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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吃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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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分,一辆玄色马车停在永辉门前,不久,便孤身走来一个身影,手中抱着一个包袱,爬上了马车。随后,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于黑暗之中。
崔狸记得,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她便下车登船,凭着以前的印象,应该是北漪湖和护城河相交的地方。从北漪湖上泛舟而去,又上岸坐车,如此反复,甚至还有乡下常见的牛车,车夫完全是一个泥腿子,叫她躲进粪桶中,弄得她几次呕吐。
不过好歹,三天后,她再看车窗外的景象,已经与京城大不相同,看来是逃出来了。
一旦远离枫京,崔狸才知道这人间气象竟然如此不同。
举目皆是萧条。树被剥皮,寸草不生,山上的观音土被挖得坑坑洼洼;显然,是要是跟土有关的,都被吃了。
崔狸叹了口气。
她穿着极普通的衣裳,可无论怎样,都比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人看上去要好太多了!
所以,一下车,便有几道视线射了过来。
几个面黄肌瘦的男人站在不远的一处土房子前,上下打量着她。
崔狸在这种看猎物般地凶狠眼神中打了个寒噤。正想招呼赶车的大哥给自己壮壮胆子,一回头,牛车已经走远了。
一路上都有人接应她,但是从来没有人跟她讲过一句话,船夫也好,农家也罢,估计都是拿钱办事,连自己在送谁都不清楚。
她便这样被丢在这个蛮荒贫瘠之地自生自灭了。
崔狸朝村子里看去,只有几间歪歪倒倒的土房子,和站在村口的几个男人。
崔狸在梧桐丘长大,不是没见过饿急了的人。
所以她决定不予理睬,直接绕过去。
可是其中一个男人,看起来比崔狸还要瘦还要矮,迅捷无比地走了过来:“丫头,这是往哪去,过了这个村,前面就是是荒山野岭,保不齐路上有什么!”
崔狸后退几步,乖觉地扯下包袱,当着男人的面打开,露出几锭银子和一些干粮,她拿出其中几块碎银和两块烧饼,剩下的都递了过去,随后才道:“就这么多了,几位大哥行个方便。”
那男人将东西接了过来,随手拿起一块烧饼就往嘴里送:“你倒是不蠢。”
“谢谢这位大哥,我从我城里的姨娘那儿讨些银子过活,回来的时候一着急便迷了路,敢问大哥,铁耙村怎么走?”
崔狸走在路上的时候,听路过的农夫说起过这个村的名字,想来离此不远,便打算先把这些人糊弄过去再说。
那男人身后的几个男人早就拥了过来,大口吃食,其中一个人没两口便吃完了,又盯着崔狸手中的两块烧饼,崔狸索性递了过去。
“铁耙村不远啊,就是路确实难走,这天也快黑了,我看你不如先住在村子里,明儿一早我叫人给你引路,你看怎样?”
崔狸从话本里看到“穷山恶水出刁民”,知道这些操着方言的百姓在风调雨顺的时候或许还有个人样,一旦穷途末路,那便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不了,我娘眼睛不好,晚上家里没人不行,我得回去做饭给她吃。”
那些男人对视一眼,带着叫人莫名恐惧的笑意。
“这样啊,那我们就不留你了,你从那可大柳树那边走过去,上后山,翻过去,经过一片竹林,就到铁耙村了。远倒是不远,就是山路不好走,还有可能有狼。”
崔狸如何不怕?可是,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在这里。
哪怕去了山上,随便找一个山洞躲起来,也比留在村子里强。
“那谢过各位大哥了。”
那些男人掂了掂手上的银子,点了点头。
崔狸走到后山时,太阳正好消失在对面的山峰。
她长吁一口气,坐了下来,摸了摸自己上下:还好还好,早有防备,没把银子放在同一个地方。
只是烧饼确实是没了,看来今晚是要挨饿了。既已进了山,还是尽快找到一个安全避风的地方,把这一夜打发过去才好。
只是越往山上走便越困难。荆棘长到一人多高,伸手不见五指,哪里是什么山路难走,简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崔狸浑身上下都是荆棘的刺伤,刮伤。
整个山野除了夜鸮的怪叫,就是自己粗重的喘息之声。
走到后来,她已经完全不能辨认方向,只是凭感觉瞎窜一气。
这个时候,要是张二狗在,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可是,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见着了。
张二狗失踪了,姨娘死了,哥哥也死了。
崔狸累极了,瘫坐在一堆荆棘杂草之上,竟然没觉得疼痛: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念头:要是自己也死了,不就可以跟他们团圆了吗?
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被野兽咬破喉咙的时候,会有点疼。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听那个蒙面人的话要逃出宫去,且不说太子留着她还有没有用,就算是太子要杀她,那也不是一件坏事。
搞不好,她还能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反杀呢?就这么逃出来了,算怎么回事!
太子……段书斐……再过两天便要成亲,她的夫君……
深宫里那些场景,不过三天的时间,已经模糊得像一场梦。
崔狸不禁弯下腰去干呕,自午时到现在一点东西都没吃,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干呕。
呕得自己涕泗横流。
然后,等平静下来。
但是她没力气再站起来走路了,她也没多大愿望走出去,找个村子借宿。
随后,她听到一阵叮玲玲的声音。
在这山野之中,这声音没来由地诡异。
崔狸擦去脸颊上的污渍,又仔细辨听了一会儿,这声音离她不远,倒有些像宫廷屋檐下铁马的声音。
她第一感觉是:不是来招魂的吧,我还没死呢。
崔狸明明感觉到那铁马之声的不祥,可还是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
死就死吧。
在铃声的指引下,崔狸终于走出那灌木荆棘,看到树林中央一大块空地,一座还算有规模的寺庙正当其中,庙身残破不堪,有些地方的围墙已经坍塌了。
此时,庙里面却似乎有灯。而铃声,正是屋檐下的铁马发出的。
崔狸小心翼翼地走近,刚转到围墙尽头,便听见里面有些含糊的人声。
“我说,在村子里解决不就完事了,非要费那么大劲把人骗到山上来,这下好了吧,这荒山野岭的,上哪里去找?”
“村子里解决?你是前天吃傻子吃傻了?上个月官府都来人了,那腿骨,头发没埋好,都跑出来了;差点连累一个村子的人,村子里解决,村子里能弄得干净?”
崔狸一听,腿就软了。
“那为什么不先把人弄死,再弄上山?”
“你没看见那丫头穿的?她身上那件衣服够你吃一年的了!她要是死在村子里,你知道会有谁找上门来?”
另外那个男人低声骂了几句,又听一人道:“这上山只有一条路,她能走到哪去?难不成她一个小姑娘,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能翻过山去?”
崔狸心跳如擂鼓,再不逃,只怕就要被做成人肉包子了。
她双腿发抖,想逃,但逃不快。
就在她好不容易走到灌木丛边时,身后变亮了一些。
崔狸立刻被钉在当场。
然后撒腿狂奔。
可是前面全是荆棘,那能跑得快?
她很快就被那些人一人抓住一只手臂,提到寺庙中。
进去一看,崔狸差点没晕过去。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一排木头笼子并排放着,有些笼子空着,有些关着人。
笼子的前面,一张小方桌,围坐着两三个人,正对着一口大铁锅大吃大嚼,那锅里热气腾腾,煮着不知名的东西。
崔狸往下滑去。
那两个男人提起崔狸,将她推进最近的一个笼子里,然后上锁。
“这细皮嫩肉小娘,不是官家小姐就是富家千金,夜长梦多,她家里人怕是要找过来,我们是不是早点……?”
桌子前一个独眼男人一边吃着一边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笑道:“吃了不觉得有点可惜吗。”
“可惜什么?”
“你我这样的人,一辈子连个女人都见不到几个……梅二倒是有老婆,前天晚上饿得来不及的时候,大卸八块给煮了……我说,这几日食量够了,比如……”
旁边一个瘦子,正是崔狸在村口遇见的那个,本来一直在吃,听了这话,突然抬起头来,看了独眼男人一眼。
那独眼男人正说得兴起,突然被这样一道眼神扫了一眼,立刻缩了半截,面露恐惧。
那瘦子见他消停了,继续运筷如飞。
等一锅见底,那瘦子站了起来,找了根竹丝剔着牙,对其他男人道:“谁要是打不该打的主意,别怪我没提醒,最后死得不痛快,可怨不得别人。把人给我看好了!”
崔狸是在那些人走后不久醒来的。
眼前一片漆黑,野狗还是野狼的叫声凄厉无比。
她是有点想死,可不是这么个死法啊!
这是对她懦弱的惩罚吗?
之前她也是呆在乡下,可梧桐丘毕竟接近枫京,有忍饥挨饿的时候,可也没到吃人的地步!
自己不过在路上走了三天,有时还是坐的马车,速度不慢,怎么情况就这般惨烈起来了。
这还是太平的地方,真不敢想像,沧州该可怕到什么地步。
崔狸害怕之余,竟然零零碎碎想了些跟自己目前的境况无关的事情。
或许是她这一年太享福了,老天爷要加倍地把它收回去。
她突然想到一个词:民脂民膏。
她吃的那些,用的那些,玩的那些;现在要她自己身上的肉,身上的骨来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