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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该怎么把你们留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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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被送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
落入地平线的太阳尚未消失,高远的天空已悬起了一弯月亮,云层像是用刀背抹过的油画,在混杂着夕阳的淡橙中缓缓飘移。
沈乐知扶着她轻轻坐到沙发上,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受伤的地方,语气一如既往带了点玩笑,眼底那抹浓郁的情绪却愈发幽深。
“这是我今天接待的第几个患者了?”
“不知道。”
“但我确定是最后一个。”
安宁表情有些无奈,声音还发着虚。
“恭喜你,又达成了一项助人为乐的成就,不过好歹让学生本人知道了,”沈乐知叹了口气,问,“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安宁低声向他解释道:“关胜一直在领贫困补助,家里只有一位老人,还得他去照顾。而现在,他身上一共有两条处分。如果再加一道处罚,就没办法在毕业之前消掉了。”
“他是个能当飞行员的好苗子,明明可以走提前批,若是因为这件事情耽误了,在未来就更难出头了。”
安宁还记得关胜高一刚入学时的状态,气势很强,什么活动都爱参与。
他体育天赋很足,因为长期锻炼,身体素质比同坐在教室内的学生强不少。
对未来一无所知,存在美好幻想的时候,他在自己的个人信息表里填的梦想还是演员。
短短一年,产生的变化仿佛让他换了一个人。
他这次写的是飞行员。
似乎真的有做过功课,在志愿清单上将目标划分得很详细,理由也很真诚。
最后一句话写的是“希望能给外婆换个大房子住”。
安宁看到那里,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关胜被泼脏水一事,沈乐知有所耳闻,毕竟那段日子里,学校的流言蜚语传得飞快,食堂、操场、卫生间,都是大家谈资的地方,他想不知道都难。
“你就真的没有怀疑过另外一种可能?”沈乐知望向她。
“还有两年。”安宁说,视线落在茶几的杯子上,今日早上出门时,她忘记关窗了,杯子表面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如果我真的咬住这件事不放,非要给他一个处分,接下来的这两年,该让学生如何面对我?我又该如何面对他们?”
安宁的语气有些激动,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句句都割在沈乐知心上。
他安静了会儿,转身去了厨房。
很快,厨房传来切菜和煮水的声音。
客厅的灯光并不亮,安宁拉过毯子盖到身上,等情绪慢慢平复。
她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厨房的方向。
灯影在地面随窗帘的摆动流淌,形成一抹绸缎般柔和的亮色。
伤口的阵痛此刻向她汹涌袭来。
安宁深深吸气,手指不自觉攥紧。
沈乐知刚把汤从锅里盛出来时,刚好听到一阵“梆梆”的敲击声。
他警觉地放下手里的东西,跑到客厅。
“什么动静?”他看向安宁。
安宁似乎困了,一副被吵醒的样子,从沙发上撑起半边身子,说话声音很轻:“可能是楼下的大爷,有时做饭晚了些,他会嫌吵。”
沈乐知蹙起眉,拨开一边袖子看腕表,道:“可现在还不到七点。”
安宁无奈地笑了声:“习惯了。”
比如她家晚上灯太亮,影响睡眠;又比如从学校晚归时,踏上楼梯的脚步声吓到了他;或者是开窗做菜时,味道飘进了他的家里……
各种各样的投诉,只有安宁想不到,没有那个固执老头挑不出的毛病。
安宁一度以为那个老人家是看自己不顺眼,直到听见大爷梆梆去敲邻居家的房门时,才意识到,不仅是自己在受这份困扰。
像是为了证明安宁所言,她家的门很快就被敲响,隔着门传来一道沙哑而苍老的嗓音:“哎!你们家动静小一点,吵得我睡不着觉了!”
随后,又是一阵"蹬蹬蹬"走下楼梯的声音。
沈乐知嘲讽一笑:“这老头走路声音也蛮大的。”
安宁摇摇头,像是没力气管那些了。
时不时阵痛的小腿令她微微抽气,几乎很难分神回应沈乐知的玩笑。
模糊的视线中,忽然多了一杯温水,和摊开的平整掌心。
“先把药吃了吧。”
安宁轻皱了下眉:“你放桌子上吧,睡前我会想起来吃的。”
她不愿意吃太早,怕自己还没睡着,止疼效果就过去了。
沈乐知并未移开手掌:“来自一个医生的叮嘱,按时吃药才能发挥它的最大效果。况且,你的服药‘准时性’在我这里已经没有可信度了。”
安宁沉默了一会儿,任命地接过那杯温水。
杯子很干净,外壁残留着淡淡的水痕,似乎被仔细地清洗过,没有尘埃,更没有污渍。
看着安宁吞完了药,沈乐知这才缓缓起身:“你的东西我给你带回来了,都在帆布袋里。”
“厨房里有我煲好的排骨汤,加了你喜欢的玉米。”
“我走了。”
“你不在这里吃?”安宁隔着杯子望向他,曲折的光线经过玻璃,让沈乐知整个人都被朦胧的色彩笼罩。
沈乐知轻轻抬起眉毛,语意温和:“你想我留下来一起吃晚饭吗?”
安宁:“……”
淡淡的笑意在他眼底晃荡:“我走了,明天中午再给你送饭。”
“这段时间你好好休息,别多想。”
他似乎也感觉到安宁近来状态不佳,总是绷着一张表情,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着她,表现得十分焦虑。
等沈乐知走后,安宁起身去够沙发一角的帆布袋。
她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零零碎碎的,都是运动会结束后她没来得及收拾的物品。
里面还叠放着两件衣服。
一件干干净净,另一件……写满了班级同学的签名。
安宁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深浅不一的笔迹,一个个数过。
一共三十一个名字。
她盯着写在衣摆位置的“沈乐知”三个字,弯了弯唇,哼笑出声。
记号笔静静地躺在沙发上,在即将滚进缝隙时,被安宁抓住了。
她另一只手臂活动受限,几乎是费了很大力气,才将笔帽拔开。
她一笔一划在另一边衣摆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十二个人,一个都不少。
她带去的相机电量只剩下短短一格,充电提示在右上角频繁闪烁。
可安宁却不愿意在此刻关机。
她从头翻看着学生们拍摄下来的照片。
一共二百多张,各式各样的画风,似乎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其中搞怪自拍居多,雷好帅冲着镜头一阵挤眉弄眼做鬼脸,身后何岩满脸嫌弃,抓怕画面正好定格在何岩撇嘴翻白眼的动作上,十分喜剧。
方瑾、周遇、谈嘉和张蕊蕊四朵姐妹花也有一张合影,似乎是比赛第一天傍晚拍摄的,夕阳光辉在她们身后大片地铺展开来,映得女孩子们脸上泛着淡淡红晕,笑容满足而灿烂。
翻到后面,竟然还夹杂了几张沈乐知跑接力赛的照片,以及安宁拴在他身边进行多人多足项目时的狼狈表情。
她轻笑了一声,手指频频挪到删除键,却没舍得点下去。
这些照片连一点摄影技术都谈不上,却是生活里最真实的样子。构图称不上优美,却包含了各色回忆。
她反复翻看着那些搞怪表情的照片,直到相机最后一点电量耗尽。
黑屏后,倒映出灯光下安宁的脸。
她在笑,心中充斥着一股幸福的暖流。
笑着笑着,似乎有温热的泪水从眼角淌落。
她用指腹轻轻擦过眼睛,有些颤抖地呢喃道:“该怎么把你们的笑容留住。”
“不想……只在照片里。”
*
周末的时候,秦老师拎着大包小包的水果和肉类,走进了安宁的小区。
她从丈夫口中听到了安宁受伤的事情,把校长老人家数落了好一通。
就连路上打电话时,秦老师还在发表不满:“唉,有时候我是真搞不懂你们的想法。明明很简单就能处理的事情,非要为了形式搞那么复杂。人家安老师都明确表示不要继续追究了,你们怎么听不懂呢?”
“那是她班的学生,从高一开始带的,难道不比你们了解?”
“行了,我到地方了,也不跟你多说了,说两句你就转移话题。老苏也真是的,办事太直,把学生吓到了不说,让安老师也难做人。啧,等开学回去,我得找他谈谈去。”
秦老师单手摁断通话,凭上次的记忆寻到安宁所居住的那栋楼。
这是个老小区了,物业、环境都不尽如人意,好在离学校蛮近的,上下班省了通勤时间。
房子面积不大,不过对独居的安宁来说,也够用。
上次去她家拜访的时候,那一闪而过的白色蜡烛们给秦老师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尽管安宁解释了是美术雕刻需要,但她回想起那个瘆人画面,总是觉得后背发凉。
秦老师深深提了口气,按响了安宁家的门铃。
正是上午九点钟,也不知安老师有没有醒。记得上次开门时,连客厅都是漆黑一片。
秦老师在门外等了会儿,正以为她的慰问计划落空时,门锁处传来“咔哒”一声轻微的响动。
她刚弯起嘴角,笑容就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开门的是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