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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九 不如归去(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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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停在半空,直到墨滴滴上了雪白纸面。
“太傅?”旁边的胡福忍不住出言提醒。
“啊……”沐沧澜这才醒过神来,连忙提笔,但笔下已然晕了一小片,像一瓣墨染的莲,正好飘落在图中的泗水之上,仿佛要一同奔涌向那远方的沧海。
“太傅,要是累了就先歇歇吧。今儿画得不顺,就明天再来。”胡福劝道。
他看看旁边废弃的纸张——这已经是第五张了,手指紧紧的握住了笔管,又一次提笔,却还是下笔空空,反倒是一句诗句渐渐浮出脑海,水落石现——“一片伤心画不成”,沐沧澜手一颤,终于放下笔来。
奇怪,明明记得很清楚泗水的位置、形貌,还有鎏水的地形,可为什么落笔却总是那么的困难?从画第一张开始,脑子里就不断出现些纷乱念头,在浪费了两张纸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去找怀曦解释:鎏水失守只是表面败退,只要巧妙的借助地利,便可以反败为胜。却不料竟遭遇方才的一幕,未能解忧,反更添愁。
心绪纵横。
于是,一直伴随在旁的老内侍发现他的目光又一次移向了门外。
殿门外,只有空荡荡的庭院,挂着清莹莹的一轮皓月。
原来,竟已然夜深。
偌大深宫除了偶尔一两声夏虫低鸣,再无半点声响。
沐沧澜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光洁的青砖地上一寸一寸的拉长。
空寂的寝宫却仍是这般空落寒凉。
“太傅,别等啦……”只听胡福说道。
等?居然连别人都看出来了,自己却为何没注意到:一直是在注意着到底是谁的影子?从九十九级玉阶上拾级而下,迤逦过九十九折的宫廊,再九十九重的飞檐斗角,却一直只有孤单单的一条……原来,独自踏入这空旷寝宫的时候,猛一回首是因期待,而随后的再一低头是为掩饰那空落的惘然。
第一次,没听见笃笃跟随的脚步声;第一次,没有人上来紧攥着自己衣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蓦然意识到:有什么,也会离开,也会消散。
忽然想起少年不久前说的话来:有什么,以为是永远不变的,原来不知不觉的竟然就会不在。
冷冰冰的,如同谶言。
胸膛里突然被种东西填满,分不清这团软绵绵的是酸涩,是失落,还是不堪。那感觉真像是少年时候,和师兄们相约,每人都写了心底宏图大愿埋在一棵树下,约好了十年后再回山挖开,看看各自的都有没有实现。当时说得那般笃定,仿佛十年之期不过是眨眼工夫,转瞬就到眼前。然而当真光阴荏苒,人到中年,自己真又回去埋愿之处,却只看见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早分不清哪里是埋藏所在。而其他人,没有一个回来。就那样一直站着站着,直到那一天过去,发上沾满了已属于第二天的晨露,才知道:当初的梦想,以为会天长地久的约定——
原来,人生一个拐弯,就可以是沧海桑田。
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会永远原地等待。
沐沧澜闭上了眼睛,全身的力量仿佛是一下子给抽空,再无力抵御汹涌而来的疲倦。
“太傅,今晚还是您先歇着吧。”听得胡福又劝,边说边来扶他起身。
沐沧澜睁开眼,却未走向床榻,而是在一旁的贵妃靠上倚坐下来,一手支着太阳穴,星眸半掩。视线有些模糊,对面明黄枕衾,这头御案青灯,哪一样映在眼底都是一样泛着残照孤光,原来竟已习惯了那些漫漫长夜:睁开眼默默注视着御案后埋头批改奏折的少年,陪他一起燃尽那袅袅烛焰,不知不觉中同看那第一缕晨光——在他目光不能及的明黄帐后。
而今天,这焚夏的夜为何这般的长?
胡福见沐沧澜眉间倦意深浓,却始终不肯去榻上就寝,忽想到了什么,建议道:“太傅,今晚天好像格外闷,是不容易睡着。要不,奴才给您点点儿安神催眠的香?”话说出口,又有点后悔。
果见沐沧澜抬睫,胡福忙作势掌自己的嘴:“瞧老奴这记性,还什么香不香的。”
沐沧澜微勾了唇角,略一摇头:“胡公公不必如此,过去的已然过去了。”
胡福端详他神色,当真没有记恨之意,反是那倦意刻骨,望之刺目,便下了决心,又继续道:“太傅,其实老奴原来在精工坊待过,专管宫里的香料,因此对香还真有些研究。像这炎夏吧,便不妨少少用些白昙香,最是宁神助眠。”
沐沧澜垂了睫,未反对。
淡远的清香很快四溢整个朝阳殿。白昙香香如其名,像是无数长夜粹集而成的灵气,在某一个月朗星疏的夜里为一抹月色扣开,释放出那世上最深暗最神秘的芬芳——有人看无人看都自顾开放,刹那凋谢,弹指一挥间从不求人解,只留给明日的朝阳一缕清浅的幽香。
孤芳自赏,无端的忽有些凄凉。
感觉眼皮逐渐沉重,却始终还残存着一线意识,听到那更漏点滴仿佛永夜般长。
焚风拂进来,撩动青丝,温热的触感还似过去——少年的拥抱总是在这样半梦半醒间悄然而至,轻手轻脚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惊碎了谁的梦境,柳絮一般柔软,像裹挟了春风一样……
迷迷糊糊的,似乎是这春风又来,带起纷坠的花雨,轻柔的飘到人身上,丝丝酥痒,点点沁凉……身体软绵绵的,为那春风包围,支额的手不知不觉滑落了下来,于是整个人都陷入了一团温暖的柔软,仿佛是为那薰风托起,轻飘飘的,荡在了流水之上。
先是眉心触到丝潮湿,紧接着是鼻尖、面颊,然后耳垂也沉入了这丝滑流水,随那水流载沉载浮。身体里不知何时藏了根琴弦,为这浪花的手温柔撩拨,激起一串串共鸣回响。恍惚中,面上禁不住泛起淡淡的潮暖。
而那热流还在蔓延,脖子、锁骨、胸前……肌肤上像有无数条小鱼在游弋,轻盈的在每个漩涡间穿梭转圜,带开一圈又一圈的酥麻,惹得身体明明极端想要放松,却偏又先绷紧。整个人就像一根渐被拉开的弓弦,缓缓蓄力,不知不觉将至那极至的圆满。
热得难耐,他不由自主的仰起头来,脊背上被什么顺势一托,感觉就像是躺在一叶轻舟之上,随那澹澹波涛浮沉起落。整个世界都晕眩了,再辨不清方向,只能依赖那扁舟,贴和那暖流,上下跌宕……
不知不觉已汗透重衾,朦胧中,身上束缚层层褪去,丝缎滑落,极尽温存。
全身顿时涌上一阵从未有过的恣意舒畅,每一个毛孔都渐次打开,汲嗅着那馥郁的甜香。白昙花的香,像是蛊惑一样。整个人都在这片芬芳中变得柔软、柔软,再柔软,像一片白云一样遨游在九宵清空。身周那风儿啊,真暖,真柔,欲醉般的让人沉溺、沉溺,再沉溺。
昏沉中,身体已如开了满月的弓,谁放了欢愉的箭在那紧绷而至颤抖的弦上?某种陌生的热流刹那涌遍四肢百骸,肆虐如那日随内力奔流的毒素,一样的酥麻,却是不一样的缭乱——能承受那嗜骨苦楚的身子居然像是不能抵抗现在这热浪,呼吸都急促了,细碎的呻吟在喉间辗转——从未经历过这样一种无助,一种不能控制的极端快乐,仿佛世界都就此倾塌,理智已被丢弃,人早不知该当怎样。
只能随波逐流。
只能让这芳香将自己更深的埋藏……
浑噩中,似乎听到自己一声轻喘,全身一震,像一片树叶为巨浪高高抛起,随即便跌进了深海。他竭力想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浓浊的黑色,仿佛汪洋海底,又夹杂着点点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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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好几天,满殿都仿佛仍残留着那晚白昙的幽香。在独自一人的时候,嗅来似倦似惘。而每天这样的时光,似乎变得越来越长。
那一夜,之后谁都没有再提及,仿佛真只是春梦一场——那样从未体会过的极致愉悦与迷惘。只是,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似乎更加习惯却又抗拒每夜的相拥。每每,总是可以那样清晰的感受到从身后紧环住的自己的人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每一寸爱抚,每一丝反应,以及压抑的最后僵直。
常常在半夜忽然被惊醒,感到身边的少年一跃而起,隔着薄衾,清清楚楚的感觉到那火样的欲望。身体随之一僵,却仿佛又能闻见那夜白昙的甜香,辗转挣扎偏似又朦胧渴望。然而,身边人却每一次都像只脱兔一样从床上跳下。紧闭的双眼看不见他去向,只能听见一溜小跑的脚步声,如心鼓慌张。
此时,躺在床上装睡的人就会不自觉的露出一抹苦笑,不知是丝感动还是丝凄惘——
早又过强的人此时又这般强自压抑,这是何苦?既要小心呵护,那又何必当初?
然后,总会听见回转的人的叹息,凝视的目光虽闭着眼睛也能感觉,那般滚烫,又那般哀伤。再然后,便是更加滚烫的胸膛,将人紧紧的熨贴上去。不过隔着几层皮肉,两颗心都被这火热熨烫……
意识总是就这样一次次的模糊,在这耿耿长夜,沉醉在那一脉幽香……
不知不觉时光如水,多少进退沉浮都不过是涟漪一漾。一如既往的描绘着心中那画卷,有意无意隔绝了那方外辰光。
“禀太傅,今日乃是皇上大婚之日。”
作画的手一顿,一星墨点脱逸而出,溅在构想之外的地方,沐沧澜抬眸,看见面前身着吉庆朝服的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自己恐怕是全天下最后知道这消息的人吧?
前来报信的人却并未见到料想中的色变,只看见那青袍缓带的人从容的放下了笔,轻轻嗯了一声,反问:“郑大人可有事?”
郑风如面上也看不出一点异样,仍似往日般恭谨,答道:“回太傅:今天是举国同庆的大喜日子,同僚们都托风如来探望太傅,看太傅身子是否已大好了,可能出席今晚的喜宴?”
沐沧澜没有立即回答,踱向殿门,眺望远方,目光所能及的最远之处是一片郁郁葱葱——那是梨苑的方向。焚风拂面,醺得满室草木清香,自己怎会一直忽略,一直错觉这清芬仍是那白昙的迷茫?
等待回答的人一直注视着前方的一举一动,只见那抹素裳迤逦过闲庭,迎着焚风飘逸如秋云,忽然想起朝廷里的老人们口中风传的那句——“梨花一枝春带雨”——果然是纵百般风吹雨打亦无改的出尘明净,而谁又能想到那双洁如白云的手上所浸染的血腥?郑风如在暗地里咬紧了牙关,脸上却是越发宁定,又问:“太傅,您到底是去还是不去呢?”心里真想亲眼看看那没收到邀请的人此刻的表情。
沐沧澜却不转身,映在人眼底只是那永远肃立如玉的背影,淡声回答:“好,我去。”
郑风如心一阵狂跳,不由露出了微笑:“那太好了。同僚们许久不见太傅,都惦记着您呢。”
“哦?”沐沧澜也笑了,仍未回转,“那郑大人呢?”
他不自觉的垂了首:“风如自也是。”
“呵呵。”听得沐沧澜轻笑了两声,声音如清风一过,“曲意逢迎的话说来很舒服吗?”
他感到背后隐有冷汗。
沐沧澜终于转过身来,形销骨立,却无人能立得比他更直,眸深如海,直面相问:“你的志向当真只想作个弄臣?”
郑风如别过了眼去,心如火焚,终忍不住这淹煎,迎头反问:“风如年轻,见识浅薄,我知道太傅志向定然不止。”
可如今,处境又好到哪里去?
沐沧澜知道四周有张无形的网,自己已成了困在这一隅的飞蛾。只是,身虽困,心却又有谁能锁?只要有一线亮光,又有谁能阻止魂去扑火?
郑风如看见那双沉水瞳在刹那的暗后反更亮了,更想不到他能直接说出这样的话来——“若是臣子都以色侍君,那这社稷也就完了。”——沐沧澜就那样平静的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从从容容的说道。说得方才还咄咄逼人的人耳根一阵阵的热,他强压下心底泛上的羞耻之感,竭力为复仇的信念腾出地方。冷笑了一下,年轻的一品大员躬了躬身:“风如谢太傅教诲。那么太傅,待会儿见了。”
沐沧澜望着他半晌,终是转过了身去。
“风如告辞。”
沐沧澜点了点头,目送那本朝最年轻的辅臣昂首走入了炎夏炽烈的阳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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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七夕佳节,更是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紫禁皇城热闹非凡。年轻的皇帝剑眉星目,着一身大红,上面金线绣的九龙光华灿灿,这样铺张绝艳,也丝毫无损英气,反倒透出股别样的威严隆重。众人只能仰视,见华盖下,那长身玉立,目光辽远,神情喜怒难辨,似乎是在等待新娘的到来,又似全无期待。
鼓乐齐鸣中,宫门一道道打开,迤逦的艳红如一道红色的河流层层穿越过道道宫墙,向这天朝的心脏奔流而来。
众人终于看见皇帝脸上露出了丝跃跃的神情,终于有些像个平常的新郎官。
只见那红色的队伍渐渐的近了近了,前头是百对手持云孟传统祭器的少年开到,往后则是百名手捧鲜花的云孟少女,边走边将手中的花瓣抛洒,如云似烟,再后面才是新娘——正宫皇后云孟郡主的车驾,绣楼凤舆,流光溢彩,车后随着前来送亲的皇后亲叔、云孟王弟夏久所率的官员和亲卫队伍,绵延数里,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才都进到了皇城里来。
凤舆一在大殿前停下,便听三声鞭响,在宫女和诰命夫人的搀扶下,新后走出,远远的,只见凤冠霞帔,如流霞灿烂。
众人惊艳的目光中,皇帝只是淡淡看着,看着他的新娘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带着苗疆的热辣,竟悄悄的靠向了他。他却没多看一眼,转过身去,随礼官唱赞,完成一拜、再拜、三拜。
礼炮齐放,烟花耀眼,更有宫外百姓自发燃放的烟火照亮了半边天空。皇帝脸上却一直没有笑容。如此,终于到礼成,帝后同归交泰殿,众臣则领宴永华门。各自前往,无人注意到临去前,皇帝瞥了阶下郑风如一眼,年轻的臣子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