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风泱泱》彦卿

8、未几见兮，突已弁兮（下）

　　一个月后，大将军班师回朝。对于英雄，长安城的百姓向来是极为崇拜的。从卯时起，长安城的百姓便挤在一处翘首以望，争着一睹汉军的风采。厨城门至未央宫的一路上可谓万人空巷。沿街的食肆、酒肆早已坐无空席，却仍不时有人进来，运气好的碰到熟人倒还可搭一下桌。
　　酒肆内人声鼎沸，一个个眉飞凤舞、慷慨激昂地谈论着这场战争。
　　“……据闻此战一校尉立了大大的功劳，陛下龙心大悦，立时下了封赏的恩旨，那赏赐可是多得堆积如山啊！”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校尉，能高过那些将军们去？！”
　　闻言，此人嘿嘿一笑，“你还别说，就是高了去了。”那人扫了四周的人一眼，压低声音道：“听说这封侯的旨意早准备着……就等今日大军凯旋了……”
　　四周一片吸气声。
　　“你打哪听来的？莫不是夸口！”
　　那人哼了一声，道：“这可是从宫中传来的消息！这校尉只带了八百骑兵孤军深入，斩杀了几千匈奴人，活捉了许多匈奴贵族。”
　　一人感慨道：“这情景倒与大将军河套大捷后极像，以后必是隆宠不凡。”

　　昀初低首把玩着手中的杯子，虽听着众人议论，神思却大半不在此处。
　　这场仗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胜仗，前将军赵信叛变，致两军全军覆没，只得右将军苏建一人拼死而回。赵信此人原为匈奴降将，深谙汉军作战之事，必将成为对匈作战的一大祸患。这对历来追求完美的陛下而言，绝对不是满意的结果。
　　昀初轻叹一声，暗自为苏建将军忧心，虽死里逃生，但将亡其军，轻则夺金削爵，重则问罪处刑。此刻，苏武哥哥应该愁眉不展，担忧不已吧……
　　身前一道暗影，昀初抬首，见一女子立在几前，看着倒有几分眼熟。
　　见昀初蹙眉思索，女子急道：“公子贵人多忘，您不记得两个月前在东市附近救过我家姑娘……”
　　昀初忆起眼前之人分明就是那姑娘身边的婢女。见她想起来，女子很是高兴，水亮的眼睛弯成月牙。
　　“你家姑娘可好？”
　　“多亏公子出手相救，只是受了些惊吓，已是大好。”
　　昀初问道：“那不知你找我何事？”
　　“我家小姐一直想谢谢公子，方才见您进了这，特意遣小婢前来相请。”
　　昀初一笑：“这谢意我收了，你回去吧。”
　　这小婢却也是执拗的性子，道：“我家姑娘一片诚心，还请公子不要推辞。”
　　昀初觉得有趣，向一旁正竖耳听得兴致盎然的罗昱交代了几句，随着她出了酒肆。

　　人潮向城门涌去，两人逆流而行颇为费力，好一会儿方挤到一歌舞坊前，里面丝竹管弦之声阵阵。昀初抬头瞥了一眼牌匾：醉玉坊。
　　踏入坊内，入眼乃是一张极大的彩漆台子，铺着厚厚的红毯，四周挂着轻纱、罗带。几名打扮艳丽妩媚的女子于台上长袖起舞，四处坐满了人，座无虚席。
　　绕过台子，二人上了楼，几间雅间布置比楼下精巧细致许多。至一道门前，小婢轻敲几下，向内禀道：“姑娘，人请来了。”缓缓拉开门，回头示意昀初进去。
　　一抹绿影亭亭立于窗旁，整个人仿佛拢着一层淡淡的瑕光，盈盈生华。青丝如瀑，眉目如画，莲步轻移间发上的金步摇微微款摆。看着她步步盈盈，昀初不觉屏息凝立。
　　女子轻笑一声，樱唇轻启：“恩公请坐。”
　　这一笑令她本就清丽绝伦的容颜增添了一抹媚色，妙目流转间，潋滟生姿。不仅美艳，且艳得雅致，艳得让人生怜……
　　昀初一瞬间失了心神，片刻方觉失礼，面上微讪，欠身一礼：“在下失礼了。”
　　“恩公客气。”女子敛裾盈盈一揖，神色微肃：“马下相救之恩绝不相忘，请先受李妍一礼。”
　　昀初心中一跳，忙起身道：“李姑娘言重了！在下陈彦，‘恩公’二字实不敢当。”
　　李妍淡笑颔首。
　　门外一声轻扣，奴婢熟练细致地摆好酒菜，又谦恭有礼地退了出去。
　　李妍满斟一杯酒，双手递于昀初，“公子不是长安人吧？”
　　昀初双手接过耳杯：“然。李姑娘怎看出来的？”
　　“妍在长安也有几年，自认识得不少名流之士，豪侠之辈，却不曾听过公子这般的人，”李妍抿唇一笑，又浅斟一杯，“所以随口一猜。”
　　昀初笑道：“彦乃是北地郡人，现在期门任职。”
　　李妍端起耳杯，以袖掩面，一饮而尽，复抬头看向昀初。姿态娴雅，又透着几分洒脱。昀初嘴角轻扬，端起耳杯也是一饮而尽。

　　街上传来一片欢呼声，隔着碧纱窗，如汹涌的潮水拍打过来。
　　李妍螓首微侧，放下杯盏：“该是将士们进城了。”
　　昀初起身走至窗边，不免倒吸一口气。视线及处，猩红的旌旗，朱红的军衣，闪亮的铠甲，都还带着战场上的血腥之气。伴着一声声的“汉军威武”，真正现出大汉朝的威仪气魄。
　　面对长安城百姓隆重热烈的欢迎，将士们神色慨然，有着保家卫国的自豪，久别重逢的喜悦，平安归来的庆幸……
　　昀初将视线落到队伍前头，一面绣有“卫”字的帅旗下，一男子端坐在棕色骏马上，约三十多岁，面色沉稳，眉宇间正气昂然，嘴角带笑，向人群微微颔首。
　　昀初心里念道：卫青！
　　这个从骑奴到大将军的男子早已成为大汉朝每个血气男儿的目标，他所创造的战绩无不让人深深折服，可以说，在扭转汉匈对战局势起了极重要的作用。更难得的是，此人面对泼天的富贵与权势能一直保持着一贯的谦恭和煦，谨言慎行。
　　昀初目光微转，倏忽一顿：红衣烈烈，银甲熠熠，意气风发如六月天的骄阳，灼人眼球。昀初眼睛微眯，细看之下，剑眉入鬓，鼻梁高挺，眼光锐利无比，微抿的嘴角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此人年纪并不大，但于老将环绕之间气势却是半分不弱。
　　李妍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嘴角噙笑道：“他可是长安城出了名的‘霸王’，没几个人能治他！”
　　“哦？”昀初转头看向李妍，面带疑惑。
　　“当今陛下乃其姨夫，皇后乃其姨母，大将军乃其舅舅……可不是没几个人能治得了他！”
　　昀初愕然道：“没想到他的身份竟如此不凡。”
　　李妍轻摇螓首，自语道：“没想到这霍去病也有如此能耐！”
　　“霍去病……”昀初眉头微蹙，沉吟道，半晌，她眸光一闪，猛地抬头望向远处棱角分明的面孔，喃喃念道：“原来是他……”

　　刘彻的封赏很快下来。与之前大肆犒赏相反，此次得封侯者只二人。大将军卫青因识人不明，赵信叛逃，痛失两军之故，赐千金，不再加封。这之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新封的冠军侯霍去病。刘彻在圣旨中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他的隆宠与赏识：嫖姚校尉霍去病斩首虏二千二十八级，及相国、当户，斩单于大父行籍若侯产，生擒季父罗姑比，再冠军，以千六百户封去病为冠军侯。
　　如今上至朝堂下至市井无人不知陛下的这道圣旨。这长安城日日不乏加官进爵，只是，这般丰厚的犒赏对象乃是一未及及弁的少年，却是极为少见。
　　然而昀初更为关心的是苏建将军的安危，所幸，刘彻念苏建往日的功绩，且当时其以数千对单于数万人，力战一日，士尽亡方负伤拼死而归，遂赦其罪，赎为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