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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曙光 ...

  •   在书桌边坐下前,吴邪最后检查了一次书房门,确实关好了,但没有锁,锁上反而会让闷油瓶起疑,而吴邪现在只是需要一个独处空间来完成这件事。这件事不能被小哥看见,即使他现在不在家,自己也需要小心谨慎,小哥身手那么好,给他发现的话肯定瞒不过去……吴邪现在将记录下所有解谜的关键,包括那封删除的邮件和自己推想到的答案,这些都不适合给闷油瓶看见,至少现在还不能。

      人的思维和记忆似乎是很神奇的东西,对于无所谓的事,可能每天看着,就在眼前晃也不能记住。而关键的、直刺心灵的东西,瞟一眼就可能终生不忘。吴邪发现,即使只看过两遍,自己也已将那封信件背下来,他现在完全可以在本子上默写出来,而他也这样做了。

      他的想法是,自己总有一天会老会死,如果不幸遭遇老年痴呆的话,那在老死之前就有可能将这一切都忘记,所以,记录是一件必须的事,就像他那些素描本一样。

      “……小吴,你问我关于树和蛇的事,这让我想到很多东西。”

      吴邪一笔笔将信件的内容写下来。

      “从文化意味上讲,树和蛇都是有深刻寓意的,世界上大多数民族对高大的树木都有崇拜情节,很多甚至将它视作世界和生命本身的象征,比如北欧神话中世界树的传说。而在我国,高大的树木也具备神性,最典型的当然是建木扶桑,这是登天的通途,也象征着人与神之间的链接——它是可以让人成为神的东西。历史上关于神树的崇拜很多语焉不详,大概因为这样的崇拜太古老,太原始了,但原始并不一定代表落后,也可能更真实和直接。我们的历史有很多遗失之处,就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夏商周断代已是让人头疼的大工程,更不用说再早之前的古老先民是什么情况了。”

      吴邪边写边点头,这些东西他自己也有想到过,周老的说法证明此道不孤,而不是孤证的东西,其说服力更大得多。

      “……就我个人的研究而言,我能够肯定在上古时期,中原以西的地方,比如楚地,比如巴蜀,甚至更西边的地方,曾广泛存在过对神树的崇拜。”

      楚地、巴蜀、更西边的地方……吴邪写下这几个词时,脑子里自然浮现出了秦岭、重庆,以及遥远的塔木陀。

      “总而言之,神树是生命延续的象征,也是人与神之间沟通的渠道。”

      生命延续的象征……张家最重要的目的是留存,这不就是生命延续的象征吗?是否他们在接触那力量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领悟到了所谓的使命,一脉相承,循环不息的延续使命。吴邪边写,边有许多零碎的想法跳出来,这些想法像一块块拼图,顺次粘贴到故事的轮廓上去,让所有关乎真相的推想都变得更合理,更真实。

      “神树上往往承载着能让人不仅仅是人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禁果’了,人要利用神树上的禁果,才可能摆脱人的身份地位,成为更接近神的存在。这么说可能有点形而上,但文化研究就是这样的,很多东西不能说得太具体,也没法具体,而需要提炼简化……这方面有一个典型例子,就是伊甸园的苹果树,这个故事的文化意象重点虽在禁果,但这禁果必然也是依附于神树的。”

      说的很对。吴邪忍不住露出苦笑,当发现了答案的脉络时,一切都迎刃而解,顺利成章。

      “……现在我们来说说蛇。蛇在文化背景中往往是矛盾的,它既让人神往,又让人害怕。一方面,它是带来智慧和长生的象征,这个可以参见苹果树的故事,引诱人偷吃禁果的不就是蛇么?但它在传递神力的同时也带来了痛苦和禁忌,得到神力所付出的代价就是被赶出乐园,再也没有机会回到当初。”

      痛苦和禁忌……吴邪停下笔,默默点了点头。都不说失魂症的痛楚了,光近亲结婚这条,放到现在也算是禁忌了。假设小哥有个妹妹什么的,就像张海客兄妹那样,然后他俩会结婚……不行,打住,还是别想了。

      他将注意力放回笔记上,继续往下写。

      “在东方的文化背景中,被尊为三皇之二的伏羲、女娲,也是人首蛇身的形象,他们作为人文始祖,传授给人许多最基本也最必须的知识,否则人还处于茹毛饮血,神智未开的蛮荒时代。可以说,在文化意味上,是‘蛇’让人成为了人。”

      是蛇让人成为了人,但也是蛇让人再也不能成为人。

      无邪的笔重重落到笔记上,他突然有点犹豫,是否还要继续写下去?接下来,接下来他将记录的是……

      我就是我。

      蛇有蛇道。

      来自梦境的话语在他耳边回响,吴邪皱起眉头,当他终于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时,就像吞下了禁果,获得智慧,但也背负上了绝大的包袱。也许,这就是所谓的代价,寻求真相所必须承受的代价。

      吴邪扔下笔,靠在椅背上发出长长的叹息,他感到头上很疼,浑身也止不住地颤抖,如果他不明白……如果他并不理解这些暗示指向的答案,那他会一如既往地勇往直前,去寻找那些隐匿在时间背后的秘密,但当他触摸到这个答案的轮廓,破解出它时,反而会犹豫,会害怕。

      这真是我该了解的吗?

      人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将接过的是禁果,他还会伸手吗?

      人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将打开那道禁忌的门,他还会伸手吗?

      人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在获得与众不同的异能时,也将承受极大的痛苦,他还愿意成为那样的人吗?

      这些疑问不仅拷问着自己,更拷问着闷油瓶,拷问那个家族纵贯时间的漫长岁月。

      吴邪闭着双眼一动不动,似乎已化为一尊雕像。良久之后,他慢慢睁开眼睛,坐正身体,盯着笔记看了许久,然后,重新拿起笔,继续被中断的记录——

      “最后,关于神树、蛇和时间的关系,我有这么个想法,可能很荒谬,不过不妨一听。小吴,你想过没有,假设真的有神,而这个神超越了时间和空间,那么,站在神的立场……当它看向人间时,它会看到什么呢?”

      是的,我想过,我已经想得非常清楚了。

      吴邪的笔重重落下,瘦金体本就清俊中带着锐气,此刻更是笔笔如刀,一笔一划都篆刻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仿佛要在叵测的命运上铭刻下凡人不屈的印记。

      吴邪边写边点头,在心里接着往下说。

      这正是他心里所想到的答案。

      站在这个神的角度,当它超越了时间与空间,他所看到的人世,就是一个由蛇组成的世界——它所看到的人,不是一个个的人体,而是一条条轨迹,由一个人一生所有行动所组成的连续轨迹,就像一条条的蛇。

      这就是更高次元的力量所看到的人,它不受时间与空间的制约,能够一眼就看到所有的时间,过去与未来同时呈现时,那它眼中便没有人,没有个体,只有一条条如同蛇一样的,长长的痕迹——它同时看到了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所有历程。

      打个更通俗更直观的比方来说明这个问题的话,就像一条毛虫,只能在地上慢慢爬,它想吃到远方的浆果,必须一寸寸在地上蠕动,对它来说,它走过的所有路径,都是一条弯曲的线条,在它的世界里,只有往前的概念,而没有高低的概念,它永远不会理解在空中俯视地面的感觉。对于它自己走过的路径,它也一无所知,只晓得自己在不断前行。而这时候,如果有一只鸟从高处看下去,就对毛虫爬过的路线一目了然,它能看出毛虫是在走直线,还是走圆环线,它离梦想中的浆果到底还有多远。

      而这一切,不但是毛虫永远做不到,甚至无法设想的——毛虫的世界里不存在高度,它也永远无法理解飞翔是什么概念。

      这个故事对神和人而言同理。人所见的自身,是一个个个体,这些个体在时间中成长、衰老,最后消亡,对人而言,永远只能见到每一天,每一刻的人。而对于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力量而言,这一切都不是问题,它可以在看向一个人的那一瞬间,就看到他完整的生命历程,看到他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天,每一刻中的模样和活动。这份力量所见的人,便是一条条蛇——这是人不间断的生命轨迹。

      在更高次元的存在眼里,世界或许是由蛇组成的,由镶嵌在时间中的轨迹所组成的,一眼看去,就像一条条的蛇。

      所有的线索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这个宏大而神秘的故事。

      我就是我,而蛇有蛇道。

      蛇有蛇道。

      这说法当真高明,它的关键不但在于蛇,更在蛇的路径,这不就是明明白白提示了自己轨迹的含义吗?吴邪感叹,脑中浮现出梦境中那个人最后回眸时熟悉而陌生的样子。在那一刻,他透露了天机,将命运强大而无情的规则做成一个巧妙的谜语扔给自己,设置一道难题,也给了同样巨大的机会。

      吴邪从笔记上收回目光,看向摆在手边的东西,青铜树枝发出隐隐的青光,此刻,它不再冰冷而叵测,反而有一丝温润,仿佛虚空中降下的会心一笑。

      吴邪把树枝拿起来,放到唇边轻轻一吻,说声谢谢。

      谢谢你给了现在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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