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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一言惊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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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藩王觐见之后,便是各地孝廉推举之时,大齐疆域所辖,国中\共有二十一郡,各郡国每年推荐孝者、廉者各一人,等待朝廷的考核任命,已成定例。
韦璧自博学馆派任陈留,又从陈留回到雍州,一直督管人才选任之事。晨时,他在朝房刚拿到今年孝廉的推举名录,便见上头已有数人被落笔圈定,当下就皱起眉头来问左右小吏:“这是谁的意思?”
“邢侯。邢侯说了,供侯爷参详。”
“这个老匹夫!”韦璧不由在心中暗骂了一句。
他知邢度舟素来擅权,把控军政、克扣御贡不说,竟还把手伸到选仕上来了。这份已圈定好的名目,美其名曰是让他参详,说白了就是逼他答应。他沉思片刻,将名录收在袖中,便去广弘殿见皇帝。
韦璧途经外场,见白子安远远而来,便走上前去对他笑道:“怎么,身子才刚好些,这是赶着去哪儿啊?”
白子安停下脚步,将公文拿在手中掂了掂说:“皇上命我出趟远门。这不,赵王封地撤了,国相韩仁为了避嫌,自请先回雍州来了,邯郸郡守又尚未到任……邯郸留下来的烂摊子,总要有人去理。”
“这事又何须宏远你亲自出马?”韦璧对皇帝的安排颇为不解,藩事虽然是白子安所辖,可一般都是统筹调度,政令借公文之便往来于藩地和京畿之间,藩属里里外外有不少官吏,又何须白子安舟车劳顿,亲自去藩地打理事务?
“皇上恐怕自有深意……想来是因为我曾跟随父亲在封国多年,熟稔具体事务,又或许赵地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个被撤的封国藩地,较为看重吧。”白子安被临时受命前往邯郸,心中也颇感纳闷,可他向来不计较尺寸得失,倒也不以为意。
“这一月来,近水楼台,不知道宏远心愿可了啊?”韦璧突然走近来,面带促狭地盯着白子安看。
白子安俊面微红,佯装不知:“不晓得你在说什么。”说完拔腿就想走
“自家兄弟,这也不能说?”韦璧哪肯轻易放他离开,只紧紧拽着他不放。
此时外场之上,多有官吏往来其间,见此情景皆窃窃私语,掩袖而过,看得白子安一阵好笑:“得了,先前传你和寡妇纠缠不清,再下去就要变成和我纠缠不清了……怕了你了,我和她说了。”
“她答应不答应?”韦璧的好奇心被勾动起来,越发对他追问不休。
“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时机不对,皇上来了。”
韦璧怒其蠢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调侃道:“佩服啊佩服,一个月……整整一个月!换了我洞房都入好几回了。”
“她如此伤心,我又怎能提起这事?”
“你们的事,你同皇上求了没有?”
白子安被韦璧一问,眉眼间涌起几分淡淡的黯然,轻声说:“求了,皇上说再想想。”
“还要想什么?是怕一个宫婢配你委屈了?还是你光禄勋白大人配不起乐氏嫡女?”
白子安心中倒也能理解皇帝的想法,叹道:“你也说了,她是乐家人……皇上必须顾忌着涵碧殿那位。”
韦璧低头沉思片刻,突就想起赵王护军与奚、陈、李三族殴斗那夜,他曾有心成全白子安的相思之苦,顺水推舟玉成他和乐歌的婚事,可皇上他……
“宏远,天涯何处无芳草……若是我,就算了,毕竟她是御前的人。”韦璧心中隐隐有些了然,便点到即止,只含蓄地劝了白子安一句。
“你也知道……”白子安面上的惆怅之色一闪而过,继而涌现的坚定神情让韦璧连忙截下了他的话头:“好了好了,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弱水三千,你只取一瓢,天下那么多女子,可谁也不是她。明白明白!再也没有谁比我更明白的了。”
白子安对他拱手笑道:“那是。论起情事来,朔阳侯认了第二,谁敢认第一。”
两人言语几句,白子安见日光渐高,急着出城,便告辞离去。
韦璧哼着小曲,人刚走到广弘殿外便见乐歌身姿秀雅,亭亭立在阶上仰望天空,不知在看些什么。
“侯爷来了。”王舟迎上来,给韦璧见礼。
“今儿皇上心情可好?”韦璧每每入广弘殿内阁前都有此一问。王舟深知他是个人精,极能揣摩圣意,便暗笑道:“今儿倒是真不太好,连乐姑娘都被说了好几回,不是嫌茶烫了,就是嫌墨不匀,我索性让她出来躲躲,省得被皇上责罚。”
“王内人啊……这乐姑娘你是该对她好些。”韦璧的弦外之音,王舟颇能领会,连忙点头称是。
“那本侯今儿去碰碰运气,看看皇上的心头之火会不会撒到我头上。”
“那侯爷您小心。”
入阁来,韦璧早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今日议事定有不平之气。果不其然,他把孝廉的名录递到皇帝手中,皇帝才瞥了一眼便怒道:“孝廉之选尚未开始,他又开始不安分了?”
韦璧淡淡言道:“……如皇上所见,邢侯圈定之人,不是他心腹门生就是年老体衰不堪大用的。当然了,邢侯说……这仅是让臣参详斟酌的。”
“军政……御贡……礼仪……选仕,他还真是样样都不落空。”皇帝起身来,负手在窗格前走来走去。
韦璧见他虽步履从容,姿态闲雅,可分明透着几分心烦意乱,实在不像他所认识的尚隐。他曾在陈留掌尚书数年,深知皇帝的脾气秉性,他一贯温和闲淡,处事游刃有余,便是早年在陈留纵马失蹄、后宫夺嫡争斗风卷云涌之时,也不曾见过他这般心浮气躁。
他正想着,眼光突然就被御案旁的乌木大匣所吸引,匣上贴着一张素色宣纸,纸上写着“简章”二字,字迹清雅淡丽,一如写字之人,看得他不禁咧开嘴笑了。
皇帝少见韦璧在议事的时候神游天外,不由深深看了他一眼。
韦璧马上回过神来,应对之言张口就来:“臣在想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凡事皆有度数,老贼如此擅专,贪心过重,覆亡不远矣。”
“军政……尚书,这便是他的两柄尚方宝剑,他还能横行一阵,你可不能掉以轻心。”
“是。”
“既然要你参详斟酌,你就好好的参详参详,斟酌斟酌,看他能等到几时!”皇帝的意思,不过是一个拖字,韦璧一想甚妙,不由赞道:“皇上睿智,臣佩服。”
皇帝嘴角含笑,斜睨了他一眼:“就会卖口乖,去吧。”
“是。”韦璧施礼退下。
广弘殿阁外天清云淡,秋风迎面而来,吹得韦璧衣袂翻卷。他见乐歌站在阶下,一身素洁,清丽不可方物,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乐歌察觉到他的眼光,倒也不慌不乱,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饶是韦璧涉足花丛,经验丰富,也惊讶于她的落落大方,他轻咳了一声,走下阶去站在乐歌面前,客气的说:“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指了指广弘殿矮檐下的一处,自己先走了过去。乐歌面有疑色,跟了过来。
“乐姑娘觉得宏远此人如何?”韦璧不欲转弯抹角,正色直言相问。
乐歌从不曾见朔阳侯如此正经,心中有些好笑,她眼眸流转,淡淡回道:“白大人?白大人正直果敢,自然是好。”
“我与宏远相识多年,彼此以诚相待,虽未结拜为兄弟却也如兄弟一般相交。宏远为人正直坦荡,风光霁月,却也是个实心眼。姑娘若念着他的一分好,有些话就应该直言。都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姑娘以为呢?”
乐歌想起昨日白子安抱着自己,对她倾诉心中情意的情景,面上不由一红。她抬眸看着韦璧,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能沉默不语。
韦璧又道:“我与皇上也是相交多年,对他知之甚深,他是不欲与人相争,更不会轻易下决心。可若真下了决心,就只会赢不会输。姑娘你不该将宏远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啊。”
若说前一句话乐歌还听得明白,可这一句她却怎么也不懂了。她暗想:白子安对她有情关尚隐什么事?她又怎么将白子安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了?
“侯爷的话实在难懂……我听不明白,请侯爷明示。”
“姑娘是聪明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只有宏远这个傻瓜,哎……姑娘还是放过他吧,他对姑娘的青云之路有阻无益。更何况拽着老实人不放,也有失厚道。”
“你……”乐歌听他说话刻薄不禁有些恼怒,脸色倏然苍白。韦璧心知自己把话说重了,忙拱手对她致歉道:“在下说话并无恶意……若有不中听之处,请姑娘原谅。”
乐歌不欲和他继续不明不白地扯下去,便欠身告退离去。
韦璧淡淡一笑,望着殿外的腾龙影壁,久久伫立。
已到掌灯时分,窗格间透入的光线渐渐微弱,室内越发暗沉下去。乐歌入阁来,将六格漆盒往案上轻轻一放,又将长烛一一点燃,瞬时明亮盈满一室。
皇帝懒懒地靠在榻上养神,随手拨弄着影青炉中的残香,一言不发。
阁中似死水一般的压抑沉寂,若不是更漏丁冬一记的轻响,乐歌险些以为时间都在此刻停下了脚步。她整理完了书卷,又将搁在长案上的画卷一一卷起放入瓷瓶中,待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之后,皇帝还在闭门养神,她不能不告而退,就只能捧着那六格漆盒默默发呆。
韦璧绝不会莫名对她说那些话……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乐歌不禁满心迷惘。平心而论,白子安文武双全,人品端正,的确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好对象,可她心上伤痕累累,又怎么能去接受这样阳光清澈的一份爱呢?何况,还有乐家的血海深仇……
还有他……乐歌想着想着不禁将眼神从漆盒移到皇帝身上,远远看去,他衣袍上的团龙被烛光映得更为耀眼。他虽阖着双眼,可指尖却还在香屑中拨弄,总也不休。
“他是不欲与人相争,更不会轻易下决心。可若真下了决心,就只会赢不会输。”
韦璧的话总在她耳边响起,挥之不去,有些东西在她心中隐隐约约地浮现出来,可转眼又变得模糊不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想错了!她肯定是想错了!
正当她心烦意乱,怅然迷惘之时,“扑”地一个纸团凌空飞了过来,正好打在她的脑门上。
她“啊”的一记跳了起来,只见皇帝睁开眼来,唇角微动,没好气的说了句:“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