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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苦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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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临时挪用的半截蜡烛搁在茶案上,灯火半淌,到此刻已经快被耗尽。
焰心跳了一下,晃着诏丘的眼睛,他直愣愣地盯着已经被烧出凹面的烛油,心口什么地方也跟着被烧空了一块。
严温并不打算再大费周章地去翻一根新的蜡烛回来,而是沉默了一下。
窸窸窣窣的声音近了一点,有人握上诏丘的肩:“师兄,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应该能明白子游为什么非要瞒着你不可,所以......你还是非要知道全部真相不可吗?”
诏丘仰起头,在愈发暗淡的温黄一片中回望过去,嘴唇动了一下,却没发声。
严温毕竟和他师兄弟多年,看得懂他的欲言又止,劝解这么久也没见诏丘断绝这个念头,也就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了。
严温说:“你总是将人护在身后,但有没有想过,别人未必需要你的保护。”
诏丘的眼珠子转了一下,脸上表情不多,应该是在消化这些话。
严温微顿,还是伸出胳膊示意他撑着站起来,诏丘愣愣照做。
“你对别人的隐瞒难以忍受,那也该明白,你之前的种种隐瞒也会让别人难以承受。”
诏丘站起来,半途僵了一下,十指收束将严温的衣袍压下去,细软布面触感温凉,他问:“所以呢?”
严温将他拉离冰棺才松了一口气:“你别怪他。”
“我没有。”诏丘下意识驳了这一句,说完还是不太高兴,于是自嘲地笑了笑。
他骗人的时候太多,有玩笑有真心,怎么会不明白因果繁杂,如果是出于保护,隐瞒反而比坦诚更加痛苦,也更需要决绝的勇气。
他自己浑来浑去作天作地,是因为这些后果他都可以承受,也早就想好了要承受,但如此因果落在齐榭身上,自己却突然执拗的想要知道一切,可能是......舍不得吧。
这样的实话实在太难告诉严温,他也没有矫情到要剖白心迹寻求别人理解的地步,只是含混过去:“你也知道,时隔多年再要施法重生不知要比最初动手难多少倍,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究竟想瞒着什么?为什么要用这么狠绝的办法保持缄默?是不想他知道,还是怕他知道?即便退一万步讲,他早就有了复生自己的念头,又是何故拖延到许多年后,以至于倾注不能为外人道的代价。
严温和他面对面站着,静静听着,却因为这句搪塞面容抽搐了一下,像是面具碎裂,有什么东西要冒出来。
被攥着的手臂皮肉突然发麻,似乎诏丘隔着衣料的触碰都变成了一种莫大的折磨。
严温倏然收手,往后退了一步,“师兄,对不起。”
诏丘一脸“你突然说什么疯话”的表情,眉头蹙起,“和你有什么关系?”
莫名其妙道歉最让人折寿,更何况这句话是从严温嘴里说出来,更给他一种大事不妙的感觉。
严温置若罔闻,或是真的没听到,自顾自藏好手指,脸色有点苍白。
他好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能再次说话:“我想,子游非要瞒着你不可,应该和我有关系。”
诏丘第一反应是觉得自己师弟和自己徒弟联手,可能此事确实耗费诸多,两人都怕被骂,于是商量好了将他蒙在鼓里。
但严温的表情不太对劲,那更像是幡然醒悟后陡然出现的惶惶然,他的异样太明显,看起来比诏丘自己还要乱得多。
严温年少时被护久了确实会因为没有主心骨而感到心神焦躁,但这么多年已过,掌门的至高之位注定了他会被磨成波澜不惊的性子,因为要如高山巍然不动,才能镇得住和护得住下面的小弟子。
他不应该慌乱,即便慌乱,也不会有这样的表情。
就好像他突然想到自己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一样。
诏丘迟钝地转了半圈眼珠,微微木然的眼神重新聚起明光的时候,他突然猜出来了。
“复生的术法很讲究天时,如果阿榭真的有这个念头,其实应该很早就会动手。”
他没说完,因为剩下的话无论怎么说都有责备的意思,但这实际和严温齐榭都无关,是他自己拖累旁人如此。
但严温不这样觉得,他的脸“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看向冰棺前几步远的一个地方。
一片死寂中,他的嘴唇动了动:“是我拦住了子游的施法。”
闻端掌门闻理长老已然亡故,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但诏丘却是明面上以养伤之名先被送到外人不可入的不明山,所以在门中弟子各个惊慌无措的时候,严温当然不敢告诉他们第三则死讯,只说诏丘还昏着,回不来。
太山派的境况要比莫浮派稍微好一点,至少有两个稳重的亲传弟子可以主持大局。
在他们编了一套又一套能够稍微安抚人心的谎话之后,胆子不太大主意也不够定的严温撑不住了。
他畏惧看到弟子们的满脸愁容,更畏惧他们红着眼睛满脸愁云惨雾抓着他的衣袖,问他“长溟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所以他难得怯懦,打算去不明山把齐榭接回来,师叔侄二人一起诓人,有些谎话能骗人更久。
但他御剑到不明山,只看见冰棺前仰躺着一道蓝色的身影,人形单薄如纸,他还没来得及辨出更细的五官,就看到几道蜿蜒的红迹贴在惨白的面皮上,像是细细水流从源头冒出去,一路四散扩坠,不曾消止地淌出一滩深红粘腻的水洼。
意识到那是多大的一滩血后,严温像是被猛砸一拳,脑子里嗡鸣震震,四肢百骸都是彻底的寒意。
这个场景和几日前的某一幕重合,也是他困倦到极致会生出的无休止的梦境,在不知真假的彼时,严温落地狂奔到冰棺后,半途被自己绊了好几下,怕得手都在发抖。
他下意识伸指查探地上人的鼻息,发现人还活着,才能猛喘一口气小心翼翼呼唤:“阿榭?”
严温的喉咙又干又哑,再张口就是冷风倒灌,齐榭没什么反应,他反倒重重咳嗽起来。
咳到最后,喉口钝痛牵连肺腑,泪水涟涟,他没法再说话,只能用冰凉发麻的手将齐榭抱起来,小心放到屋内的床榻上。
诏丘的尸身已经被安置在一口冰棺中,尽管一干活人再不情愿,再不想面对,能在死后保存完好的莫浮派弟子尸骨是一定要被送回凌空山,葬入次峰墓林的。
冰棺太大,不得不被移到屋外用结界护着,严温抱着齐榭走回屋内的时候不小心踩到棺前的血,带出一片血脚印。
褚阳顺着凌乱的血迹走进来的时候脸都是黑的。
他指着床榻上的人,劈头盖脸一句:“疯了?”
严温的喉咙是一片火烧的痛,只能摇头示意他安静些。
褚阳怒目,似乎很想用从前对待诏丘的办法对待齐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一顿再说,但眼神转到床上单薄染血的人影和那一身华贵异常的法袍上时,因为怒气攥出青筋的手又松开。
他来来回回踱步好几圈,没让自己一脚踹过去踹死了这位本就情况危急的晚辈,然后示意严温和他合力,要施法断了会消耗齐榭性命的东西。
齐榭本来昏着,却在两道灵力裹过来的时候倏然动了。
下一瞬,松掉的结印倏然扭转,护法成了杀招,褚阳飞速旋身躲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门框被这样下意识的反击切出数道犀利的深刻刀痕,咔擦一声,门板锵然四分五裂,砸出一地粉尘和木头碎屑,余声震耳如割。
昏睡的人额上冒出更多冷汗,手指因为过度发力痉挛抽搐,却正好带出一条细长明亮的线。
一端从齐榭指尖抽出,一端落在冰棺中某人的胸口正中,澄蓝灵力顺着这根虚线,一股一股洇入身着蓝袍的尸身。
褚阳的脸色更加不妙:“他从哪里晓得的办法?这种东西也是可以随便试的?”
严温摇头:“不知道。”
他在齐榭挣扎反抗的时候下意识先去护住他,压住他,是以躲避慢了一拍,眉骨、手背和手臂都被割出一条细长的伤口,殷红的血珠细细密密渗出。
他抹了一下眼尾,甩走一串温热的液体,视线不再有被遮挡的一片雾红,他忍着疼:“不能这样下去。”
所幸褚阳此行带了一点伤药,白瓷小罐被丢过来的时候,严温听到褚阳说:“这个术法一旦开始无法停止,要想让齐榭活命......”
他神色复杂,严温愣了一下,眼中划过一抹痛苦,“我明白。”
不能杀了齐榭停止术法,那就封了诏丘断绝这东西的去路。
褚阳也是诸事繁忙满脸疲惫,他在动手之前对严温说:“强封无法长久,等齐榭什么时候不再折腾了,你还是用......轮回术,”他的声音轻下来,“把长溟送走吧。”
严温没看到齐榭苏醒后的眼神,因为他和褚阳斟酌再三,实在放不下心,又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匀出来照顾他,甚至连施轮回术的机会都寻不到。
于是他们商量定,将齐榭关进了一间密室中。
那里有某一任擅长机关术的莫浮派前辈留下的机巧,不伤人,被困灵物无法自伤,但是很能困人,强破到死也破不开,最初是用来关押某一类很凶猛但是很稀奇受不得伤的灵兽。
莫浮派这一代学得机关术大成的弟子不多,诏丘生前对此道兴致缺缺,齐榭是走不出去的。
严温以为这个法子虽然冰冷不近人情,但是好歹能护住他,却在某一日感知到机关开解,密室中有人出来了。
机关室不止一处,他如是再关,齐榭如是再破,在诏丘故去的第七天,严温终于找到机会可以送人轮回,阖眼静坐到一半,突然察觉身后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孑拔中还透着一抹少年人独有清瘦的身影,精心绣制的深蓝长袍华贵无极,却被各式各样的折腾弄得肮脏发皱,即便齐榭穿得再熨帖,也掩不住袍摆跪压磋磨的痕迹,上面是跪行拉扯出的丝线,和衣领到衣袖一大片的紫红血痕。
他握着缄言剑,桡侧一大片深色厚结攀爬一直到掌心,指腹血痂已经干涸到有了裂痕,静静立在严温身后几步,深色的眼瞳就一动不动定在他身上。
齐榭叫他:“师叔......”
严温突然生出莫名的难过。
齐榭确实是他的师侄,不过他很少这样正儿八经地叫,他总是跟在诏丘身后,在他们师兄弟打打闹闹的时候冒出一个头,然后笑着唤一声表示他也在这里。
这样的称呼总是带着调笑的语气,他每一次开口,都是用诏丘弟子的身份向他拜会,唯有这一次,他微微垂首看过来的时候,眼神闪过一瞬迷茫,只是在叫严温。
他明明没有再开口,严温突然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严温依然保持着盘腿静坐的姿势,身前是一口冰棺,声音干涩得不像话,甚至不敢去看齐榭的眼睛。
他微微侧首:“阿榭,七日已过,何必执着?”
齐榭的眼睛眨了一下,嘴唇无声翕动。
夜色深长,仅有的灯火从山居内渡过来,齐榭的眼睛在微动的某一瞬折过一道光。
严温知道他在说什么了。
最后他还说了什么,严温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他自己都半坐在地,长久混沌沉默着。
轮回术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诏丘被困在这样一口冰棺里不记前尘往事,而界外世事流转,有人茕茕孑孑行走上下两界,瞒着很多人,为他苦求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