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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零二】 大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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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婚事是在这年六月,其时万人空巷,整个建康城颇热闹了一番。徐羡之嫁女儿,虽是给太子做小,依旧不能失了颜面。
徐府的陪嫁足足装了九十九车,车队的轱辘把建康城的一条主干道都压坏了。穿着描金绣凤的礼服的我,端正地坐在一只四四方方的轿子里,就像被装在一口棺材,正在送去埋掉。
轿子里的很闷,又隔着层厚重的凤冠霞帔,我几乎要透不过气。心口忽然痛起来,那颗梨木的心怕是被闷坏了,指不准已经生了霉斑。我只管抱着一方金丝楠木的匣子,小心地贴在心口,冰一冰我的木头心,好叫它好受一些。匣子里头是娘亲留给我的嫁妆——几副玉镯子,还有一只小巧的银质的长命锁。
待抵达太子府,我已经熬到极限。一只手伸过来扶我下轿时,我便忍不住吐了出来。先前并没有吃什么,所以呕出的全是酸水。纵是如此,场景也委实难堪了一些。
我的脸被盖头挡着,能感觉到右半边的一点上是火辣辣的烫,我猜它现在一定通红通红。
那只手缩一缩,忍不住要触触被弄脏的袍子,半途又垂了下来。我注意到它的修长和略显苍白,每粒指甲都干干净净的,透出些可爱的粉红,无名指侧凸出一粒老茧——这是一只握羊毫笔的手。
然后它又伸过来,轻轻托住我的手腕。与它同时过来的还有一个淡淡的男声:“别怕。”明明声音压得很低,却在我的耳中嗡嗡地回荡了好久。
那只手带着我走,我便不自觉地就跟着走了,步子迈得很稳,心口也不再那么疼。
我在作了徐红枝以后第一次印在心里的东西,便是这样的一只手。我很平静地同这只手的主人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再行了只属于一对夫妻的相互叩拜。事后才知,这一切真是阴差阳错。我同他,原也只有这一场仪式的缘分而已。
昨夜刘裕病危,太子刘义符得了圣谕,只得伴护在龙榻边上。爹爹也去了。我的一场大婚,叩拜的是毫无血缘的徐府当家主母,对拜的是刘义符的二弟,庐陵王刘义真。
新房里,一对龙凤烛燃得“哔哔啵啵”的响。屋外闹哄哄的,混沌了许久才有女眷推门进来,告知我一个并不意外的讯息——刘裕薨了。
我沉静地将盖头掀去,捻起喜棒去挑一挑灯花。月亮已经上到中天,刘义符今夜不会回来了。婚礼已然结束。
我嫁到太子府的第一日,夜色这样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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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日的建康城,表面风平浪静,内里实是波云诡谲。永初皇帝刘裕,一个曾经鲜衣怒马风云叱咤的人物,故去了,不过留下块冷冰冰的牌位和几丝若有似无的余情。他的亲眷们谋划着分得最划算的一杯羹,他的臣子们开始拉党结派争权夺势,他的子民们因为事不关己依旧过自己的生活,只无关痛痒地接受一个宋武帝的谥号。
距婚礼已有一十三日,刘义符一直留在建康宫任太子监国,成婚以来我竟没有见过他。旁人知我处境尴尬,也不好拜访,这好端端太子府的偏院竟成了又一个徐府的小西厢。我道也没什么干系,只是身边少了啼玉,多少有些冷清。爹爹并不曾将啼玉陪嫁过来,她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这日正午,我穿了件素白的薄衫,斜靠在秋千架上纳凉。耳边蝉鸣不住,我有些恹恹欲睡了。眼皮将将要耷拉下来,却有人从后面夺去了我手中的纨扇。
“露浓香泛小庭花,绣屏愁背一灯斜。这上面的诗是你写的?”
男子戏谑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他竟靠得那样近,热气哈在我的鬓发上,痒丝丝的。我忙坐直身子从秋千架下来,走出几步才转过身去瞧。
这是一张意料之中的脸,面目本偏于平庸,却因为澄澈又笃定的眼神,多少有了点俊秀的意味。这便是我的夫君,不就便要登基为帝的太子刘义符。
我愣愣不说话。
他又开口了,“怎么?生气我拿了你的扇子么?”声音中竟夹杂了半分委屈,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叫我有些好笑。
“大哥,你第一次见新嫂,可不好这样作弄人。”
我一惊,这才发现花架后面还隐着一个人——是他。
他悠悠踱出来,原是今天穿着身玄青的长袍,几要融在那架丝瓜藤里去了。
我细细地看他,看他颀长的身躯笔直上去,那样一张漂亮的脸,五官都是精心雕琢过的。他亦静静看我,嘴角似乎扬起一点,牵动出说不出的雅致。
我几乎要怀疑那一架的丝瓜花都是为他开的。
刘义符道:“我与催影本就见过,如今又结了夫妻,哪里还需你那套君子之礼?”
恰时他正给我行了个礼,浅声道:“嫂嫂的题诗很配这座园子。”
我望着他,欠身回了一礼道:“这诗哪里是我写的出!庐陵王谬赞了。”
他沉眉再不言语,刘义符却抢着说:“催影何必自谦。我虽不通文墨,于音律上却知晓一二。你那日弹奏的一曲《幽居》,怕不逊蔡邕本人!”
他听了又望向我,眼中盛了赞赏,“大哥认可的琴艺,想必是不俗的。司空大人本就文才显赫,嫂嫂家教如此,实属大哥良配。”
我忽的就有些黯然,一句一顿道:“庐陵王盛名在外,贱妾今日,才真是贻笑大方。”
“你们这般互相吹捧,真是没有意思!”刘义符早过来我身边,此时一把捉住我的手,“好端端的,庐陵王来贱妾去的,委实无聊。催影,你作为太子侧妃,便称我这二弟为义真,有什么不好?”
刘义符的性子,还是那般风里来雨里去,也不知做了皇帝,究竟是福是祸。
我正要说话,刘义真却抢先道:“今日已拜访过嫂嫂,义真这便先行离去了。”他转过身,口中轻轻噫出一句“光影暗相催”,语调冷凄凄的,似有不忍。
催影,光影暗相催。他怜这名字里的凄恻,光影暗相催,便是时光飞荏苒。女子最怕的,便是红颜易老了……
我几乎有些动容。可惜他怜的名字是属于另一个女子。就连婚事,我也做了旁人的一个替身。
那一刻我真有点想叫住他,告诉他说,我是徐红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