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笼馆的日子一向过得快。
伺候人的大姑娘,一不留神就人老珠黄蹉跎成了无人问津的老鸟。
干杂活的小姑娘,一转眼的工夫便会出落的水灵顶替老鸟的位置。
每个人的位置都被徐阿嬷精心安排,绝不耽误分毫挣钱的工夫,所以小欢成为欢鹂那天,是意料之中却还是让人觉着快。
“总觉得她是小孩子,怎么闭眼睁眼的工夫,就也伺候人去了?”
华雀懒洋洋的躺在屋里的软垫上晒太阳,小珍坐在旁边收拾着她散落一地的金饰。
小珍问华雀,小欢成了欢鹂,你高不高兴。
“我……”
华雀开始还是下意识的皱紧了眉头,可在她皱起眉头的刹那她们听见了欢鹂的歌声,干净澄澈,就像小时候那样,像叫早的百灵。
“我当然高兴,有了欢鹂,我也不至于那么累了。”
小珍将一朵金簪牡丹收进匣子,跟了华雀这么多年,小珍知道华雀的习惯,当她开始皱眉时,那她后面再说什么漂亮话都是假话。
欢鹂爱穿黄色的衫子,她赐字那天徐阿嬷特意找人为她做了一身柳黄色的长裙,小珍靠在窗口看欢鹂奔跑在高高地红木台阶上,特别像一只黄鹂的雏鸟,披着还未长成的羽毛露着虎牙。
华雀总说徐阿嬷太心急,当小珍看到此刻的欢鹂,才明白华雀的意思。
晚上就是欢鹂亮相初接客的时候了,她盘腿坐在华雀的房里捧着蚕豆嘎嘣嘎嘣嚼着一点儿也看不出紧张的意思。
华雀问她接待客人的礼节虽然都对答如流,可整个人却是心不在焉,嘴里嚼着蚕豆就没停过。
欢鹂从小爱吃,尤其爱吃蚕豆,她的嘴不是在唱歌就是嘎嘣嘎嘣的嚼豆子,徐阿嬷也老说她还真像个小鸟儿,摇头晃脑地不闲着。
可小珍却奇怪欢鹂好像一点儿都不紧张,明明晚上就要像其他姐姐们,被客人搂着进屋熄灯,她难道一点儿也不紧张?
是因为年纪轻不懂事?还是因为看的多了已经习惯?这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只知道,欢鹂是笼馆陪客过夜最顺利的雏鸟。
晚间起风,吹起了笼馆凭栏外赤色的灯笼,除了春天的夜风,再没有别的声响。
欢鹂的房间早早熄了灯,没有啜泣,没有叫喊,也没有客人恼怒的声音,一切都很平静。
徐阿嬷坐在屋里边点着欢鹂初次挣来的高昂碎银,嘴里边止不住地夸奖。她对着房间里的小姑娘们说,“看见没?以后都得像欢鹂似的,少让我操心,不哭不闹笑嘻嘻傻呵呵,才能在窑子里过的下去。”
她说的没错。
进了窑子,心就放开些吧。
晚风吹灭了小珍守夜的灯烛。
她今天守欢鹂陪客的那层,主要怕对方出事她好帮忙。
不过看着对面安静的屋子,还是多虑了。
欢鹂,是个能让人开心也能让自己开心的女孩子。她从来不会惹事。
仲夏,蝉声最密的时候。
小哑巴被徐阿嬷赐了字,她终于在笼馆有了名字。
她叫烛鸳。
烛鸳。
听着有些奇怪。欢鹂老念叨烛鸳的名字,小珍问她怎么总念个不停,欢鹂说因为太拗口了。
“小珍你读过书,你说为什么要叫烛呢?阿嬷说我总爱笑所以叫欢,华雀姐姐因为气质高贵唤作华。烛鸳是为什么呢?”
小珍想了想,她脑海里浮现起小哑巴十分漂亮的脸和始终轻启却不能言语的双唇。
任何带烛的诗句都不能很好地形容小哑巴。
可直到入了夜,烛鸳穿着一身嫣红色的襦裙亮相在梅园暖阁中时,小珍不知怎的,突然理解了那个拗口的名字。
灯笼光影分别敷在烛鸳的脸上,她低着眉紧闭着口,不说话。
原来,一个安静的绝色佳人,在盈盈烛火中是那么的好看,好看到让所有人都与她一样,变成了哑巴。
可看到烛鸳的人会变成哑巴,而人们得到她时又会变成吵闹的野兽。
小珍从来没见过一个陪客姑娘的房间里,动静是这样大。
大到甚至让人觉得是掀翻了桌子,压翻了床铺,欢鹂听着担心,她担心烛鸳不会说话,如果客人做了什么,烛鸳是断断不会呼救的。
于是欢鹂小珍去找徐阿嬷,要不要叫几个龟奴去问问情况?
“问什么?什么都不懂就别瞎操心。”
阿嬷依旧数着碎银,凡事有雏鸟陪客,她总是要数上算上一晚上。
哗啦啦的银子在她指缝中漏下,徐阿嬷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
“你们不知道,这就是烛鸳厉害的所在。”
烛鸳厉害?分明是客人厉害才对!
那屋的动静太响,小珍不忍心听,都是绕道走的去找难得空闲的华雀,想华雀在笼馆能说上一两句话,能不能叫人进去看看烛鸳还成不成。
可小珍没想到的是,就连一向爱护她们的华雀也没让人管。
华雀只是摇了摇头,叹口气。
“别担心了,烛鸳自己,扛得住。”
笼馆门口梧桐叶变黄了,小龟奴在底下扫的勤,路过的公子与他搭话,他都没空搭理。
“哎,我问你话呢?”
“你问就是,没看见我正忙呢?”
“嘿!你这小龟奴,我问你,笼馆雀鹭鹂鸳如今还差一位,冬天的梅园鉴鸟还能不能如期举行啊?”
小龟奴撅着嘴,一挥扫帚赶跑了猴急的公子,“我怎么知道!到了冬天你自己来看看不就行了?”
小小龟奴不耐烦,徐阿嬷也是急不可耐。
眼看深秋了,她得赶紧再给鹭字找个人选,就这两天,得挑个合适的姑娘出来。
两天后,徐阿嬷终于选出了一个。
不是小珍。
是小香。
小香平常不跟小珍她们玩在一起,所以之间也不太熟络。小香总是跟在其他姐姐们的身后,偷偷瞧那些翩翩公子,她喜欢那些穿着白袍子的读书人,说话好听人也长的好看。所以小香悄悄买了折扇也学着那些意气风发的书生摇扇走路。
她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能像戏本子似的花楼姑娘,被状元郎赎走,奔向自由。
华雀因为这个总对小香嗤之以鼻,觉得人家傻。
“真是异想天开,有一天若是被男人骗了也会给人家数钱!小小年纪的怎么就没人来点醒她啊!”
华雀每每说起这档事总是格外激动,小珍见了心里都觉得奇怪,至于这么大反应吗?
“我这么大反应?我这么大反应是怕她吃亏!缺心眼儿的!”
可即便华雀这样说,缺心眼儿的小香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香鹭。
她成为香鹭的那天,欢鹂和烛鸳都来安慰小珍,她们都知道小珍家里缺钱缺的紧,也知道笼馆四绝的价格不菲。
“没事的,其他姑娘陪客,挣的银子也不少!”
烛鸳双手比划,表示如果小珍缺钱,自己也会借她的。
大家都担心小珍,只有小珍一个人捉摸不透自己的心情。
她是挺失落,可失落之余又有些庆幸。
庆幸鹭字不是自己,庆幸自己还可以再等个一年接客。
其实说到底,还是她没准备好。眼看着周围的小伙伴接二连三的开始给徐阿嬷挣钱,她是越来越紧张,她抗拒被客人搂进温暖的让人流汗的屋子,抗拒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也害怕穿上层层叠叠,但一解腰带就什么都没了的衣裳。
如果小香准备好了。
那香鹭就该是她的。
但小珍没想到,小香成为香鹭没几天就出事了。
这件事还直接影响到她。
那天小珍像往常一般,端着一盆热水去楼上姐姐们陪客的房间里加水。
可她刚刚打好了水,还没来得及上楼,正在一楼的回廊往楼梯口走着,就听见从头顶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她用余光看见好像有个东西从楼上落了下来!
哗啦一声。
她还没准备回头,就看见自己双手端着的水盆里,浮起了一滴滴猩红的血珠。
血珠喷溅的痕迹还挂在脸盆边上。
小珍哆嗦着朝旁边看去,梅园的花骨朵落了满地,好不容易长成的新嫩花瓣飘散在空中。
香鹭被梅枝托起,升向天空。血滴顺着她的手指往下流淌,一只流淌进满地浅粉色的花瓣……
大家甚至没有听见尖叫,香鹭就这样坠楼而亡了。
她掉落进梅枝后,有个男人慌慌张张地从楼上跑了下来,他甚至都没有看香鹭,穿着一身白袍,横穿过梅园,掀起了好多梅花,消失在笼馆的门口。
那个成天在外面扫梧桐叶的小龟奴说要报官,被徐阿嬷一巴掌打了回去。
不能报官。
不能报官啊!
报官,大家知道笼馆死了人,还有生意可做吗!
没了香鹭……
没了香鹭,还有其他鹭!
对,还有其他鹭。
门外是龟奴们抬下香鹭尸体的声音,门里是徐阿嬷抓住了小珍这棵救命稻草!
没了香鹭,还有珍鹭。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珍鹭!我马上叫人给你做衣服,你喜欢蓝色对不对?我这就找人给你做。”
看,成为四绝就是这么草率,明明死了一个姑娘,可笼馆的阿嬷只需要再挑一件上好的料子,就可以继续照常做生意。
一个冬天,让小珍摇身一变,变成了珍鹭。
她被画上了精致的妆容,被塞进了繁琐又松垮的衣裙,她被点上红唇,她的模样有资格成为笼馆最昂贵的四只鸟之一。
当她被打扮妥当,走出房间的那刻,欢鹂烛鸳都冲她开心的笑。
只有华雀的表情深沉。
华雀背地里说过,这么多小姑娘,她最担心的就是小珍。
可为什么是懂事明理又有文化的小珍呢?
华雀说不上来。
但欢鹂和烛鸳是真心替珍鹭高兴,不为别的,只为挣的钱多,钱多了,就没病了。
这还是珍鹭头一次打扮的这么好看回家看母亲。
提着裙摆进了那支又窄又臭的巷子时,邻居们都出来瞧。
珍鹭戴着兜帽看不清邻里的表情,只能感觉好像大家都在夸奖她。
还是女儿好啊,出息了也不忘病怏怏的老娘。
看小珍这副打扮,绝对是攀了高枝儿了!人参都买得起呦。
你瞧瞧她身上的料子,啧啧啧!
“去去去,你们跟这儿羡慕什么呢,她可是我侄女儿!”
隔了老远,胭脂铺的吴大姐,也是珍鹭的二婶放下手中的活计,就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迎珍鹭,一路握着侄女的手就不舍得松开,直到进了家门,坐定了喝茶,才松开珍鹭的手,摘下她的兜帽,双眼都泛着喜气洋洋的光。
“小贞呦,你不知道你现在多好看啊!跟泉水里的仙女似的~成了珍鹭那赚的可比普通花楼姑娘十倍不止呢,到时候二婶还得靠你帮衬帮衬呢!”
珍鹭应付着二婶,又惦记屋里的母亲,只能先给二婶倒杯茶,让她先喝着自己得空看看亲娘。
这两年因为银两赋予些,小贞娘能看得起郎中,病也好得快了,起码人能坐到炕头打起精神跟女儿说话了。
小贞娘看见女儿这番打扮,就踏实了。
这么好的料子,这么通透的玉钗,想必女儿现在过的不差。
只要女儿过得好,自己的病就好的快。
小贞娘反反复复地缕着闺女的头发,满含热泪但又信誓旦旦。
“我的小贞啊,你等着,你等娘好了,给你找门好亲事,让你踏踏实实的过日子,你等着娘啊!”
好亲事……
她成为珍鹭的第一天,自己亲娘的第一个许诺,竟是找门好亲事。
“麻烦二婶,我在笼馆的事继续瞒着我娘。”
“我晓得我晓得,这些年我都说你给梅州的富户家里当丫鬟呢,这次也说是成了管事丫鬟,才这么风光呢。”
二婶虽心眼多,但能说会道,珍鹭还是放心的。
以后的日子,她只需要踏实往家送钱就好。
其他的,就硬着头皮来吧。
硬着头皮接客,硬着头皮亮相。
英华时节,梅园鉴鸟。
冬夜灯火如昼,梅园暖阁春意盎然。
华雀、欢鹂、烛鸳、珍鹭依次坐在阁中,抬眉的抬眉微笑的微笑。
经过徐阿嬷训练后的举手投足间,已足够让无数前来品鉴的男子们骨头酥麻。
有人永远爱慕那高高在上的孔雀即使受尽冷眼,有人想把娇憨的黄鹂揽入怀中日日听歌不厌烦,有人秉烛夜探沉睡在春水中央安静的美艳鸳鸯,还有人想染指穿梭于云雾中清高的白鹭。
龟奴们高举着火红的灯笼照亮寒冷的冬夜。
梅花瓣随夜风起舞,挂在泼墨的夜空中刺眼夺目。
丝竹声琵琶声甚至还有摇铃声,唯独听不见自己的心跳声。
珍鹭坐在暖阁中,脸上挂着笑,好像看向了那层层围绕的公子们却又看不清他们每个人的脸庞。
一片梅花瓣落在身前酒盏中。
珍鹭低头看着,突然想起了小香。
她指尖的血珠,就好像随着花瓣一同滴入了佳酿里。
乐师演奏的越起劲,珍鹭越清醒。
她想起了很久以前,华雀说过的话。
“雀、鹭、鹂、鸳,没一个好下场。”
珍鹭打了个冷颤。
肩膀被身旁的欢鹂拍了拍。
她回头看向其他三人,赤色的灯笼照耀着姑娘娇艳美丽的容颜,满头的珠翠金钗就像夜里的繁星。
华雀松动了筋骨,摇晃了下僵硬的腰肢,对三个妹妹道:
“走吧,时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