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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恶鬼 ...


  •   腊月二十七,随着城里返乡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的年味也越来越重。各家各户窗上贴着大红的窗花,在雪后洁白的世界里如朵朵寒梅绽放。
      张文美听着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嘴边露出欣慰的笑:“不着急,路上注意安全,这两天冷得很,路上结了冰呢。”

      王立金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变了音,但掩不住兴奋:“马上就要上车了,今晚就能到。妈,工地上按时发了工资,我攒了些钱,今年咱们过个好年!”
      “哎,好,妈做了汤圆等着你回来呢。”张文美的声音微微颤抖,直到王立金说挂了,才把话筒放在耳边又听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八万!”陈强把牌往桌上重重一拍,趁着别人出牌的功夫把香烟放在半满的烟灰缸上磕了磕,冲张文美喊道:“张姨,立金快到家了吧,看你高兴成那样,他肯定挣了不少钱。”
      “哪有,”张文美呵呵笑着,谦虚道:“只会卖力气,能挣多少钱。”
      “和了!”许东大叫一声,把牌一推,伸手就去拿陈强面前的钱。

      “妈的!”陈强咒骂一声,在旁边陈家祥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看你打的臭牌!”
      陈家祥委屈地缩着头,没敢说话。
      眼见钱见了底,最近几天已经输了将近一万,陈强心里烦闷,把牌划拉了一把道:“不打了,回家吃饭了。”

      “哎,强哥别走啊,要不我借你五百,再来几把?”许东连赢几千,正在兴头上。
      陈强瞪了他一眼,道:“老子是输不起吗?吃了饭再来!”
      说完气冲冲出了门。
      “祥子,送你张姨回家。”宋桂菊把张文美扶到门口,扭头冲儿子喊道。
      “来了!”

      张文美有些不好意思道:“等金子回来我就让他给家里安部电话,要不然老是麻烦你们多不好意思。”
      宋桂菊笑道:“瞧您说的,立金一年也打不了几个电话,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张姨,走吧。”陈家祥拉住张文美,扶着她下了台阶,一老一少慢慢往院子外走去。

      张文美今年刚六十,年轻时在灯油底下搓麻绳,熬坏了眼睛,丈夫和大儿子去世之后,又哭了两场,自此眼睛就几乎看不见东西。
      见张文美脸上仍带笑意,陈家祥觉得不说话也有些尴尬,便找个话题打破沉默道:“张姨,金子哥肯定挣了不少钱吧,看您高兴的。”

      张文美没再谦虚,道:“说是今年没拖欠工资,打算好好过个年。”
      “这有个石头,您小心。”陈家祥跨过一个坑,道:“金子哥常年在外,也没人照顾您,他没说早点娶个媳妇。”
      张文美叹了口气道:“唉!家里穷,谁家姑娘愿意跟着我们受苦。前两年倒是谈了一个,没多久又分了,现在的年轻人,心思一天一个变。你金子哥打工辛苦,我也不好再催他,顺其自然吧。”

      说话间两个人已到了家门口,破旧的木屋充满了一股烟火气,陈家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等张文美坐下了就要走,忽然被她拉住。
      “祥子啊,你是个好孩子,不读书了也该找个事做做,不要每天混日子。你脑子不笨,不用像你金子哥只会卖力气。”
      陈家祥有些讪讪的,嘴里还是道:“知道了,张姨我先回去了。”

      陈家祥刚出门,天色就渐渐变得昏暗,不一会儿扑扑簌簌地又下起雪来。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只有村庄下面几块玉米地里露出参差不齐的玉米杆茬,像动物的尸骨,已经被冻得硬邦邦的,外面罩着一层薄冰。
      雪一直下到天黑还不见小,视线之内除了近处白晃晃旋转的雪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张文美伸手扒拉了一下桌上包好的一排汤圆,心里忽上忽下的,祈祷儿子安全到家。

      王立金把硕大的包裹换了只肩膀,手套里几根手指已经冻得麻木,他跺了跺脚,看着远处隐约几点昏黄的灯光,心里一阵暖意,加快了脚步。和母亲通过电话后,便更加地迫切要回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家。
      脚踩在积雪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小孩子嚼酥糖。

      说起来母亲的牙已经不大好,所以这次回来买的都是软糖。趁着过年在家,该修一修房子了,缝在布包最里层的那些钱应该足够买材料,砌出两层的砖房来。年后还得找个时间带母亲去看看眼睛,说不定还能治好。
      不多时王立金头上肩上和包上都积起一层雪,雪下得太密,像是把一袋浸了水的棉花一股脑儿都倒出来了似的。

      王立金觉得包裹重了些,便停下脚步把大包卸下来,将上面厚厚一层积雪掸去,直起腰来正要再背上。
      密密匝匝的雪花里,王立金看不见身后三个悄悄靠近的身影,黑色的石头和长长的手臂在雪花中划出一条冰冷的弧线。
      “嘣!”一声闷响。

      王立金脑袋往旁边一偏,觉得脑子里装的东西像急转弯的汽车里没系好的货物全被甩到一边,震得他头发晕,眼前一片黑,白色的雪花便都消失了。
      晕眩过后,强烈的痛感才袭来。他一个趔趄,竟没有倒下,反而勉力稳住了身子,转过身去。
      但他什么也没看清,眼前一个东西一晃,前额便像是撞在坚硬的石墙上,他终于倒了下去,意识模糊间只记得一手紧紧抓住包裹。

      那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希望,是他离家漂泊这么多年,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有所成就,让他能够感受到自己还有价值的东西。
      他的头栽在雪里,不一会儿又往下陷进去,温热的血融化了头下的积雪,红色在他身下蔓延,像窗花一样鲜艳。
      “妈的,竟然能挨住那一下子,幸亏老子手脚快!”耳朵里嗡嗡作响,王立金只隐约听得这声音像是从缥缈的天际飘来,穿透绵密的雪,变成冰块重重砸在他身上。

      “他……他不会死了吧?”一个年轻的声音问。
      “管他死没死,先找东西!”前面那个声音很焦躁。
      包裹被人大力一扯,拖动王立金的身子在雪地上划出一条红色的印记。
      “靠!”那个声音咒骂着,一脚踩在王立金的手上。

      但王立金没有放手,那人泄愤似的在王立金腰上踢了一脚,才道:“你看着他,你,过来帮我找东西。”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王立金的的身体在迅速变得冰凉,他祈祷着那些钱能够不被找到。
      “妈的,放在哪儿了?”果然,那个声音又响起。
      “我们这样,是不是算杀人了?”年轻的声音里王立金很近,语气里带着恐惧。
      “少他妈啰嗦!”

      刺啦一声,包裹被撕坏了。
      “在这儿!”第三个不一样的声音响起,冷冷道:“哼,藏得还挺深。”
      过了一会儿,冷冷的声音又道:“一共三万六,果然还不少。”
      “他怎么办?”年轻的声音问。
      王立金紧闭着双眼,觉得呼吸困难起来。

      冷冷的声音答道:“就扔在这儿,这么大的雪,明天一早起来就一点影子也没有了,起码得明年三月雪才能化尽,哼,到时候……”
      “够狠心呀!”焦躁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满意。
      “算他倒霉,谁叫他大雪天赶路,不就是想让村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大孝子!呸!”
      “走吧。”第一个声音先说道,雪地里响起了脚步声。

      紧跟着有两个人跟了上去,脚步声渐渐远去,只剩下雪花一团团打在帆布包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王立金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孤独感和悲哀包裹,这种情感似乎以前曾有过,但那时忙于生计,因此从不曾拿出来细细体会。那个时候,不管生活如何残酷,他心里总还有一个目标,支撑着他往前爬行。可如今,这个目标忽然消失了。
      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徒劳。

      这广阔的天地之前,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如被抛弃的襁褓中的婴儿,独自咀嚼着死亡的味道。没有人来救他,他手里唯一能抓住的,是身下冰冷的雪,是那个曾经承载了他所有希望的帆布包。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在母亲的教导下一直努力做个好人,他不曾伤天害理,甚至很多时候还在自己力所能及的时候不遗余力地去帮助别人。他曾经相信善有善报,他的余生还有可能获得幸福。

      可现在,他躺在雪地里等死,死神在空中俯视着他,向他发出大声的嘲笑。他终于明白,所谓命,其实就是个巨大的笑话,它在你最快乐的时候带来悲哀,在你最悲哀的时候带来希望,又在你挣扎的时候推你入悬崖。没有人抓得住命运的绳索。

      视线里,雪花消失了,黑色的空旷里出现了一栋木屋,屋子里灯火摇晃,皮肤上刻满皱纹的老母亲用无神的双眼望着窗外,等待着游子归来。
      王立金张了张嘴,许久才发出沙哑的一声:“妈……”
      一滴热泪从他眼角滑下,滴落进雪地里,悄然无声。
      母亲也救不了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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