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绝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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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前。
君无恕拖着沉重疲惫的身子一步步挪回房间。眼前浮现出阿秋黄衫浅笑时的倩影。伊人乘着长风万里西去时，夕阳在水天一线处淬落。
风声凄切，心与世间流合。阿秋去的那晚，应是个夜风凄冷的雪夜。他望着远方明灭的灯火，思绪飘到了远方。
傍晚山间飘来远处寺院的禅音，悲悯永恒的空无。仿佛响彻天地间的一曲哀歌。君无恕听着，心下惨然。
那一夜长谈，世人只道他两人反目，却无一人明了真相。
那一夜，阿秋泪光盈盈，“恕，你不必怕伤我，你爱云初姐姐。因为不可得，所以更爱……”
“秋……”他望着她，一时间不知如何说。云初，那随岁月一同尘封却终究念念不忘的女子，可当真是他此生所爱？
“但是你更爱慕剑山庄，更爱老庄主，任他们负你，你却属于他们！”阿秋摇头。
凄美的笑后，阿秋忽然转身，一双秋水就盈盈的望着他。目光中流露出异样的色彩。
“恕，你看，我美吗？比起云姐姐的一成美貌，可还有？”
“恕……你相信吗……只要能为你排忧解难，我愿意，一切的一切！”
一个可怕的念头蓦然闪现在君无恕心中，阿秋，傻丫头，不要！
“恕，总是有人要这东风，万事俱备，不能功亏一篑，你同萧先生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云初姐姐，怀里有忠良的骨血，不能！但我，可以，只为了你。”
阿秋望着他，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嘴角扬起一丝莫名的笑，“我要替云初出嫁！”
一阵狂风狰狞着呼啸而过，雪花铺天盖地砸来。窗内烛火明明灭灭，发出哔哔啵啵的爆响。那一刹，他封冻多年的情感，在阿秋的一个眼神里，彻底瓦解。
“这样，你就会永远的记住我了吧……”
美貌，此时又算得什么？……
“不！不可以！”他一把抱住阿秋，喃喃，“山庄的罪责、江湖的骂名我君无恕一人承担！只我君无恕堂堂七尺男儿，不能让一女子却做祭品。阿秋，不能……”
他紧紧拥着阿秋，仿若一松手，她便远逝不复当初。一颗冰冷的泪水从他脸畔滑落，包含着多年禁锢尘封的情感。他知道如果此时不说，今生今世便再没有机会。
那滴泪落下，滴在她手背。他感到怀中人一阵震颤，阿秋猛然回身，一脸难言的幸福般望着他，“你，恕，你落了泪？你，你可是为我落了泪？”阿秋泪光盈盈，怔怔地盯着他，似是不敢相信。
君无恕不答，只是死死地抱住她。在他的炽热的怀抱里，她刹那间幸福的快要窒息。
“恕……你，你为我落了泪……我终于看到了你的第一滴泪……”阿秋靠在他怀里，激动地难以自已。
“足矣，真是足矣。阿秋要的不多……此生此世，能看到你为我落泪，便再无遗憾……你是我心中的大侠，是阿秋的天，阿秋的地，阿秋只能仰视的在云间的仙，如今却能拥我入怀，”她闭了眼，泪水滑落，嘴角却扬起幸福的笑意，“心甘情愿，便是飞蛾扑火，也是幸福……”
他抱紧阿秋，死死不肯松手，哽咽难言。
“我是人，是凡人，肉骨凡胎，你是我的君无恕的女人，不能去……”
“若非如此，便不是你君无恕的女人。老天，对阿秋是公平的，得到这许多，总是该回馈些什么。”阿秋一笑，如春花般灿烂，旋即低头，娇羞的红晕泛上双颊。
就像两人在庄外初逢时，在岁月的变迁中，她依旧是那山上采荼蘼的少女，保持着生命最初的美感与原色。
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翻涌的波澜，抱着她低声哭泣。仿佛第一次在庄外初见她时的那份心动，就这样被轻易的寻回。他发觉，这压抑多年不肯表露的情感，终于在这样一个无声的雪夜，毫不留情的将他吞噬。
阿秋却是一脸幸福的微笑，仰起脸，用一生的深情凝望着他，“恕，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来世，还我一次真正的洞房花烛！”
“生同床，死同穴！”他牙关里冷冷道，却是哭音。
最后回眸，即成永诀。
阿秋就这样以高傲幸福的姿态在他的视线里离去，永远的离去。只留他一人在这苍莽污浊的世间忍辱纠缠。那一刹他觉出自己的苍白无力，虽为顶天立地一男儿，却不得不让自己的女人同他一起承担这屈辱、这诅咒。
连同死都不可得，死太容易了，活着才是一种艰难。而艰难的事情，总得有人承担。
阿秋，如果一滴泪可以让你如此，你又让我君无恕情何以堪。只是你可知，扬剑的人宁愿刎颈也不屑偷生，我此生必须为慕剑而活。
我的固执不是对你任何一桩现实的不满与责难，而是对自己、对慕剑忠心不二的责任。我必须为它不断征战，即使挫骨扬灰也要义无反顾。
在我们心中，生命的守诺与道义，终究胜过了俗世的痴缠。
最终这尘世间懂我君无恕之人，是你。不是第一，却是唯一。
终有重聚的一天。不在碧落，便在黄泉。
阿秋，等我。
“师弟……师弟……”丰宁一路奔至金銮顶影梅轩，几声呼唤没有人应。他迫不及待地用手轻轻推了推门，却发现没并么有上锁。抬脚进去时，才发现满眼凌乱，地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纸砚横陈在桌案，丝毫不似君无恕洁癖成性所为。
一幅墨梅图，散着清新的墨香，间有淡淡的血腥气。疏影横斜，遒劲苍然，勾挑出纵横千古的风尘。奇怪的是那墨梅图上并无落款，只题了句“清气满乾坤”。
浩然清气，满乾坤。
“师弟！”丰宁惨呼一声，奔将出去，直奔崖上梨花园内夜云初的衣冠冢。他双目已再看不见其他，如梦魇一般直奔过去。
那坟上的土有新翻的迹象，他颤抖了手运起内力。一路抚摸墓碑向下，倏然如遭雷击，后退几步，立足未稳险些倒地。
“无恕……无恕你……”
一口热血喷出，溅湿了石碑。奇异的，那石碑上竟现出血字来，分明写的是，“君无恕同夫人烈女阿秋合葬”。
字字如血，触目惊心。一切真相，不言自明。
长吸一口气，跪在了君无恕墓前，泪水不住的倾泻下来。
夜云初怀抱孩儿面颊惨白，试探问：“如何？恕弟他……他……”那最害怕的字终是没敢问出口。
丰宁指指地下，闭眼，泪水长流。运力探去，地上是双棺双尸，不必猜，也是他去了。
碧血丹心，经天纬地，男儿本当马革裹尸。而今，那人当真是捐躯赴国难，再也回不来了。千古节气永远埋葬在这山顶，留下一身正气，让乾坤做了永久的祭奠。
“贤弟，是愚兄有眼无珠，愚兄错怪了你！”丰宁追悔莫及，涕泗横流，用头撞着冰冷的石碑，可那痛楚又怎敌心中苦楚的万分之一。
“我们负了他，全江湖的人都负了他！他被践踏得体无完肤，他……”云初说到最后早已泣不成声，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泪水滴落在孩子的小脸上。
圣手书生萧若望惨白着脸从夜云初身后徐徐而出，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是阿秋，是她替嫂夫人出嫁戒备森严的明相府，行刺无人可靠近的明相爷，陪上贞洁将那断肠毒送入百毒不侵的明相身体。”
众人震撼，愕然无言。
萧若望望着那墓碑续道：“无恕知道那明相独揽朝纲，陷害忠良，一日不除，江湖难安。但江湖人口诛笔伐，却各大门派人人自保，不肯联手御敌。丰大人你遭难法场逃命，嫂夫人千里来投。那夜，无恕就同我谋下这连环妙计。只是，阿秋她，她虽身无武功，一片胆识却折辱了多少妄称江湖好汉的武林高手。好个侠女！对无恕一片柔肠，舍生取义。你道那毒如何能发作？是无恕耗尽周身内力，借疗毒之际，将那血腹中剧毒逼入明相爷骨中，算好一年半载才能发作，留待时日给你去谋大业。这一年，明相负伤后就卧床不起，无心去理朝政，这一切，都是苦忍世俗误解，争得的春回大地！”
两行清泪从丰宁面颊上流过，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阿秋以完璧之身行刺，以为事成便自杀身死不受侮辱。无恕那夜便想与她同去，奈何慕剑山庄污名未洗，他一去，丰师兄又不在，慕剑山庄定要被武林中人夷为平地。他忍辱负重一路归来，只为将慕剑山庄交予你手。如今看来……他定是安心了……安心地同阿秋去了……”
萧若望沉沉的话音飘荡在耳边，又被风吹散。
有鸣虫，有春草。云初的话音飘散在风中。风过处，一切平静如初。暮色四合，浮云渐暗，四周欲泣无声的沉。
冰冷的残夜，孩子已被云初带回了房间，安静的眠睡。丰宁却执意长跪在君无恕墓前，化作了一座冰冷的石雕。他不知道师弟当初作出那忍辱负重艰难的决定的时候，是否也是这般冷的夜。面前许多错落有致的旧影飘起来，沉下去。
一切的一切，都已化作散去的云烟。而现在，则是天人永诀的常常思念。
再回首，已是新一日的晨曦。在第一缕光线照耀下，丰宁几乎不敢睁眼。一道剑光闪过，半掩晨曦，逆光而行。回溯在日光间，掩映着一份别来已久的淡然。
丰宁红肿着眼，摩挲着冰冷的墓碑，仿佛是师弟冰冷的肌肤。从远处飘来沉沉的挽歌，那是全庄弟子身着孝服，于清晨扬幡招魂。
“塟我高山上兮，怀思远方。
失之不可得兮，望我故乡。
告英魂之在天兮，慰我君郎……”
丰宁起身，远望远方重重叠叠的青山，长气轻吐。曦光铺开了一场古往今来，天地玄黄的梦，这斑驳陆离光影离合下用鲜血晕染开的梦，在燕赵悲歌的背景下，在长烟落日的孤城里，在易水萧桑的悲箫中，从未断绝。
此为侠义。侠之大者，莫过于此。
蜉蝣之生，杳渺之寻。征途万里，归期无时。
故人往矣，千年无觅。
“若有丰师兄主持大局，重振慕剑雄风，无恕倘若地下有知，也定当心安了。”
萧若望昨夜的话飘荡在耳边，丰宁毅然转过了脸，将背影留给了身后晨曦第一缕光。
无恕已逝，慕剑仍在。一切已是烟云过眼，尘埃落定。而自己，又将迎着曦阳，唱故人歌，踏上新的征程。
（完）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绝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