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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玉兰(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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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内,陈秀锦看完了刚送过来的信,一言不发地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点燃。
夏蝉毕竟是府内的大丫鬟,办事能力一流,不到半天就将陈秀锦吩咐的事情办好。知道陈秀锦不想让别人发现,还特意写成一封信。
信中所写,甄淑的背景比陈秀锦想象的还要复杂。
二十多年前,甄家父亲在洛阳为官,她也跟着住在洛阳。甄淑在洛阳的一场诗会上结识彭家长子,两家门当户对,很快定亲。这本该是一间喜事,却不知为何,没过多久,彭家悔婚,彭家长子另娶她人。
这件事情似乎对甄淑造成了很大打击,此后六年长居府内,即便是有不少人上门提亲,却都被拒绝,硬是拖成了一个老姑娘。
就在外界私下议论不断之时,甄淑出乎意料地嫁给了高家嫡子作续弦,离开洛阳去了京城。此后十几年,甄淑与高家嫡子先后生下一儿一女,管理高府大小事,还时常施粥救济穷苦人家。
京城妇人中多有流传,说甄夫人治家有方,儿女聪慧,又乐善好施,是所有女子的榜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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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亮起的火光和逐渐被吞噬的字迹,陈秀锦的心情沉重。
她很小的时候便知道,若是没了她,娘一定会过得幸福。
事实也真是如此,在抛下“玉兰”这个累赘之后,甄淑成为了女子们艳羡的对象。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回过头来找她呢?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陈秀锦注意到,甄淑所嫁的高家嫡子的名字,她曾经在奏疏中见过。
半月之前的那场立储之议,祁王一党的代表人物,就是大理寺卿高无忌,他的胞妹正是五皇子祁王的侧妃。
有这一层关系在,甄家支持那位皇子,不言而喻。
高家和甄家,都站在宁王的对立面。无怪乎甄淑来找自己的时候那般遮掩,她的身份微妙,绝对不能够与宁王府扯上关系。
但是陈秀锦站在薛容这边。
陈秀锦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陷入这等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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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容回房间,见陈秀锦对着烛火发呆,手指还在烛火不远处,马上快步走到她身侧,将她的手握回来。
他口中埋怨道:“想要烤火的话就让下人拿火炉来,万一伤到可怎么办?”
陈秀锦看向薛容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左手还缠着上次受伤留下的绷带,不由得失笑:“我可不会那么傻。”
薛容听出陈秀锦是在取笑自己,哼了一声,也不反驳。
而后,低声问:“方才在想什么?那么入神的样子,连我来了都没发现。”
薛容知道陈德和刘兰香今天来找陈秀锦,本以为她会高兴,毕竟她一直想要找机会去看他们。
陈秀锦回过神来,神色从容道:“无事,我只是发现,自己很久没有出去逛逛了。”
“那我们明天就去寺……”
话才说出口,薛容马上想起来明日是立冬,他还有事情做,一时之间十分纠结。
“停燕,我想一个人出去。”陈秀锦摇了摇头,“你是宁王殿下,很多人都怕你,我不想引人注目。而且,我去见朋友,你跟在我身边也不合适。”
见陈秀锦态度坚决,薛容有些不高兴,默默盘算起来。他想到香馆事件后,自己对陈秀锦的承诺,终于不再坚持。
“那你去吧。我不让人跟着你就是。”
想了像,薛容又补充道:“不过,你明天下午一定要回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陈秀锦微微一笑:“好。一言为定。”
第二天上午,陈秀锦离开宁王府,让马车停在铁匠铺附近,独自一人下车。
陈秀锦这天穿的一件她从家带到王府来的衣服。她本就是民女,又没带金银首饰,很快就没入人群,再看不见身影。
车夫留在原地,心里直犯嘀咕,也不知道王妃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陈秀锦来到一处偏僻的别院。院外杂草丛生,看样子荒废有一段时间了,不像有人的样子。她低头看了眼字条上的地址,深呼一口气,伸手,敲门。
才敲两声,动作还没停下,门就从里面打开。
开门的是位年轻的华服男子。
陈秀锦见状,警惕地后退一步。
男子上下打量陈秀锦一通,惊喜地朝院子里喊道:“姑姑,这位便是堂妹吗?”
顺着他的声音,陈秀锦这才看到院子里的甄淑。
甄淑满怀期待地跑过到陈秀锦身前,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把抱住她。
“玉兰,你真的来找娘了!”
陈秀锦感受着甄淑的拥抱,身体僵硬,有些不习惯,又感受到某种熟悉的安心。那是娘身上的气息。
那是她阔别十几年的记忆。
于是所有的故作坚强都被击溃。陈秀锦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娘……”
一对母女相拥而泣,无声地诉说着相遇的喜悦。华服男子站在一旁,也被这种情绪所感染,不住地抹眼角。
良久,陈秀锦的心情平复下来。
一双手帕递到眼前,陈秀锦迟疑片刻,收下道谢。
甄淑这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有一个人,忙向陈秀锦介绍,说这位是她兄长的儿子甄衡,甄家的嫡长子,前些年参加科举金榜题名,目前在翰林院做编修。
“衡儿一直在帮我找你,这次来洛阳也是他找人打点,才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甄衡提醒道:“院子里天寒地冻,姑姑和堂妹有什么话,还是进屋说吧。”
立冬时节,纵然穿得再厚实,也抵不住吹在脸上的寒风。
“对、对,玉兰,我们进屋说。”
甄淑牵着陈秀锦的手走进房间,一刻也不愿意松开。
屋内陈设简单,中间烧着一盆炭火,比外面暖和不少。
陈秀锦乖顺地坐下,见甄淑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便道:“娘,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希望您能如实告诉我。”
甄淑闻言,捂着胸口,又流出眼泪来。
当初甄淑未婚有孕,甄家怕丢人,孩子生下后就一直秘密养在后院。一直到玉兰六岁的时候,甄家父亲急着将甄淑嫁出去,强行带走小玉兰,说是送到乡下抱养。
然而谁都没想到,甄父厌恶这个不应该被生下的孩子,嫌她活着终究是个麻烦,竟然吩咐秘密底下人处死。还是办事的老婆子不忍心动手,只将她丢掉,听天由命。
甄淑知道真相已是三年之后了。当时甄父病重,回光返照之际,懊悔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这才对甄淑说出真相。然而大错已铸,无论甄淑怎么找,都再打探不到孩子的消息。
“娘真后悔当初没有带你一起走,否则我们母女也不会分离这么多年。”
陈秀锦听着这些往事,情绪上并没有太大的波动,反倒主动安慰甄淑,帮她擦掉脸上的泪珠。
这让甄衡有些意外。他仔细观察眼前这位命运坎坷的堂妹,发现她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般柔弱。相反,一举一动都成熟稳重,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甄淑泣不成声,问陈秀锦,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吃什么苦?
陈秀锦摇头,缓缓道:“您不用担心,我过得很好。”
除了这句话,陈秀锦竟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她从前想找到娘,是为了问她为什么抛弃自己。如今知道了前因后果,还要问什么呢?
甄衡却对陈秀锦的话不以为然,道:“堂妹,你还在怪我们吗?其实,姑姑这么些年一直在找你,父亲也是在祖父去世后才知道这件事,他一直和我说甄家对不起你,希望能够有机会弥补你。”
“你是甄家的血脉,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你了,你便同我们一起回去吧。相信父亲见了你一定很高兴。”
甄淑擦眼泪的动作一顿,似乎对这件事有些迟疑。
没等她开口,陈秀锦就回绝了甄衡的提议。她说,我没有怪任何人,堂兄不必如此急切。我是想去甄家一趟,不过不是现在。我在洛阳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甄淑闻言,泪眼婆娑地点头:“好,娘不逼你,娘等着你回家。”
甄衡皱着眉头,对姑姑选择十分不赞同。他说:“堂妹,我听说,你是被宁王抢入府中的,对吗?莫非你真的喜欢上他了?那宁王任性妄为,又是个疯子,仗着皇帝的宠爱事事胡来。你若是继续留在他身边,只会给自己带来祸患。”
“现在的宁王府就是是非之地,我希望你能及早脱身。与其这样没名没份地留在宁王府,不如现在就和我回甄府。”
宁王府奏请封王妃的奏疏已经上了有一段时间了,皇帝康复后批了很多道旨意,其中不少是宁王府呈上去的,唯独封妃之事迟迟没有动静。
皇室王妃选拔严格,若是皇帝不同意,陈秀锦可不就没名没份吗?
陈秀锦却道:“我的选择与宁王无干。堂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过这件事情我有自己的主意,还请你理解。”
甄淑见两个人说也不让步,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衡儿,你给妹妹一些时间,别这么急性子。我们一家人难得重逢,不说那些。来,玉兰,陪娘说说话。”
陈秀锦乖巧地点头。
既然甄淑都这么说,甄衡不便再多言,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一个人跑到门口站着,给她们母女留下相处的空间。
不知不觉,太阳西沉。
直到甄衡走过来问要不要吃晚饭,陈秀锦才惊觉竟然过去了大半天。
她连忙起身同甄淑二人告别,她得快点回宁王府,否则薛容若打探她的行踪,定会将甄家人牵扯出来。
甄淑知道到了离别的时候,有些不舍,嘱咐道:“娘明日就要回京城了,若是有什么话想说,就给娘写信,可以让陈家人帮忙转达。”
二人心照不宣,明白甄家和高家都同宁王府的关系微妙,须得小心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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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锦走后,甄衡开口询问。
“姑姑,你为何不让侄儿带堂妹回去?那宁王绝非良配,怎能让堂妹跟在那种虎豹身边?即便不谈这个,甄家支持祁王,侄儿实在不想自家人和宁王扯上关系。”
甄淑倚门,望着庭院内的一棵枯树,幽幽道:“不急,现在还不是时候。”
对桂芳的这番态度,甄衡有些不解,却也不再多问。
他心想,也许是因为甄淑已经嫁到高家,故而不敢接回陈秀锦。他作为甄家人,却不想让甄家的血脉就这样流落在外。
甄衡心里拿定主意,打算留在洛阳一段时间,找机会再劝一劝陈秀锦,让她和自己一起回甄府。
陈秀锦匆匆赶回宁王府,一边思索该如何同薛容解释。
然而,当马车停下,掀开帘子,眼前的一切让她意想不到。
宁王府外灯火通明,十几个丫鬟仆人待在大门两侧的阶下,不远处停着一辆华贵的轿子,轿子旁还有一队侍卫整齐地守在外围。
陈秀锦下了马车,遇到一同守在门外的管家。管家道:“永嘉公主正在府内同殿下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