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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两茫茫 ...

  •   元和五年的除夕夜,尚阳城下了一场大雪。
      爆竹声一整天都没有断过,到了夜晚更突出这座庞大都城的璀璨繁华来。所见之处俱是火树银花灯明如昼,所到之处皆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伴着钟鼓齐鸣,烟花漫天,尽显盛世祥和的气派。驱傩的火把飞上屋檐,映衬着高门大户堂花紧簇,伴着年画小贩沿街叫卖之声,孩童走街串巷嬉闹之声,将冬日寒风通通都驱散了。
      只有一队人行色匆匆,衣着打扮显然是从禁宫而来。于是摩肩接踵的人群自觉分出一条路,待他们行过再像湖水一样重新漫回,只剩一点涟漪随之而去。
      内侍监李禄奉命带人从禁宫出发一路向东,一直来到了含章公主的府邸门口。
      与城中热闹喜庆的气象不同,此处静谧肃穆,惨白的墙壁在纷飞的冬雪中显得格外凋敝。他停下脚步,抬手指了指门上挂着的一对素白灯笼,威严地下令:
      “来人,把圣上赏的琉璃灯请上。”
      门口的阍侍见状赶紧上前阻拦:“公公动不得啊!这灯公主下令任何人都不能碰!”
      李禄身后的一名宦官抬腿一脚窝在他前胸,啐了一口:“大胆狗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位可是御前内侍监李公公!”
      那名小阍侍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嘴角已经沁了血,听了这话抱着宦官的腿嚎啕大哭不敢撒手:“公主吩咐奴才不能让任何人动这灯!”
      “嘿你这不长眼的东西——”
      还未待他发作,只听“吱呀”一声,半扇府门打开了能容一人通行的缝。一位身量颇高的姑娘迅速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家仆。
      她大声呵道:“小栓!还不退下!”
      吩咐下人将小栓扶走后,她才快步走到李禄面前,恭恭敬敬行礼:
      “李公公,公主有情。”
      公主府内也是黑黢黢的,没有任何新年的装饰。处处悬挂的白色纱幔已经积了一个月的灰尘,今夜又覆上了一层薄雪。
      自打冬月初一太子燕云桢的丧礼起,公主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不外出也不见客,这处府邸就彻底停止了运转。
      如星将人引至书房门外,轻轻敲门:“公主,李公公到了。”
      “开门吧。”
      房门刚被打开,北风裹挟着雪花立刻扑进去扬起公主的衣摆,如星适时地为公主披上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
      含章公主燕云棠继承了昭明皇后风华绝代的美貌,只是一袭白衣敛去了摄人心魄的艳色。她身量高挑,风姿卓然,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眸之中尽是矜贵疏离。
      恍惚间李禄觉得,这个从暖黄光线里走出来的身影,真是像极了太子。
      他赶紧上前一步俯身行礼:“老奴李禄参见公主,请公主接旨。”

      燕云棠一打开书房门,城中欢度新年的嘈杂声轻松越过高墙,撞了她满怀。
      门外整整齐齐立着四个手捧锦盘的宫女,盘中的锦缎丝帛在烟花映照下流动着潋滟的光泽。为首之人身着靛青色官服,花白的头发仔仔细细束着。遣了御前服侍最久的内侍监李禄来传旨,旁人看来是给含章公主天大的荣宠。
      燕云棠没有动,嘴角勾起一抹轻浅的笑容,淡漠的眼睛依然寒不见底:
      “为太子守灵时本宫伤了膝盖,圣上说伤好之前本宫听旨可以不跪,李公公请吧。”
      李禄熟知这位含章公主的个性,微微叹了口气开始宣旨。
      “……含章公主……朕甚念……特赐琉璃宫灯一对……”
      燕云棠觉得那声音忽近忽远,与街上的喧嚣杂糅在了一起。今日除夕宫宴她告病没有出席,皇帝父亲直接把东西送到了她眼前。
      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还困在哥哥离世的余波里。
      “……圣上交代奴才,一定要亲自把宫灯请到公主府门口,奴才已经遣人挂上了。”
      正说着,两名宦官各自抬着已经换下的旧灯走了过来,那灯外壳已经有些变形,只有烛芯的火苗在微弱地跳跃。
      燕云棠眸光微暗,这对白灯笼还是为哥哥出灵设路祭时点上的。
      李禄紧张地观察着公主的神色,她只是轻轻扫了一眼灯笼,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环视之后将眼神落在那四名宫女身上,平静开口问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是户部尚书家的二公子送来的新年礼,贵妃命奴才带给公主。”
      她缓步踱到庭中一名宫女面前,单手拈起一块绢布。这块正红色的布料细密上乘,正反两面都织着异色万字纹。户部尚书家这位二公子是贵妃的亲侄,也是尚阳城内有名的纨绔,二十多岁毫无建树,一天天仗着家里的势力为非作歹。
      她随即走向那灯笼,似要借着仅剩的光亮将布料看得真切:“是贵妃的意思,还是圣上的意思?”
      “既是贵妃的意思,也是圣上的意思。”
      雪花附在狐裘的领绒上,更衬得公主冰肌玉骨清丽出尘。说时迟那时快,在李禄的惊呼声中,公主竟然直接借着火源引燃了手中绢布,这种材料极易燃烧,火焰瞬间从烛芯舔了上来。
      她由着那火焰在手上烧成明亮的一团,将眼底的冷漠照得通透:
      “这是本宫的意思。”
      众人皆是惶恐,李禄不可置信地看着公主将贵妃赏赐之物直接烧了,张开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燕云棠随手将那火团扔在地上,嘴角再也没有一丝笑容:“还请李公公代本宫谢过贵妃和圣上,除夕特意为含章填了庭燎。”
      随即她转身回到了书房门前,对着如星吩咐道:“把剩下的布匹让小栓送到街上给驱傩添个彩头,就说是贵妃施恩。”
      “送客吧。”末尾这句话已被关在书房之外。
      那块绢布很快烧完,灰烬浸透了雪在地上留了一个深深的黑印。庭中光线瞬间黯淡了,白纱纷飞,刮起一阵阴森寒冷的北风。
      如星挡在书房门外,左右家仆均垂眼肃立站成一排向李禄行礼。
      “公公请。”
      很快,含章公主烧了贵妃赏赐的事就传到了皇帝耳中,当时除夕宫宴上的众人都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以为此事会让圣上大怒。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皇帝听了李禄的禀报,只是面不改色地说了一句“让公主先养好身体”,之后就再也未提此事。连贵妃也是毫无愠色一切如常,宫宴如往年一样顺利结束了。
      直到寅时,城中的欢闹才渐渐平静下来。“让公主先养好身体”的圣意也很快传到了公主府,这回来的常侍连大门都没进,传完口谕立刻就跑了,生怕含章公主大过年再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燕云棠一直在书房中与自己下棋,这一个月来常常日夜颠倒不知今夕何夕,此刻倒也没有感到困倦。
      手中的棋子莹润剔透,是哥哥生前的常用之物。许是她下得久了,总觉得余光能瞥见哥哥下棋时杀伐果决的快意。
      竟然已经过去一月了。
      得知消息那天,她在众人面前呕出了鲜血。为哥哥守灵七天七夜粒米未进,几度哭至昏厥。太子燕云桢聪慧过人,文韬武略无所不通,是朝堂内外公认唯一的储君之材。一场凶恶的急症让他正值壮年猝然薨逝,没有阴谋陷害,没有任何奇异之事。而她的怨恨只能陷入虚无,悬在空中久久落不下来。
      母亲去世得早,她几乎是在哥哥的教导中长大。哥哥在时,她大可以荒唐些,泛舟游湖,看书听戏,做大齐第一富贵闲人。毕竟未来哥哥会继承江山,在哥哥的羽翼下她满可以潇洒自在过完这一生。
      如今一切自由都随哥哥离去了。储君易主自然会使局势动荡,打腊月起皇帝父亲就开始谋划她的婚事,她要完成公主的使命,最适合成为笼络世家大族的一枚棋子。
      像自古以来成百上千的皇家公主一样,被挑选,被安排,低头认命。
      灯烛噼啪轻轻跃动,她恍神间把黑棋落错了一步,大好形势让给了白棋,几步之后就尽显颓败。
      她尚不知黑棋究竟如何走才能摆脱这困境。
      不知何时屋外的雪已经下大了,北风正喘得紧。室内静谧的空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如星一本正经的声音在书房外响起:“公主可歇下了?”
      “出什么事了?”
      “是太子妃带太孙来了,现在正在中堂。”
      燕云棠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约莫着是她们母子赶着卯时入宫拜年前来的,立刻吩咐道:“快把她们请过来。”
      很快太子妃就牵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被迎到书房。因为夫丧未满百日,秦韫玉只穿了一件玉白色长袄,没有戴任何首饰。她本是明艳妩媚的美人,只是连日的蹉跎中早已明珠蒙尘容光不再了。男孩穿着一件墨色袄袍,小小身影站得笔直,进门先规规矩矩俯身行礼道:“璟沅参加姑母。”
      燕璟沅的性子稳重,根本不似这个年纪的寻常小孩。
      燕云棠上前将燕璟沅拥在怀中,轻轻抚着他瘦削的后背:“璟沅真乖。”
      她又扶住太子妃的手,那双纤长美丽的手此时冰凉透骨毫无生气。秦韫玉一见到她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垂了下来:“虽然圣上只说了让你养好身体,我和璟沅都很担心。”
      “我没事,”燕云棠脸上浮起一个释然的笑容,柔声安慰道,“卯时嫂嫂还要带璟沅入宫拜年,可不能再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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