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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胤川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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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秋天比往常来得早了些,胤川的水位落得也快,漫山被枯黄萧瑟的颜色染透的同时,胤川也露出了铺满鹅卵石的石滩。
石滩上有一条木板铺成的栈桥,尽头是一个可以系舟的小码头。
胤川平缓从容地自其下流过,沉静不兴波澜。
申屠蔺白衣如雪,孤身站在桥头,右手捏着一枝已经干掉的桃花,左手拄着半人高的青竹棍,微微垂眸,安静看着水面晃荡的波光。
“你想立刻离开这里吗?我会陪着你,到一个家主永远找不到的地方。”重泉揉着后脑勺,嘴里叼了根发黄的草梗,晃晃悠悠地走到他背后。
申屠蔺是胤川的申屠世家当代唯一的嫡子,地位尊贵。
他原来的护卫是家族在望空城支脉的一对兄弟,与他从小在一块长大,关系非常亲密,几年前,这对兄弟里的大哥申屠云成辞别少主,去边城当了兵。
重泉自从接受申屠云成的委托,代理了他的任务,就没有一天省心的日子好过。
他到申屠家的半年里,这位白衣的贵公子隐疾发作五次,差点丢了小命,闹了三次离家出走,最后一次还从马上摔下来,折了一条腿,到现在都没有好利索。
换做一个月前,重泉别说主动放他跑路,就是让他去申屠家的后山溜达一圈都不行。
老族长年及不惑,才得了这么一个病殃殃的儿子,生怕他一个不注意就嗝屁,从来不准他离开申图世家的范围。
重泉一度觉得,这些位高权重的世家继承人,或许生来就带着病。
这个申屠蔺啊,便是他们中间病症最严重的那个,身有有病且不说,连着脑壳、也不太正常。
以前重泉老是感叹,不知道申屠云成怎么熬过来的,居然还好意思跟他炫耀,说胤川申屠氏主家的公子蔺、是世间最好的人,是他最喜欢的人。
重泉由衷地佩服云成,对着这么个麻烦人物,一守就是十七年。
可能这就是死士精神吧!
初时,重泉很庆幸自己就是个临时打工的,只需代替云成保护申屠蔺几年,不用长久地陪着,用不着花上一辈子。
申屠蔺抬眼看他,轻轻摇头:“我现在哪里都不去。”
白衣公子侧过身,目光不再放到重泉身上,淡然却无情,“也用不着你来陪。”
显而易见地,申屠蔺不喜欢他。
重泉早就知道。
他和这位病公子接触了半年多,不知不觉间改了主意,想要转正。
可惜申屠蔺不给半点机会,一照面就把话给挑明了:“等云成回来,我会和他一起离开胤川。”
重泉只是申屠云成的替代品。
他一直都知道。
重泉自讨没趣,尴尬地摸了下鼻子,心中感慨:临时工跟正式工的待遇差距真是大啊!
“那你这是放弃了一直以来的愿望?”重泉挑眉,想到了已经远行黄泉的故人。
他忽而叹息道:“云成最大的愿望,就是想你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与其说我放弃了,不如说,是他抛弃了我。”
白衣公子凄清地笑了笑。
这可不像是申屠蔺说话的风格。
重泉挠了挠腮帮子,吐出嘴里叼的那根草,实在找不到安慰的话讲,只好说:“我走远一些,免得惹你心烦。”
他转身正要迈步,顿了一下,回过头多嘴一句:“别想不开,活下来,还有很多值得付出的东西在等你。”
申屠蔺不应声,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重泉其实并没有走出多远,藏在了一丛湿漉漉的芦苇里,默默关注着申屠蔺的一举一动。
白衣公子瘦削的背影看得他心头淌血,他也不吭声,闷在草里,像只可怜的鼹鼠那样畏畏缩缩。
重泉心想:“我若是和云成一样战死疆场,他年年上香时,顾念的都是我的好。若是可以,我愿替云成一命。”
命运跟重泉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这辈子活到现在先后喜欢的两个人都不喜欢他。现如今,这两人,第一个已经死了,第二个正在为第一个的死难过得活不下去。
就算重泉豁出命去为他们做点什么,也只能感动自己。
矫情罢了。
……
申屠蔺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挺直背脊,让自己混沌的神志变得稍微清醒些。
日光像是揉碎的金箔,洒满了大片水域,亮得有些刺眼。
他看着眼前的胤川,心道这应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片石滩了。
申屠蔺已决心回到家族为她编织了数十年的笼子里去。
以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去做那个劳碌命的族长,恐怕撑不过十年。
北边强大的王国挥兵南下,屠城掠地,侵扰南国的边疆。
领兵的是帝之次子,名扬天下的魁阳皇子褚旻,世间难逢抗手的军事奇才。他与重泉申屠云成同窗多年,最后,却在战场上刀剑相向。
前线边城与军事重镇接连被破,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矗立边境数百载的城池燃起连天烽火,照亮战场的血夜,刀戈之声响彻旷野。
望空城是敌军南下的最后防线。
二十日前,前线传来消息,望空城的主将不战而逃,副将申屠云成临危受命,率兵守城,奈何敌众我寡,终是不敌北境敌军,城池被攻破,百姓与军士皆命丧敌手。
云成的命运和那座城牵连在一起,生死与共。
魁阳皇子砍下了他的头颅悬在城墙上,当做胜者的荣誉。
世人都说,申屠家尽出些疯子。
申屠蔺觉得,命可以不要,仇是一定要报的。
并且,他不禁要杀褚旻,还要颠覆褚旻的家国。十年,够他引动风云,覆灭一个国家么?申屠蔺不知道。
申屠蔺一直都很喜欢权力,但不迷恋,对于不知何时就会一命呜呼的他而言,权力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而今他心中有了剧烈的恨,啜饮权力的鸩酒,不过是为了勉为解渴。
……
胤川不急不缓,犹如时间的洪流一般,行于寂静的天地,无声无息地掠走一些东西。
山谷中到处都是枯败的黄叶,入目皆是萧瑟肃杀之景,鹅卵石的缝隙里卡着不少腐败发黑的树叶。
人世的时辰每流逝一刻,申屠蔺离死亡就更近一步有限的生命无法对抗永恒的时间,渺茫的苍山也无法改换浩大的天地。
在国家面前,他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弱,可是,当他甘愿回到笼子里,戴上镣铐舞蹈的时候,他的身后是伫立苍生之上、强大无比的胤川申屠世家。
申屠蔺摩挲着手中干枯的桃枝,想起了十七年前同云成的初见。
当初父亲说,蔺儿没有兄弟姐妹,他寻遍了各大支脉的子弟,才从望空城的那一支里挑选到两个差不多年龄的孩子,特地带到主家培养,给蔺儿作伴。
那一年,云成背着长.枪,坐船来的时候,像尊雕像一样冷静肃穆地站在船头;云望则是眉眼清澈,袍袖间裹着云成从学宫里摘来的桃花。
船停稳后,云成从甲板上跳下来,看着矮了自己大半个头的申屠蔺,抿着唇,严肃得像是在宣布什么重要军令,道:“我们从望空城来,家中一贫如洗,什么也没带,路上摘了些桃花,希望小公子不要嫌弃。”
云望嘟着嘴,不情不愿地把花递过来,嘀咕道:“很好养的,给点水插瓶里就行。”
申屠蔺还没有接过就笑着道了谢,高兴得像偷了蜜的小熊。
他还是第一次收到花。
云成原本老气横秋,像个小大人,见申屠蔺如此高兴,难得红一次脸,不好意思起来,止不住地点头,说:“小公子喜欢就好,往后让云望天天给你摘。”
重泉和云成是多年同窗,在申屠蔺看来,他们二人性格与行为十分相似,或许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缘故。
重泉也为他摘花,严肃起来时,语气和云成如出一撤。
申屠蔺想到这些,再次止不住地难过起来。
云成曾对他说:“从这里上船,顺着河水离开,抵达望空城后就可以转道,从而前往天下任何一个地方。”
小时候他们总是一起到胤川边上玩耍,在胤川的乱石滩上抓蛐蛐儿,云成练枪的时候,他就捧着书卷坐在树荫下,给好奇心旺盛的云望说起遥远异国的风物。
云成还说:“阿蔺,总有一天我会带着你一起离开申屠家,去看山河尽头的瀚海,抵达漠北荒原的龙城,跋涉万里,越过阻隔东西大陆的云断山脉,亲眼去看那些你以前只能在纸墨间窥见一斑的美好。”
……
等到午时,胤川平静的水面上才飘来一艘小船,它载着白幡和黑棺,像是从幽冥地府而来。
申屠云望一身黑衣,靠坐在黑棺边上,眼睛里满是血丝,面容疲倦不堪。
云望扶棺归来。
战争中的人,比秋之落叶更不值得一提,落叶尚且归根,而战场上绝大多数的亡魂,只能埋骨异乡。
死了就是死了,肉.体腐败朽灭之后,便再也看不见这人的音容笑貌,关于他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淡。
申屠蔺盯着黑棺,一言不发。
他与云成阔别多年,而今忽然发现,快要想不起云成的脸了。
“蔺哥。”云望跳下船,停在他面前,“我带兄长回家了。”
当即,云望将自己如何转战数百里,如何从敌军的层层包围中潜进望空城,又是如何找到兄长头颅、并带他回来简单地说了。
青年脸上被利剑擦出的伤口早就结了痂,黑衣沾染的血已然干透。
“你做得很好。”申屠蔺的声音有些失真,像浮在空中的尘埃。
重泉远远地听着,那些尘埃好似随着呼吸融进了他的身体,化入他的血脉里。
他心中翻涌起铺天盖地的难过,却不知是为申屠云成多些,还是为申屠蔺多些。
云望招呼船家起棺,申屠蔺拄杖立在一旁,如同看客。
重泉见船工们搬得实在费劲,从芦苇从里跳出来,上前搭把手。
“重泉哥哥。”云望叫他。
他点了点头,从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弱冠少年声音里听出了压抑的哭腔。
看到云望个云成几无二致的面容,重泉心底的难过顿时被挤压得不值一提,只剩下浓重的悲哀
。待到双手触及冰冷的棺木,他更是有些目眩,一肩扛起托棺的横木,站稳后,才低声说:“走吧。”
棺木很轻,里面只装着头颅。
……
丧事诸仪办妥,送葬时一切从简。
申屠蔺走在最后面,竹杖击在石头和干硬的地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到了地方,重泉走到申屠蔺身边,陪他站在树下发呆。
重泉见他神情实在落寞,尽管知道自己的安慰无足轻重,还是忍不住道:“以后,我会像云成那样保护你。你想留在胤川,我就帮你对付家族里的蠹虫,想杀谁都好,我会替你执剑。”
申屠蔺蹲下,抓起一把土,微仰着头,目光斜斜地停在重泉的手上,语气很淡,“你还是想做云成的替身吗?”
他眼里有一丝浅薄的笑意,看起来像极了嘲讽。
重泉一时语塞,自己也说不上来。
申屠蔺接着道:“云成、褚旻还有你,三人是多年同窗,以你的能力,当年本可以在褚旻回国的时候随他离开,若做他手下谋臣或者战将,肯定早就已经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了。可是你却没有走,而是为了云成来到申屠家,来到了我身边。云成是为自己的家乡战死边城,死得其所。你呢?愿意为了他死?”
重泉点点头。
“一开始,比起我,你更看重的是云成。”
申屠蔺笑他。
白衣公子抓了土,走到葬坑边上,撒下手中土,漫不经心地问他:“你之前是把我当做云成的替身了吧?”
重泉完全没想到申屠蔺会问这个,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知道?”
“可惜我和云成是完全不一样的人,所以你一开始,对我很失望。”
申屠蔺撒完了土,慢慢地蹲下来,声音非常疲倦,缓了缓道:“我之前就总在想,你肯把自己最好的年华浪费在履行对云成的承诺上,云成对你来说一定非常非常重要。”
申屠蔺扫了一眼旁边烧纸的云望,微微皱起眉头,说:“我永远也不会把一个人当做另一个人的替身,如果你选择做云成的替身,久而久之,就会忘掉你自己。”
重泉听着他的话,最后道:“所以,你果然很嫌弃我啊!”
申屠蔺没有回避,大方地承认了,“嫌弃之外,还有忠告。”
“和一个人待得久了,难免染上他的气息,会慢慢变得相似。”重泉叹气,接着说:“从前我很羡慕你,因为云成最记挂的人是你和云望;现在,我又很羡慕云成,因为你最记挂的人,是他。”
重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你这样说,我很难过。”
申屠蔺有些错愕地望着他。似是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深意。
重泉安慰地笑了一下,也抓起葬坑边上的土,轻轻地撒在黑色的沉棺上。
“要报仇的话,我陪着你,我帮你杀褚旻;哪天云成大仇得报,你不想待在胤川了,记得告诉我,我会带你离开,像他曾承诺的那样。”
重泉说完这些,申屠蔺没有接话,他摊开沾土的手,伸向申屠蔺,“我们打个赌吧,公子。”
“赌什么?”申屠蔺很好奇。
“就赌我会不会活成第二个申屠云成,能不能带着他的愿望离开胤川,走遍人世中他曾允诺带你去的那些地方。”
申屠蔺沾土的手落在重泉手上,应允一字:“好。”
……
从胤川到云断山,哪怕是快马加鞭,不眠不休,至少也需要一个月。
申屠云望走了十二年,抵达的时候,正值西陲的严冬。
落雪纷飞,掩去天地原本的颜色,世界皆凋零为一片空白。
他站在雪中,追忆早已埋入黄土的兄长和故友们。
定下那个赌约的人谁都没有赢。
兵戈和杀伐早已止息,却不知故去的灵魂,是否得到了安稳的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