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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中秋之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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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上。
姜鉴牵着许琢圭的手,请求道:“十一,过几日宫宴,你同我一起去,可好?”
他的掌心虎口处,还留着个兔子咬伤留下的疤痕。
许琢圭碰到那个伤疤,略显愧疚。
当年父亲威胁,若是再看到她养这种东西,就把帮她隐瞒的家侍全部辞退。她忍着伤心要将小兔亲手放生,还是长兄说,可以帮她养小兔。
两人通过一个小小的门洞,完成了一次小宠的托付,可是那小兔不识好歹,反手咬了长兄一口,留下了这个伤。
见她久久没有说话,姜鉴又道:“十二生在山野,不懂规矩;你阿嫂近来也在与我闹脾气,不肯见我。算来算去,就只剩十一能同我去了。”
他没说,但又像说了:“你知道的,兄长眼睛看不见,根本没办法一个人应付那种场景。”
许琢圭看似有的选择,实则毫无选择的余地,只好应:“好吧。”
姜鉴闻言,想也没想松开了她的手,脸上愁云也一扫而去,仿佛方才那个神伤的人不是他。
许琢圭:“?”
——
中秋夜宴。
宫廷不比外处,朱甍碧瓦,雕梁画栋,端的是富丽堂皇,金碧辉煌。
烛火映照在环廊的金银彩饰上,反出夺目的光彩,让整个麟德殿亮胜白天。
皇帝在诸臣的贺声后,吟了首祝月的诗,便宣告夜宴开场,诸君可同乐。
然而这和谐的氛围,在姜鉴入场时被打破了。
姜鉴姗姗来迟,他面带笑意,轻佻地请罪:“方才臣故地重游,一时失神忘了时间,这才来迟,还望皇叔体恤。”
叫的是皇叔,不是陛下。
用的是体恤,不是恕罪。
许琢圭跟在他身后,吓得冷汗直流,好在她覆了面纱,旁人看不完全她全然慌乱的脸色。
皇帝笑吟吟,挥挥手道:“无妨,鉴儿也是许久没回长安了,朕不怪罪,快快携女眷落座吧。”
待姜鉴落了座,皇帝又问:“十年未见,鉴儿都娶妃了,就是不知娶的,是哪家的娘子?”
姜鉴微微笑道:“臣的王妃,不过是个粗蛮的山野村妇,也就能陪臣烹烹茶,吃吃酒,不足挂齿。”
他这讳莫如深的话术,更令人好奇,皇帝呵呵笑道:“鉴儿这王妃为何以纱覆面?今日权当家宴,无需拘谨。”
姜鉴解释道:“皇叔认错了,她不是臣的内人,而是臣的妹妹。”
他抬了抬手,状似无意地将许琢圭脸上的面纱揭下,介绍道:“姜锡。”
人尽皆知楚王府的规矩,被冠以“姜”姓,是对府中子弟某一方面能力的最大认可,上一个这样的还是姜鉴,但因为十年前的事,他已经半废。
如今重新听到被冠“姜”姓的楚王血脉,许琢圭毫无疑问成为夜宴焦点,众人便都想要瞧一瞧,她会有怎样令人不容小觑的实力。
许琢圭抓住姜鉴的手腕,看到他无辜地耸了耸肩,愣怔一息后松开了手。
事先的计划里,并没有这档子事,如今这局面,似乎是姜鉴的临时起意。
她被架在了众人审视的目光中,朝皇帝施了一礼,得体又端正地糊弄:“小女姜锡,见过陛下,愿陛下福泽绵长。”
皇帝得见她的脸,难看了脸色,但旋即又捧起一盏酒,自嘲笑道:“怪朕眼拙,朕自罚一杯。”
说罢仰头一饮,自洽了言行。
昌平公主冷着一张脸,说出的话倒是温和:“今日有幸窥见县主容颜,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与妾幼时见过的楚王,有七分相似。”
许琢圭第一次见这位公主,只见她紫杉、玉带、皂罗折上巾,具纷砺,俨然一副武官打扮。
她谢道:“贵主谬赞,小女父亲生得俊美无俦,举世无双,能得他一分风采,是臣女之幸。”
两人格外投机,还要再说,礼官无情打断,将众人献的礼一一奉上。
这样盛大的夜宴,众人为献礼,无一不是绞尽脑汁,掏空心思,然后事后谦虚:哪里哪里。
可有一样,就颇不同寻常。
宁王的礼,是一只镀金的钢牛。
据说这只牛其中的钢,是用当下最好的生熟法制成,涂层的金,则是用赤铜锻造出来的,表现的,是大魏最先进的炼钢和炼金技术。
很有意思的创意。
“哈哈,真是滑稽,”姜鉴毫不掩饰地嘲笑道:“从前就听说宁王行事荒诞不经,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虽然说真话,但是太难听了。
殊不知,宁王送镀金钢牛的前提是,皇帝爱用金锄头种田,这是一种传承,一点也不荒诞。
许琢圭忙作补充,道出观察到的玄机。
原来金牛身体里暗藏机关,使之可以像真牛一样耕地。唯一不足,就是需要浪费些许人力,控制金牛的方向……
这不亚于夫子布下一遍罚抄,明明只要动动手指就能完成的东西,偏要画蛇添足,先用石板刻出反字,再浸入墨水,覆纸印出来。
存在意义不明,但金牛只要能用来耕地就好,宁王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她最后总结道:“宁王此礼,倒是别出心裁。”
宁王朗声大笑,什么都没说,但脸上的表情写满了:我就说会有人识货!
对此,许琢圭表示:“……”
皇后见到宁王如此,无奈又宠溺地说:“流儿你啊,还像小时那般,顽童心性,一点也没变。”
转而对皇帝道:“陛下您看,流儿虽然贪玩,但备下的礼,不能说不用心。”
好生勉强的夸赞。
皇帝和蔼地打趣道:“说的也是,流儿这性子,还是要有个王妃管着才好,也不知会是哪家的娘子要遭殃了,哈哈哈。”
听皇帝这么说,在座的家里有女儿妹妹的,通通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宁王的性子,“遭殃”这种话,绝不是随便说说而已,那是真的倒大霉。
有关宁王的话题暂时歇下,紧接其后的几份献礼,再熬干心血,与众不同,都在宁王的衬托下,显得平平无奇。
就连昌平公主不远万里从剑南雷氏那里求得的一张“九霄环佩”,也只是得了皇帝一句“不错”。
虽然公主什么都没说,但许琢圭却从她的动作看出,她有些神伤。
于是许琢圭刻意提及:“小女听闻,剑南雷氏一脉,早些年就已隐世不出,想来贵主为这张古琴,费了不少心思。”
昌平淡淡笑道:“说到底,制琴的是雷氏中人,妾只不过是借花献佛。”
说得轻巧,可谁人不知,雷氏一族性子古怪,平生最爱苛难求琴之人。
公主作为送礼之人,当然能够自谦,但作为收礼的人,不当如此冷漠才对。
许琢圭实在为公主不平,却也没有过多的话语权为之发声,只能暗自愤愤。
献礼还在接续。
一幅折桂图铺呈开来,皇帝等不及礼官述说,就忙问:“这是哪位大家所作?”
礼官道:“这是文林郎亲手所画。”
众人闻言,哄笑一堂。
大殿的角落,文林郎一身朴素的衣着,听着周遭人的嘲笑,脸上稍显尴尬。
草根出身的他,如今也不过空有散品,连职事官都不是,俸禄就更妄谈,纯靠吃老本过活。
要是他哪天真的送了谁一份昂贵的大礼,不是疯了,就是贪了。
姜鉴精准评价:“真是寒酸。”
也不知是谁,背地送出一捆烧火棍,哄人说这是南地橘树麻雀最爱站的向阳树枝,插扦可活,且三年之内必结果。
许琢圭跟在姜鉴的话后,补全了话术:“若小女记得不错,此画摹的,是先帝陛下赠与小女父亲的一幅美人折桂图。
“小女曾在家父的藏书阁见过此画的原作,犹记得其右上角,还有一首小诗。”
她脑中灵光一闪,大胆提议:“若陛下恩准,文林郎许可,小女愿补全此画。”
皇帝捋了捋美髯,大手一挥:“朕准了!”随即吩咐宫人:“还不快将笔墨呈上来。”他其实并没有说出来的话那么大度,脸上挂着一抹强颜欢笑。
许琢圭朝文林郎望了一眼。
文林郎恭敬道:“承蒙县主不弃。”
于是她起身行至画卷旁,自若地执笔蘸墨,落下一首五言绝句,不断一笔,一气呵成,内容是:
「凌寒登高台,对月影成双。
「不堪解罗裳,余恨偎香腮。」
谈不上是首好诗,可作诗的人鼎鼎大名,她道:“这诗原为高仕文高郎君所题,小女献丑了。”
题诗之人,是刑部侍郎同平章事高斯之子高仕文,那是个风光霁月的少年郎君,却身故于十年前,那件所有人都不愿忆起的潘氏之祸中。
一时满座寂静。
许琢圭回到姜鉴身侧,不等宫侍给她换上热饮,默默喝了一口冷茶。
喝完,她鼓了鼓气,道:“听闻陛下将昔日楚王旧宅邸推平,在其上起了幢高楼,尚未有名。
“小女斗胆,为这高楼想了个名字,便叫花萼相辉,取意自《华棣》中‘常棣之华,鄂不韡韡’,陛下觉得可好?”
古籍中的兄弟情: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现实中的兄弟情: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这是在明晃晃的讽刺了。
皇帝的脸色分外耐人寻味,许琢圭目的达到,准备假借更衣之名遁走。
姜鉴问:“十一,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哇,”许琢圭假作轻松,笑道:“我只是觉得这里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她敷衍完长兄,又支开身边的女侍,提着一盏宫灯,寻了条没人的廊道,走在其间哼着小曲,独赏月色。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诗人望月,总有那么多的感慨,可她看着这轮圆月,只觉饿得慌。
适才在宴上,她光顾着给长兄的话找补,连面前的菜色如何都没怎么注意,现在才后知后觉肚子饿得咕咕叫。
那圆圆的月亮,多像圆圆的月饼。
月饼,蛋黄月饼,葱油月饼……
许是饿得太过,一个抬头,竟看见月亮变成了一个飘着香气的月饼。
“月饼!”
许琢圭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月饼还在,不是幻觉!
薛璧长身玉立在她身侧,轻声道:“是真的,你还没有饿昏头。”
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洒蓝色缺胯袍,衣领敞着一半,半规矩半不规矩的,袖口用红绳绑起,以作收束,腰系狻猊蹀躞带,一整个意气风发。
他手上提着个漆木食盒,嘴角微勾,表情似笑非笑,眸中落着一个笑眼明媚少女的身影。
少女的眉如远黛,细长而舒扬,尾端微微下垂,双眸若藏星的幽潭,澄澈透亮,鼻梁秀挺,如峰隐于雾霭,唇似春樱初绽,未有言语,已含三分笑意。
她着松花黄色襦裙,胸前横亘一抹浅碧山色的陌腹,窄肩上搭着条同色渐变帛带,看起来像是一只青黄相间,甜丝丝的锦荔子。
此情此景,许琢圭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便将脸埋进手心,好像这样,他就看不到自己了。
就是掩耳盗铃。
薛璧轻笑一声,故意道:“你不吃,那我可就吃了,正巧我也饿了。”
他拖长了音,发出“啊”的声音,将月饼一点一点往嘴边送。
许琢圭挪开了手,踮起脚,叼走他捏在手上的月饼,从虎口夺食。
这时候她顾不上想怎么解释自己会出现在这里了,一心扑在吃的上。
毕竟天大地大,填饱肚子最大。
她咬了一口月饼,薄薄的金黄色饼皮下,五种馅料的香味合在一处,一口下去,唇齿留香。
是她最喜欢的五仁月饼(*^ワ^*)!
许琢圭自己小尝了一口月饼,才想起薛璧似的,掰了没有咬动的另一半月饼,慷慨地递给了他。
瞧瞧,多大方!
薛璧哑然失笑,按下她的手,拿过她为了空出手来,夹在腋下的宫灯,再将她拉到一边坐下,把食盒放在她面前。
在许琢圭一声声青蛙叫声中,一层一层打开了食盒,摆出里面的小菜。
蟹黄饆饠,翠竹粉蒸鮰鱼,炙羊肉……正是适合当下时节吃的好菜!
他拿出一双食箸,放在许琢圭手心,一句话犹如晨钟暮鼓:
“好了,可以开始吃了。”
只有一对食箸,许琢圭犹犹豫豫,问道:“你不是也饿了吗?你不吃吗?”
薛璧扯了扯她的脸,道:“方才我骗你的,我一点也不饿,这些都是你的。”
这下许琢圭没了心理负担,开心地耍起了食箸,成为了一个言辞匮乏,只会夸“好吃”的笨蛋。
她一面吃,一面抛弃规训,讲起了自己被父亲逐出家门,一路跋山涉水,流浪到长安的事。
那些不堪的过往,隐含的内情,原是她谁不愿告诉的,在此刻通通变成了值得分享的趣事。
她感慨道:“那个时候我都感觉自己要撑不下去了,还好遇上了薛哥,总感觉只要有薛哥在,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
薛璧拿出帕子,给她擦了擦嘴,笑道:“我很庆幸。”
幸亏是他,还好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