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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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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妹从小就漂亮,只是我妈不喜欢,见都不愿见她。倒也没郁闷几年,妈就得病死了。从此之后,家里只有我、我妹、我婆。
我一直没搞明白,妈妈对刚出生那会儿的妹妹哪儿来那么大意见。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啦,我那时还小,记忆不算可靠,可如今想起来,床上女人惨败的脸色依旧很清楚,啊,整个人简直垮了,脸颊凹下去,但仍然坚持用尖利的嗓音嚎着让婆婆把这孩子抱走。
“拿开!”她说,又从喉咙深处里发出数道诅咒:“去死,死!呸,没天理的,这东西怎么被我生下来了?啊?啊——!”紧接着长长的哀鸣声,我没有去听。如今想来有点冷漠,但我的全部心神都被这个崭新的小妹妹俘获了。我着迷地看着她,心里面因为她雪白可爱的脸蛋而对那个有些不识好歹的女人产生了宽容之心——无视了她。妹妹安详地阖着眼睛,睫毛跟漆出来似的,婆婆抱着她,那张皱纹堆叠的褐色面孔上的表情平时就难以辨认,但当我从沉浸中抽身时,注意到她也似乎不太高兴的样子。但婆婆吧,村里的人都说她有点神经质,平时就郁郁不乐的,我便当成她还是老样子,或者也许在想着屋里的我妈。
所以我妈到底怎么了?别批评我对她缺少关心,关心都是相互的。妈妈平时就对孩子不负责,我猜大半是出于对在一个二流子身边耗费了青春的怨怼。因为这事,她对我一直没好气,都是我婆带我带大的,也没给我提供什么陶冶情操的家庭氛围。我自觉我如今这种性格很合理——但是不谈了,这也不是出自对我妈的关心,而是想解决一桩问题,毕竟,我真的很喜欢妹妹,但我妈太过分了。
比如说,我妹刚到上小学的年纪时,她竟然想掐死她!那天下午我一回家,就听见屋子里传来一阵砰砰咚咚的声音,想来不至于是小偷,也许是我妈在发脾气。进去一看,我妈正骑在妹妹身上,发了狠地卡住她的脖子,妹妹的一只手去拔女人的钳制,另一只手挥舞着,旁边散落着一些盛东西的铁皮罐和它们的内容物,柜台也被推移了几分。我大喊一声,冲上去把我妈往旁边拖,毕竟身体衰弱,她的手松动后,被我一把推到了一边,跌坐在地。妹妹的胸膛起伏着,发出吭哧吭哧的剧烈吸气声,我扶她慢慢起来,拍她的背。时值盛夏,妹妹穿着的薄棉质短袖吸水,我手下是一片温热的湿漉漉,触感平滑。我没有多想,在确认妹妹能自主呼吸后,就把视线投向了我妈。这当儿,她已经挪动到墙根,斜倚着墙面,头发披散着,脸居然比妹妹还要青。
我走过去,扇了我妈一个巴掌。扇完我就后悔了,没敢看我妈的眼睛,又不敢让妹妹和她继续共处一室。于是我把一地狼藉留给她,自己拖着妹妹出去了。
妹妹很安静地跟着我。她虽然只有七岁,却是个异常早慧的孩子,尽管长得漂亮,却不受同龄人的欢迎。在我们海边,多的是活泼好动的棕肤孩童,妹妹孤零零一个,雪娃娃似的,喜静不好动,旁人便觉得她阴郁,加上家里头还有个疯女人长辈,便在大人小孩那儿都讨不到好。但我觉得他们是误会了妹妹,妹妹并非那种一味的书斋先生。刚刚没反应过来,眼下我摸着她半湿的发尾,已然知道她又去游泳了,于是索性把她带到了伸出海滩的钓鱼平台。我们坐在木头上,把脚放下去,在夕阳的余晖下,海水吸饱了一天的热量,依然是暖和的。妹妹的身子小,她努力地用脚去拨弄更远处的水面。我笑了。
这孩子听见我笑,转过来用那双有些黯淡的大眼睛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去,眼睛不知瞅着什么,嘴里喃喃自语,尽说些可爱的傻话,比如什么时候能到海的另一边啦,海的最底下是什么样啦,海里是不是住着其他人啦,只是并不谈刚刚母亲做出的暴行。
“海底下听说有人鱼,专门抓小孩,尤其喜欢漂亮的小孩。”我故意说出些危言耸听的话来,想逗妹妹和我交谈。但她不再开口了,只是入神地用脚掌去踩那漂泛的灰白色浮沫。我挨着她,可以闻到她身上被太阳晒起的热烘烘的气味,一种孩子肌肤特有的香气,以及一点儿难以分辨的海腥味。眼尖地看见妹妹乌黑的发梢坠着一枚盐粒子,我伸手拂去了它。它粘在我的手指尖,不知怎么想的,我舔了舔它,又苦又涩。
那天晚上,我们呆得迟了些。等天色大暗,我们姗姗来迟的时候,婆婆正在收拾碗筷,让我们自己去解决辘辘饥肠。于是,我从院里的咸水缸抓出一条鱼,掏内脏,去鳞,片了片,不想开火,于是索性做了鱼生。
妹妹并不挑剔。她规规矩矩、细嚼慢咽地吃完自己的那一份,就告退了,说自己还有几道数学题没写。我目送她离去,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被变幻的阴影吞噬了,我才想起得问问妈如何了。我去找婆婆,婆婆依旧皱着一张脸,对我说:“已经歇下了。”
我本来也没多关心她,闻言,自顾自地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婆婆让我喊妈起床,我去推她,一推,她便从床上掉了下来。我吃了一惊,一则没想到她这么轻,二则没想到她已经死了。死,是的,身体已经僵了,透着一种青白色,比起她昨日的脸色,还要澄净些,让人很清楚地明白,这副躯体已经脱离了卑猥的人类激情,成为一个实心的、纯正的纪念品了。
婆婆赶过来,只是叹气。迅速地下葬后,她在石桌边缘磕着烟斗,抖落一阵阵烟灰,脸愈发皱了。我没看到她流泪,不禁猜测泪是否都被那些纵横的沟壑吞噬了。“娃子诶,死得早哟.......”她反复叨了几句,陷入了沉吟。我觉得很不舒服,于是跑去找妹妹了。
妹妹还没有放学。说是小学,只不过是几排简陋的草房罢了,平台支着小脚,要用梯子才能爬上去。我翘着一只腿,坐在平台边。并不往窗里头望,担心给妹妹没脸。下课后,妹妹跑出来,亲热地和我脸贴脸。
“妈死了。”我告诉她,她的身体很坚强,也许颤抖了一下,但那太轻微了,我宁可认为那是海岸波涛的冲击。“死......”她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脸上的表情比起是悲伤,更像是茫然。我本来并不想跟她多谈这个,但鬼使神差地,我对她说:“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已经好了......”
这句话倒是一语成谶。妈妈死了之后,压在我们头上的大山挪开了一座,我们终于能大声点儿喘气了。村里人知道了,虽然并未表露出同情,对我们的态度却好上不少。至于妹妹,她一路变得开朗起来,傍晚放课后,经常被几个同龄人亲亲密密地簇拥着回家,老远就喊着我,和我打招呼,直到青春期,她一直是这副样子。
青春期的妹妹,别的不谈,外貌上是美到邪异。雪白的皮肤泡在海水里,让人疑心人鱼确有其事,只不过是善良的、每到白天就会变成人的品种。我其实有几分揪心,不知怎么的,看着妹妹美丽的面容,总觉得高处不胜寒,仿佛总有天会跌下来似的。
在这个念头初步成型的那天,我痛苦地检讨自己,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阴私的占有欲,使我竟对妹妹产生了这种想法?拷问内心,得到的结果无非是空荡的回音,依旧是“我爱妹妹”,我居然这么不真诚么?我感到羞惭,以至于开始躲避起妹妹了。
妹妹呢,也许早就厌倦我了吧。她自有她呼朋唤友的小团体,对我的疏远视若无睹。婆婆在妹妹十六岁那年也死了,我们把她烧了,也埋在后院,和她的女儿并排靠在一起,上头栽着棵芭蕉树,宽阔的叶片随风翻动,在地上做着影子把戏。
我呆呆地看着,毕竟能体会到当初母亲死了,婆婆的一点心情。家里是只剩我、我妹了。如果两个人无法说说话,即使是看着对方也好,该有多么的寂寞啊。婆婆没把我们俩当一路人,我们也是同理,可是,如今我和妹妹已经在精神上开始分离,孤独似乎成了不可避免吸入的空气成分。
情况在这个夏天有了改变。妹妹身边的人渐渐少了。某天,她铁青着一张脸冲回家,没有立刻跳进海里,而是举起饮用水的瓢子往身上浇,全身上下立刻淋透了。我来不及制止,赶到现场时,只能见到妹妹呆滞的眼神转到门口,这呆滞并非是情绪上的,或许有那么一部分因素吧,但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因为我下意识怀疑这呆滞来自于灵魂上的扭曲。妹妹见我来,嘴巴扭了扭,似乎想笑,抽搐了几下,最后还是往下撇,痛哭起来,声音非常沙哑。
“姐姐,”她哭着说,用手捂着面容,慢慢地跪下了,“怎么办........他们都说我身上有股味儿,鱼腥味儿,不想和我玩了。可是,我怎么样都闻不到,是我游泳太勤了吗?我不信......”
我上前搂住她,对她说那些人都是胡扯,这就是校园霸凌。妹妹因为哭泣而变得热烘烘的脸庞往我的胸口钻,几乎紧贴在我的乳/房上。我感觉我的衣服也被她打湿了。汗,泪,鼻子呼出的气,黏糊糊地叠在我的胸口,使我在沉闷中生出一股莫名的快慰,仿佛一个催吐成瘾的人在一次催吐后得到的那种既痛苦又满足的情绪。不知不觉地,我把鼻子伸到妹妹的耳朵后,轻轻地嗅了嗅,那里确实是一股鱼腥味,但我只觉得这仅仅是藏污纳垢的一角罢了。
于是晚上,我自告奋勇要帮妹妹洗澡。我们两个脱光了,赤裸相对,用水瓢子从头往下淋,互相搓洗。在蒸腾的热气中,我又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儿。
这件事过后,妹妹又黏起我来。我虽然感到短暂的快乐,但事态的进展令人不安。一天清晨,我醒来时,妹妹正背对着我,伸出一只手迎着曦光,兀自打量着。我惊骇地发现,那只手的轮廓完全变形了,不像是手,反倒像青蛙的蹼足。前一天,我刚刚熬夜,瞪着那只令人诧怪的手,我又昏睡了过去。
中午,我才真正意义上起床。妹妹做好了午餐,正脚步蹒跚地把它端上桌。我一看,又是鱼生,妹妹似乎格外喜欢这个。如果家里没有鱼了,还会下海去捞。吃饭时,妹妹戴上了手套。我一直盯着它们瞧,妹妹发现了,坦然地举起手,嗔怪地说:“怎么,姐姐想要么?这可是新款。”
我当然不想要。
第二天,在妹妹的要求下,我给她办了休学手续。
无须说出什么借口。妹妹用大而沉的眼睛看着我,使我既烦躁又愧疚。即使没有当面亲自说明,我知道妹妹病了,但她拒绝看医生。我不能理解这种固执,但一个姐姐是无法拉动一头山一样倔强的妹妹的。
随着身体变形的进一步加重,妹妹的脾气也发生了古怪的变化,变得时有暴躁和粗鲁起来。我体谅她,知道她被隔绝在这陋室很不舒服,但她也会经常性地打断我求医问诊的过程,嘲弄我。
这天,她见我在整理资料,又气汹汹地走过来,看了一眼最上面的书名,嗤笑一声。
“你以为我生病了?是么?”她冷冷地说,劈头夺过我手上的医学册子,“普罗透斯综合征,哼,你以为我得了这种病!怎么不说是‘母感影响’呢?因为我的母亲是一个疯女人,所以让我变成个畸形儿!”
她骤然发作,我一时间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她用已经变得粗厚的手指把书从书脊一撕两半,又恶狠狠地扯去封面,让书页散落一地。我只觉得裸露的纸张白得炫目,让我禁不住流下眼泪。
“你哭了?”妹妹陡然凑过来,声音又恢复了往常的轻柔。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近距离面对她已经算变形中晚期的面庞。她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了惊恐,乐得拍起手来,哈哈大笑,“姐姐啊姐姐,你好笨!万一等我走了,谁来照应你呢?”
走?我大叫道:“不,不行!去看医生吧,会好的,而且至今为止也没有什么别的恶性发展,你不会死的。”
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后来我独自一人待着回味时,发现这大概是一种好奇。妹妹古怪地嘟哝道:“死......我不会死的........”仿佛陷入了沉思,她变得安静起来。我悄悄擦去眼泪,借机直白地打量她,这在如今已经是很稀少的机会了——我只敢在她没有注意到我的时候观察她,但妹妹在生病后就变得格外缠人,我已经很久没有长时间注目妹妹的脸了。那个面容,那种凹凸,我能在上面看到往昔妹妹的倩影吗?
这次观察机会倏然而逝。妹妹突然宣布道:“我要去游泳了。”担心她在这次爆发后做出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举动,我赶紧说:“我跟你一起去,正好我买了新泳衣。”
话一说完,我心里咯噔一下,担心如今身材不匹配过去泳衣的妹妹伤心。但妹妹反而说:“泳衣啊,我如今已经穿不下了。新的也没买,我不想穿衣服了,直接去游吧。”
我同意了。这里本来就地处偏僻,潮湿难耐,在唯一的钓鱼台子被海水腐蚀后,更是无人前来。妹妹想光着身子游泳,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夏夜的海水很温暖,也无冻病着凉之虞。妹妹把自己肥大的短袖短裤脱下来,扔在一旁,便迈开步子,走向大海,轻巧地游动起来。在岸上臃肿、格格不入的躯体在水中运动时却显得非常灵敏流畅。我舒了一口气,不知该不该为她高兴,又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在态度上犹豫。这样胡思乱想着,我听到妹妹扎猛子的噗通声和喊话,声音是从海平面下浮起来的:“姐姐,你不来下水吗?”
“我就来!”我高声回复道,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就在我用胳膊拨动水花的时候,一个微凉的东西碰了碰我的大腿根。一开始,我以为是某种小鱼,它屡次再犯,碰得我痒痒的。我伸出手去捉,那个东西和我擦肤而过,不像鱼,倒像是某个更大生物身体组织的一部分,而这在浅海可不常见。我有些担心,何况妹妹又不知道去哪儿了。于是,我开始呼喊她。随着我的呼喊声穿过这一片海域,某个存在现身了,朝着我缓缓过来。
第一时间,我没有认出来者,只以为是条浮出水面的大鱼头,随着它越靠越近,我才认出这是妹妹。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吃了一惊,几乎是用一种崭新的目光看着妹妹。可是,我怎么会这么想呢?妹妹暧昧不明地看着我,扁平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我在跟你开玩笑呢。”她亲昵地说,凑过来搂住我的肩,“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大海了。你说,能时时刻刻泡在海水里,该多幸福啊。”她渴望的眼神穿透了墨蓝色的海水,来到了更深之处,仿佛她能看见似的。我感受到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勾着我的泳衣带子。
我倚靠着她,可肌肤相贴没有为我带来温暖,只让我牙齿打颤。“太冷啦,”我悄声说,“太冷了——你很冷吗?”
“哦,什么?”妹妹从那股陶醉劲儿里醒来,诧异地看了看我,了然地笑着说:“是人类的身躯不适宜于在大海生存吧。你想,大海里的温血动物都是些大块头。”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很怪,但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回抱住她。说实话,就算很冷我也不愿意松开她。
我们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了过去,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床上,一个魁魁的阴影在我朦胧的睡眼中晃动,原来是妹妹。
妹妹走过来伏在我的床头:“中午好,姐姐。你睡了好久,是被冻昏过去了吗?人类还是少下水为妙。”
“你呢?”
“我和你不同。”我讨厌这种说法,但也无可奈何。自从那天过去,妹妹像是想通了什么,随着躯体变形的步步发展,她的心情也越来越兴高采烈,日常活动就是泡在海水里。我一开始还有担心,后来基本是放任了。尽管心中的不安依然强烈,但却找不到一个发力点,妹妹如此乐观,我究竟在害怕些什么?
某天,妹妹带回来一个金色的小手饰,我一看它就感到了厌恶。但妹妹把它穿在手上,这让我简直不能看她。她注意到了,但不以为意,我有时候真痛恨自己的敏感。也许家族的神经质在我身上得到了晚发的证明,我越来越阴郁了,妹妹却越来越开朗。我们两个的性格简直互调了,可悲的是我还没有与大海之于妹妹等价的东西来支撑我。你说妹妹?我为她欣喜的时候感到恐惧,为她担忧的时候感到喜悦,这足够吗?我开始在日常生活中不停地打寒战,尤其在妹妹身边。妹妹体谅我,总是隔着一段距离和我说话。可是,我简直不敢看她,天啊,我简直不敢看她!
妹妹,妹妹就是妹妹啊。不是鱼,不是青蛙,不是大海,不是死去的人,不是活着的人,妹妹就是妹妹啊。我愈发绝望了,因为我对绝望的内容、绝望的对象、绝望的强烈程度一无所知。
我畏惧起大海来,几乎演变成一种恐惧症。你瞧,大海从四面八方朝大陆架上这个小小的凸起压过来,影影幢幢,中间有无数细小的生物活动着,要赶过来嘲弄你,往你身上爬,藏在你的指甲盖和耳垢里。我以前居然不怕大海,可那毕竟是以前,我疑心我会走上妈妈和婆婆的命运,这可鄙的、可诅咒的大海!
我是在胡言乱语吧。哈,请别当真,大海当然让人害怕,很多内陆地区的人也害怕大海,他们因为不熟悉而害怕大海,我因为太熟悉而害怕大海,因为我的身边就是大海,还有妹妹,妹妹和大海是怎么回事呢?它们是一体的吗?原谅我使用“它们”!因为大海的威势要强过地球上大部分生灵。
妹妹开始在海边长久的驻足,就像回到了童年一样,只是并不着急下水。每一天,她都会往前进一步。先是踏在沙地上,然后踏在浮沫上,接着踏在浅水上,我知道有一天她会踏入海平面底下,和海底的生物嬉戏,触碰迷途人类的大腿,可这能算谁的责任吗?
人界终于进展到了暴雨的时节。当天我一直胸闷气短,觉得很不舒服,妹妹又不知道去哪了。我踏出门,几乎被从天而降的一道霹雳刺瞎,它落在院子里,把芭蕉树劈碎了。暴雨如注地浇灌下来,可是妹妹呢?
我跑出去,只看到妹妹和一些暗影幢幢的生物挨得很近。我尖叫起来——不知为什么而叫,只知道我应该宣泄胸腔中莫大的悲伤。
妹妹往大海更深处涉去,我跌倒在地,徒劳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她没有回头,我想追,可风啊浪啊都来阻拦我。那些生物静静地看着我,于是我知道我是不受欢迎的。人类是不适宜于大海的,我又一次听到妹妹的声音。不是眼前的妹妹,而是脑海中妹妹曾经说过的话。
“不!不要!”我哀求着,在一片狂风暴雨中努力睁眼去看,海水钻进我的眼睛,一阵阵的刺痛。那个已经不具人形的家伙又看了我一眼,和其他有着青蛙和鱼似的肢体的海底住民一起消失了。
风没有停止,海浪没有平息,也许天气只是偶然,海洋和天空结成同盟,嘲笑着人类和其他生灵的渺小。天旋地转,我忍不住发起抖来。我知道我已经失去了妹妹。“失去了!”有谁在我的耳畔一直鹦鹉学舌地叫唤,粗哑难听,我大吼一声,它停止了,我才发现这哀嚎正出自我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