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尘》语部诸君

11、谢尘（一）

　　“喂，开门。”窗棂被人敲了敲。尹千钟和那两对小儿女周旋时，就看见一个书生把门关了，闷头坐在窗边读书，便走到他窗户下面。只见谢尘微皱着眉头，捧着书的手指修长，姿势也与一般读书人不大相同，尹千钟觉得有趣，调侃地叫了一声“状元郎”。
　　谢尘早听见动静了，知道尹千钟想出这么个法子混进来，又好气又好笑，自己看自己的书，也没出到院子里。谁知尹千钟临时起意想起的称呼，却将他吓了一跳，无意识打翻了砚台：“万岁……”
　　仔细一看，才知不是皇上，而是尹千钟。
　　尹千钟想起来孟暄的确是这么叫谢尘的，不禁困惑，这谢尘怎么这么怕皇上？
　　“谢大人，万岁可不能乱叫，要杀头的。”
　　也不怪旁人说谢尘迂，他真是脾气好过头了，即便让尹千钟吓得一身墨汁也没想要生气，拍了拍胸口，又不小心蹭了一手墨。
　　尹千钟撑着窗台翻身进来，稳稳落在了谢尘跟前：“不去换衣裳？”
　　谢尘依言，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干净的鹅黄色对襟袄换了。
　　尹千钟趁这会儿，四下里张望了一圈。只见这主屋不大，兼了卧室与书房两用，除了衣橱，就只有一张床，一桌墨宝和两张椅子，同堂屋一样收拾得井井有条。

　　谢尘在床边净了净手，对尹千钟道：“虽说是咱们两个套好了招，可我的意思是叫你做做样子，谁能想到你居然还真日日上门来堵？我让你进不是，不让你进也不是，这些天甚为难做。”
　　“做戏做全套么。”尹千钟无所谓地笑道，“对了，你身子好一些了？”
　　“就发了两天热，不大能吃东西，现在好全了，明日就上朝去。”谢尘问什么答什么，也不关心王慈琳那头，尹千钟他们查得如何了。
　　尹千钟听说他身体好了，笑了笑，对他道：“你说不让我问，我便不问，可谢大人，你这事儿办得实在不地道，又要与我传出那么多闲话，又不搭理我，如今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尹千钟是个轻薄同僚的登徒浪子了。”
　　谢尘叹了口气，心想你自己这样殷勤，不是自找么：“我是真不想跟你呆在一块儿。不过你说的我也想过，再这么躲着别人该起疑了。”
　　都说南方人言语隐讳，尹千钟却被谢尘这么老实地说出不愿一起，并不介意：“叫谢大人受累了。”
　　“受累的不是我，是你。你为了云大人什么都愿意，这叫我十分过意不去。”
　　“你过意不去什么？霁涟他并不在意啊。”尹千钟失笑地摇摇头，看着窗外，天高云淡。
　　“这么说，你信了葛公子的话了？当真觉得云大人与他有些关系？” 云霁涟这个名字，叫信男善女伤心费神，即便是尹千钟这样一个随性的人，亦不能幸免么。
　　“我虽与他父亲政见相佐，但此人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为了霁涟可谓煞费苦心，怕与霁涟交恶，连官都不肯做，他的话我信得过。”
　　尹千钟说到葛天白，则是一脸坦然。
　　谢尘愣了愣。
　　与尹千钟一块儿时，他总能胡思乱想些无关紧要的，比他和那人在一块儿时，想得还要多。好比今日他发觉，这世间分分合合，到底不过一个“情”字。情生而合，情未灭却分，久分终归无情。能百岁之前执子之手，百年之后同穴而葬的，并无多少。
　　“干嘛苦着脸？本来就不好看。”尹千钟见谢尘出神，随手捏了捏他腮帮子，倒像是在安抚他。
　　谢尘忙伸手去捂脸，学着尹千钟的样子自己捏了捏，见尹千钟一脸奇怪地看他，又正巧听见院子里绿豆和唐楠在笑闹，赶紧晃晃脑袋换了个话题：“看来该置办妆奁了。”
　　“这么急？”
　　“那是自然，一个不小心拖成了旷夫怨女谁来赔？”
　　“行，下午陪你去准备嫁妆，这会儿先吃饭，顺便让你这大舅审阅审阅那俩小子。”尹千钟心中计较：看来谢尘当真疼妹子，倘若谢小妹未死，那还不给宠上了天？

　　唐槡唐楠与谢尘没什么来往，只听说此人极不招人待见。当初得知红豆绿豆是谢家的姑娘就没辙了，他们外公袁康是谢尘的阅卷恩师，对谢尘从没一点好脸色，但凡提及此人就吹胡子瞪眼的，娘亲跟外公一个鼻孔出气，老爹又是个妻管严指望不上。朝廷里兄弟俩交好的同僚不少，只是这些人里没一个与谢尘说得到一块儿，他俩总不能自个儿上门提亲吧，托来托去找到古檀圣，可不小心摸了谢尘的倒毛，居然闹得谢尘满肚子委屈，事情就这么黄了。
　　谁知今日下了早朝，尹千钟问他们可要一同探视谢大人。两人知他肯帮忙，心中大喜。本来么，如今还有谁不知道尹千钟和谢尘的那点事儿啊。赶紧选了套玻璃器具，探病来了。
　　谢尘跟着尹千钟去堂屋见那两人时，唐家兄弟已经在堂屋候着了，见谢尘进来，便一精神，过来给他问好，不过分亲昵亦不过分拘束，也好让人招架。可谢尘不管那一套，听见别人叫他谢大人就打激灵，两手缩在棉衣袖子里，拱起来行了个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唐槡摸了摸鼻子，唐楠抽了抽嘴角，纷纷看向尹千钟。这人是脑子被门夹了吧。
　　尹千钟却丝毫不觉不妥，淡淡对谢尘道：“都是朋友没那么多礼数的。”
　　唐家兄弟倒抽一口凉气，绿豆红豆相视一笑，谢尘顿了顿，终究摆了个面无表情的表情：“粗茶淡饭，不知二位可愿赏光？”
　　唐槡咳了一声：“不请自来，还望谢大人海涵。”
　　唐楠扯着嘴皮子干笑：“那是，那是。”
　　两人不约而同地去看尹千钟，好嘛，三军统帅果然与众不同么？

　　这顿饭是谢尘家的标准伙食，因临时来了客，其他的赶不上，红豆便吩咐那耳背婆婆又加了几道，两姐妹也搭了把手。没多一会儿菜上桌，瞧着还挺精细。尹千钟说下午有事，大家也没喝多少酒，等红豆绿豆忙完了便开饭，六人坐下一桌吃了。谢家打南边来，也是吃的米饭，饭里搭了些赤豆和糯米圆子，又香又软的。
　　“好甜。”尹千钟尝了一口红烧鳊鱼。
　　“小爷嘴甜，爱吃这样的就多放了些糖，尹将军吃不惯么？”红豆道。
　　尹千钟摆摆手：“姑娘手艺好，甜而不腻。”说完又瞧了瞧谢尘，满肚子坏水，“你嘴甜的？我尝尝呢。”
　　谢尘舀了一勺子桂圆莲子羹，手一抖全洒了，不明白尹千钟这是在干什么，只好翻了个白眼：“你嘴才甜，烧鱼的婆婆你也管人家叫姑娘？”
　　尹千钟被他笑话，心情还不错，夹了一筷子蜜汁排骨到谢尘碗里。
　　唐家兄弟无语了，敢情尹将军在西北受什么刺激，变了流氓？当下非礼勿视，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红豆绿豆聊。
　　“诶，哪个是你做的？”唐楠凑过去，笑眯眯地问绿豆。
　　绿豆把筷子在桌上倒着一顿，拿大头指了指炒干丝荠菜。唐楠本来伸着筷子要夹，一看是荠菜，犹犹豫豫地又想把筷子收回去，看了眼绿豆，吞了吞唾沫，颤颤巍巍地夹了一小块。
　　唐槡对红豆道：“他从小挑嘴，还死犟，娘拿着鸡毛掸子打他屁股都不肯吃，这下算是遇上克星了。”
　　红豆看他离自己那么近，脸有些红，微微笑道：“我们老家那头，荠菜和聚财一个音,算是道吉祥菜，过年不能没有。”
　　唐槡学着她的样子，念了一遍：“荠菜？是这样？”
　　“嗯。”
　　“那‘唐槡’呢？听起来和什么像？”
　　红豆想了想，摇头：“唐槡就是唐槡，没有一样的。”说完看唐槡瞅自己，知道上当了，低头看地。
　　那头唐楠嚼了嚼，脸上的神情从胆战心惊变成了豁然开朗：“好吃！”然后乐呵呵地看着绿豆，又说了一遍，“真好吃！”
　　绿豆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好好吃饭，瞧你那点儿出息。”

　　吃完饭，各人都开心了。尹千钟打发唐家兄弟两个带姑娘出去逛街，唐楠拉着绿豆就要跑路，还是唐槡长了个心眼，问谢尘下午可有事叫她们做。谢尘交代了几句，说天黑得早，叫她们未时前回来，算是首肯了。
　　趁红豆绿豆在屋里梳妆，唐槡把唐楠拉到一边：“诶，你刚见没见到，谢尘拿筷子的样子很漂亮？”
　　唐楠愣了愣：“没啊。”
　　唐槡猜也知他是这回答，又道：“从前没注意，谢尘不光筷子拿得好看，酒杯也拿得好看。你别看他穷周到，敬酒的姿势搁哪儿都极贵气。”
　　唐楠皱眉：“哥！你没事儿看他个大男人做什么！何况他还有人了。”
　　“别胡说，”唐槡瞥了眼尹千钟，见他没在意他俩，这才小声道，“我是说，有些东西能改，有些东西则该不了。”
　　“这还用说，不想想绿豆谁带出来的。”唐楠挥了挥袖子跑去敲绿豆房门，被里头的人骂了一通，灰溜溜又跑了回来。
　　尹千钟笑了，心说这小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呢，绿豆那丫头嫁他，不亏。
　　把碍事的打发走，尹千钟拉着谢尘上街，替红豆绿豆看陪嫁去。谢尘最近手头虽不算宽裕，但买一样是一样，省得日后忙中出错，何况有尹将军在旁边，别人不敢漫天要价。便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