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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一 云山苍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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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瑟的长风吹过草原,像是呜咽。
少年忍不住朝身边人靠了靠,那人迟疑了下,终于没躲。少年知道这已是素有洁癖的人做出的妥协,识相的没再贴近,低头看着地下两人交叠的黑影,欲言又止。
身旁人便问:“害怕?”
怀曦猛一抬头:“谁说的?!我才不怕——”说着,便见白色帐门上似有黑影一闪,顿时便没了下句。
却听身边人轻轻说道:“曦儿今日的确沉着得很,很多事情都做得很好。”
“老师……”得了夸奖的人倒不好意思起来,脸颊一热,忙又低下头去。
“曦儿为什么没逃走呢?那莫钟该不是你的对手。”
因为你在他们手里啊!少年几乎脱口而出,大约是害羞劲还未过,只觉脸上还是有点烧烧的感觉,便回答:“我觉得这时候我不能走,要是走了,一是对铁刺部交代不清,白担了罪名,二是跟天朝也没法交代:身为质子,又没接到回国之命,我怎可丢下责任一走了之?”
“好孩子。”他露出了微笑,几分欣慰几分惊喜,“我果然没看错你。现在的确不是我们离开的时候。”
他听出他话中笃定的意味,似乎一切早在他预料,那他的被擒……其实也是……?少年没想下去,一思及方才他颈上的血光便心揪。他转眸看着他脖子上的伤痕,只恨自己双手被缚,无法触抚,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查问:“老师,还疼不疼?”
水木似乎愣了一愣,随即偏过头去,遮掩了那伤口,淡淡道:“我没事。曦儿——”
“嗯?”
他看着他:“你今天做错的有两件事,这第一件就是……”
怀曦忙凝神。
他看着少年清澈的眼睛,将本要出口的第一件事压到了后面,先说了另一件:“你对我说你判断屠杀铁刺部的是天朝散兵,这点不对。”他顿了顿,“他们不是散兵,而是正规的前军,前锋部队。”见怀曦露出疑惑的神色,他看向帐门的方向,点漆眸中寒光隐现,缓缓道:“曦儿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帐篷外的尸体?”
怀曦听着帐外若有若无的风声,忍不住抖了一下,回答:“那些尸体都没有头。”
他觉察了,终于主动朝少年移了移,问:“你说是为什么呢?”
如此,怀曦就心定了许多,思路也明晰起来,边思考边道:“砍下敌方的头颅多半是为了邀功请赏,嗯,只有正规的前锋军才会这么急功近利,若是散兵游勇绝不会有这样的心思。可是,他们杀的都是老弱妇孺啊?”
“打散了头发,再用血污花了脸,谁还看得出来性别年岁?”
“啊?”怀曦猛然意识到什么,“他们居然敢冒功?!”
水木轻叹了一声,没有否认。
竟然是这样的兵啊?!少年太子第一次对父皇的必胜产生了怀疑。心如擂鼓,灵台一醒,他忽然隐约意识到自己不能离开的另一些原因。
只听水木漫漫说道:“我方才依你所说,估计过大军的行军路线,当是中路出居庸关,入塞外,过哲干河,直逼北蛮大可汗所在。”
怀曦没听出什么不对,就只好望他。
他冷笑了下:“汉时飞将军李广还陷在关外瀚海之中呢,便是卫青、霍去病者直捣匈奴本营,也是要后方多少年的惨淡经营!我天朝这么多年来都只知进贡求和,何时做出过远征的布置?依我看,这次远征也定是由于前段时间蛮族屡次骚扰,甚至攻入大同之事教朝廷乱了方寸。御驾亲征,敌人自然是要先退上一退的,可他们退出长城之外,究竟是惧于真龙之威,还是另有所图?皇上自是一心收复失地,却别中了敌人诡计。”
“何以见得?”他忙问。
“今年草原上雨少,我看到大雁湖的水位都比往年要低上许多,那么哲干河的情况也不会乐观。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入枯水季节了,大军此时渡河深入,正好是背水一战。哲干河以北便是兀良堡,曦儿知道:那是块高地。”
怀曦记得那个地方,走上去并不觉得,但其实脚下要高出周围有丈余,那里不知是怎么回事,极其干旱,草木稀少,掘地三尺也未必能挖到水源。这个认知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想起落日下行进的浩荡军队,有几人知道他们在走向什么样的未来?
水木看见少年脸色陡然煞白,知道天资聪颖的他已经自己诼磨出了什么,终没忍心再吓唬下去,便安慰道:“天朝大军人数上终占优势,只要能分出足够人马保护水源,粮草辎重又能及时跟上,便也还有些胜算。”见学生似乎不信,就笑道:“咱们天朝又不是没打败过蛮族,当年太祖追赶蛮族可汗一直追到天山脚下,还在那里立了块碑‘一扫胡尘,永清瀚海’。”嘴上说着,私里却又喜又忧,头一次觉得学生历史学得太好也不是桩美事——这已是百年前的佚事,记得越清,只会让人越生感慨。
无论是否记得太祖是何时赢的蛮族,怀曦也已明白:对眼前这一仗,担忧大过期许。正在这时,却见帐门忽然被掀开一角,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占伦大婶?”
占伦并不回答,默默走到二人面前,开始解他们身上的绳索。待给两人都解开了,才低声道:“快逃!”
“大婶?”怀曦抓住她衣角。
占伦停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少年的肩头,那上面密密匝匝的针脚都是出自自己亲手,不由又向上摸了摸少年的脸蛋,说道:“快走吧。大可汗已经派人来传了话了,天朝大军已经渡过了哲干河,马上就要开战了,可汗说……他说他要……”手贴着少年单薄的颧骨,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要在你父皇面前,拿你祭旗呢。”
怀曦吸了口凉气,那空气里有着死亡和血腥的气息,少年太子忍不住想要回头看身后那人,却又犹豫着,不知是怕看到还是被看到,对方眼中的悲凄。
见他愣着不动,占伦急了,直将他往外推,边推又边催促水木:“水先生,你是好人,谢谢你今天救了我。你快跟着曦儿一起逃吧,都直接逃回关内去,别去找你们的军队——水先生你杀了他们的人,当兵的是不会放过你的。”
怀曦仍是没有动,身后一直的静如止水让他逃生的步子怎样都难以迈出,像有什么压在他背上让他不能移动,那时的他以为:是那人的目光。
犹豫时,帐门却又一动,铁塔似的少年提着马刀走了进来。
“那莫钟,你?!”占伦第一个惊呼出声。
“阿妈。”那莫钟走上前来,将母亲拉到身后,然后举起了马刀,冷冷说道,“你们不能走。”
怀曦一见他,怒气便冲了上来,脱口便是:“凭什么?”
那莫钟推开母亲的阻拦,刀尖朝向对面:“凭我是蛮族最勇敢的武士,大可汗最忠诚的子民。”
“孩子,你刚才没听懂阿妈的话吗?是他们救了你阿妈!”占伦大婶的话在雪亮的刀锋下显得脆弱如纸。
望着他们母子,怀曦忽然生出种凄凉孤寂的感觉,这是它们第一次在被称为千古一帝的孤家寡人心头萌发,那样无力的软弱和那样有力的恐惧,让他一生都极力寻找摆脱的方法。此刻生死攸关还不容他考虑这些无足轻重的情绪,十三岁的他定定的看着那莫钟的眼睛,仿佛是看着所有蛮族人的眼睛,一字字道:“我不走。”
“孩子!”
怀曦笑了笑,阻止了抢上来的占伦,重又看向蛮族少年:“那莫钟,你也听好我的理由:我,凤怀曦,是天朝唯一的皇嗣,正统的太子,我身上流的乃是中原最尊贵的血液,我愿意为我的国家付出一切,包括这一腔高贵的热血!”说完,便转过了身去,期待中的,看见素衣上清淡笑花绽放,云满衣裳月满肩,一时只觉热血沸腾,千百种滋味都涌进了尚还幼嫩的心房里,几乎要漫溢出来。强自忍耐,才未扑进那素淡深处痛哭出声,一直到身后脚步声远,才终于忍不住咬唇,吸气。
那人终于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少年双肩,又微微使力,然后却是一松。他看见那人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老师?”
跪地仰视的人音清如水:“殿下,有殿下这番话,臣亦百死不悔。”
他直觉的排斥这宣誓样的语言,“老师……别这样,快起来。”说着就要去搀。
他却避开他手。他知道这次不是因为洁癖,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几乎是叹息道:“老师干吗要如此呢?你我在这蛮荒之地相依为命整整三年,早已如同亲人一般……”
话却被打断,那人一字一句如冰雨落上他心坎:“殿下万不可这么说。臣方才还未说完,殿下今日做错的另一件事就是:殿下不该为了臣而受人要胁。”
“可我留下来没错!”怀曦终于爆发,拧了眉,喘着粗气。
他看着发怒的少年,终于点了点头:“是没错。”他站起来,转过身去:“但希望是最后一次。”
怀曦的眼泪在他看不见的背后淌了下来,忙用手拭去,盯着那素净背影,一时百味杂陈膨胀了方寸,但中间那块最软的地方,却越发的空寂起来。半晌,才说出一句:“老师——”
“嗯?”他转过脸来。
少年的眼睛如同寻觅彼岸的海:“你能不能还叫我曦儿?”
《天朝史》载:燮阳六年,帝亲统兵五十万,出长城,征北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