的确不抱怨,哪怕是檀圣、霁涟,都没法说。不像你,他们把我看得太高了。”尹千钟低头望着池塘里摆尾的金鱼,他极少有这样说话不看谢尘的时候,“十年前是我第一回带兵打仗,所有人都以为尹舒的儿子旗开得胜,破了吐蕃蒙古的联合根本毋庸置疑。可吐蒙联军四十万,我手里只有十万人,加之正值严冬,地都冻了几丈深,军饷不足,我们的人饿死的摔死的不计其数,脚程自然比不上敌军,中了埋伏。我在雪地里独行十二日,真不知那时是怎样活下来的。”
      那一年太祖爷驾崩,先帝继位,庙堂上一片混乱。大将军尹舒受小人弹劾,盛怒之下竟携夫人私奔。吐蕃与蒙古见南朝无将,乘人之危。先帝这时才派人四处寻觅尹舒,无果。眼见着蛮狄一步步蚕食而来,尹舒之子请缨上阵。从此,尹千钟带兵十年,外族怕了他九年。第一年,蛮子们跨上战马,见对方主帅居然是那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笑的人都死了。
      谢尘不禁脸红,自己好似忧国忧民,不肯国家内乱,但这太平天下本就是尹千钟守着的,铁蹄下的惨状,何须他这没经历过战乱的文人说给尹千钟听?
      看见尹千钟的笑容,谢尘忽然间心里砰砰直跳,站起来伸开两只手对着他:“你把头靠过来。”
      尹千钟不明就里,照着他的话做了。
      桃花流水,新枝燕来。大好天光下,谢尘站在尹千钟面前,抱着他的脑袋,顺手替他理了理黑发:“毛毛要是不开心了,就会想别人这样抱抱他。”
      “你那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来我一点都没不开心么?”尹千钟闻到一股怡神的淡香,不禁把手绕过了谢尘的腰,“何况毛豆那么个小东西,也能有不开心的事?”
      “我不明白。”谢尘低头看他,有些答非所问,复又提了提精神,对尹千钟道,“给你唱首歌吧,这些天刚听来的。”
      “好。”
      谢尘松开尹千钟,欲后退两步,尹千钟却没松手,他问:“谢尘,你真的不知道神仙岛在哪儿么?”
      谢尘干脆不挣脱,只是摇头。

      到了正月十四这天,外头开始搭棚试灯,尹千钟来时见街上商贩林总,便顺道给谢尘带了盏小灯笼。谢尘此时正在收拾东西,打算明日回府,宫墙柳给他列了许多物什,屋里走进走出的都是人,没尹千钟站的地方,尹千钟便提着灯笼坐在外头等他忙完。
      宫墙柳看他碍眼,打趣道:“尹将军,你总这样来,不怕尘尘腻味了你?”
      “我原是来找他下棋,结果多走动几次就成习惯了。”
      宫墙柳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可有与你说过浮桥柳苑的规矩?”
      “什么规矩?”
      “咱们风月场里讲求的是私门半掩,一样样都得造些噱头才能叫人瞧得上。好比两人下棋,若单就这么你布一石我落一子的岂非无趣?浮桥柳苑规矩,无论是对弈、马吊还是掷骰子都不罚银钱,不过输了的要敬赢了的那位皮杯,输多少敬多少。哦,尹将军或许不知敬皮杯是个什么玩儿法……”
      谢尘听见他们说话,莫名其妙地望过来,心想何时有这么个规矩,他却不知道?
      宫墙柳见尹千钟做了个了解的手势,便没再跟他说该怎样敬皮杯,而是瞥谢尘一眼:“还有,管你是不是本苑的相公,进了我的门就得守我的规矩,比如谁要想唱歌给谁听,那就非得抱在一块儿唱。这一条,尘尘倒是身体力行……”
      宫墙柳的话刚说完,谢尘甩手就是一只枕头砸来,让他堪堪避过了。尹千钟也回过味儿来,看着谢尘,似笑非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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