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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 42 章「已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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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怀邦被关在牢狱中受了三天三夜的酷刑,已经被折磨得身无完肤,不成人样。血混着汗从发缝里流出,顺着眉骨,一滴一滴垂直落在浮满湿灰的地上。冷,刺骨的冷,后背上方被铁栏框出的一方天窗,漏进来的是全金陵最寒凉的风。
一个少年将军,赤胆忠心的英雄,一个国家最后的顽强的傲骨,即将被蒙尘,被毁谤,被诬害。
而致使这一切的凶手,却是他系以血肉至亲的人。他的亲生父亲。
顾昌麟和日本人勾结已久,跟陆安德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汉奸。他将自己为日本人做过的所有事,受过的所有恩惠,全盘按头给儿子。
他要顾怀邦替他揽下这卖国求荣的罪孽,从而还自己一个大义灭亲的烈名。
“你只要承认了,泄露情报,安插艺伎,杀害蒋希正,都是你做的,一切都会很圆满的结束。”
顾怀邦冷笑,“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人死了,什么罪名不是随你加么。”
“怀三啊,我要的,是你自己认,亲口认,背着这席罪,一辈子认下去。”
顾怀邦抬起头,眼神中的绝望和愤恨,已经使出过度变得极其稀薄,他知道自己如今是废人一个,他挣扎不动,意志也因□□摧残而消沉。
每一个渴望死神眷顾的夜晚,他的脑海中总会出现这样一个场景。
在光束汇聚的一角,唱戏人的戏服被照耀得熠熠生辉,绫段和流苏像能散出雾来,朦胧得让他无比清楚自己身处梦境。
那是他生生世世的爱人。
“不盼郎君心不改,但求金陵有人还。”
何秋生等了一整个冬天,如今冬天已过,四月春盛,他应该已经换上那身青蓝色的单褂了。顾怀邦就是凭着这个念想,一次次推开死神之手,苦苦向生。
他要和他相见。
这个世上,只要有一人为他作证,就足够了。
“那我要是宁死不认呢。”
顾昌麟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块帕子,将堆叠的四角缓缓打开,取出一支银制牡丹压襟。
顾怀邦瞳孔倏地睁大,余留残泪的眼眶中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那是他七年前送给何秋生的第一件礼物。
“你死了,他得陪着你才是。”
“顾昌麟!!!”
顾怀邦还以为自己再没力气吼出声了,然而此刻他浑身抖擞,似有无穷的莽劲,
“我要杀了你!!”
“杀了我?莫非你还要替自己加上弑父之名。”
“你放过他!放过他啊!!!”顾怀邦心如刀绞,他本想只手遮天为何秋生铺出一条坦路,可到头来,他却连自己的命也无法左右。
秋生何其无辜。
“只要你认罪,我就放过他。如果你死了,他必死无疑。怀三,你的名和他的命,孰轻孰重,自己抉择。”
顾怀邦唇齿颤动。
我的名,和他的命,孰轻孰重。
那天在金泯堂,他对何秋生说:“你好。我就好。”
可能从那时候起,他就已经做好了抉择。
乱世山河风雨如晦,谁为奴,谁做王,谁自相鱼肉与狼共舞,谁战甲争锋勇当枭雄,顾怀邦曾立誓要用生命去匡扶这座摇摇欲倒的危楼,可如今,这个时代所有灰暗的和璀璨的,都注定与他无关了。
他唯一能挽救的,只有何秋生的命。
他要他活着,安好、侥幸的活过这一生。
“认。我认。”
陈重晚仰头,惨淡的脸上被一道光划出窟窿,那滴泪搅弄着眼球许久许久,在说出这句话后,终于涌落下来。
“咔!过了!”
叶启忍不住鼓掌,登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张开手拥抱他:“好,非常好,结束了,重晚。”
顾怀邦的最后一场戏到此结束。
陈重晚之前想过很多次该怎么处理这场杀青戏,剧本中写的是“顾怀邦忍泪认罪”,但他害怕自己情绪失控,一吼出来就会哭得止不住。
幸好当他真正代入的时候,内心要比想象中平静得多。
与其说痛苦,不如说是苍凉。
“重晚,都结束了,你做的很好。”叶启紧紧抱着他,一边说一边轻拍他的脊背。
“那是他的选择,我们都改变不了,对不对,想哭就哭吧,哭吧,没事,现在拍完了可以哭了。”
叶启试图安慰他。
但其实,陈重晚哭不出来。他整个人非常恍惚。
“李老师过来了。”“秋生,快,顾少帅难过的哟……”
众人起哄,李天意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身上穿的是上一场戏的青蓝色布褂。
陈重晚见到他,还是一样愣着,只是人面容的苦涩似乎不需要有多浮夸的表情就能显现出来。
李天意走过去后,叶启就自觉地松开了那个人。
大伙仿佛都在等着李天意安慰陈重晚。
李天意害羞地笑着,伸手在他脸侧摸了摸,然后自然滑下来揽过他的脖子,两人紧紧相拥。
“还好么?”
陈重晚可能是要面子,也可能是怕影响李天意下一场戏的发挥,两人刚抱在一起没多久,他就拍拍李天意的头慢慢推开了人家,“我没事儿,真没事儿。”
四个月相处下来,李天意已经很容易就能看穿陈重晚冷脸之下暗藏着的情绪,但现在人在外头,所以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
“嗯,没事就好。”
***
安抚完陈重晚,李天意就全身心回归到自己的最后一场戏里。
何秋生遭白展玉出卖,被日本人抓获,陆安德借口救他,实则将他囚禁在自己的私宅中。
等顾怀邦回来的一整个冬天,他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和敌人共居一檐。
他原以为就这么等,死不依服,等到怀三回来,一切就好了。怀三会杀了陆安德,也会杀了白展玉,他相信属于他们的春天会来的。
可他等啊,等啊,等到柳树抽出新芽,等到顾怀邦承认杀害蒋希正、坐实汉奸之名的消息传遍整座金陵城,他也没能等到哪怕一个顾家的人。
“他不是。”何秋生坐在藤椅上,磨着草药的手忽地一停,脸色却平静没有丝毫波澜。
陆安德走过去为他披上外衣,“他骗了你,你却还要这么信他。”
顾怀邦不会骗他。
“他不是,他不是你这种人。”
“可事实如此,你还在等他回来,而他呢?他早已经离开这里,跑去台湾了。秋生,他一直都在骗你,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恶人,只有你还在相信他。”
“你恨我,可他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秋生,只有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何秋生不相信。
他不相信陆安德,更不相信顾怀邦会骗他。
他要等顾怀邦回来,他要他亲口告诉他事情的真相,其余所有人的话,他都不相信。
他继续苦等,一边研磨能治好怀三背后刀疤的草药,一边坚定不移的等。这期间,他在陆安德的逼迫下,终于失了身。
失身也等,受伤也等,再痛苦,他也要等下去。
可最终,他还是没有等到该来的人。
他等到的,是金陵城的覆灭。
炮响第一天陆安德就趁乱出逃,何秋生身单影只,被日本人再次抓获,强迫他为战胜的军官唱戏。
“不唱。”
何秋生只说了两个字。七年前不唱,七年后亦不唱。
面对死亡,他永不恐惧。
他只是想等那个人回来,回来告诉他,所有的传言都是假的。
他不是汉奸,他没有叛国。
等不到了。
他终于还是死了。满大街战火纷飞,横尸遍野,再也没有谁会顾及一个小小的戏子。逃命的逃命,投降的投降,戏班子倒了,京凤楼塌了,当他衣不蔽体形同一缕孤魂游走在街边时,他才明白,自己唱不唱,都是一个死字。
没有人在乎他唱或不唱了。
李天意一直朝前走着,时而踩到尸体,低头看一眼,仰头又继续走。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就是他慢慢消失的背影。
昔日穿着华丽戏服神采飞扬的梨园霸主,如今破衣烂衫满头糟蓬走向烽火深处。
谁都知道他一定死了,但谁都不知道他死在了何处。
“咔。”
全剧终。
叶启盯着显示屏发愣,恍然听见耳边有阵抽抽噎噎的哭声。
转过头,陈重晚站在不远的地方,正捂着鼻子失声痛哭。
刚才…不是还好好的,说没事儿么?
李天意裹着外套折返回来,见那站着的一米八八大小伙子活脱脱哭成了个泪人。
还没走到跟前,那人就敞着胳膊迎过来一把抱住他。
泣不成声。
何秋生到死都在怀疑自己爱上的是否真的是个大汉奸。顾怀邦在狱中悉知外面的一切,可他出不去,他无法为何秋生再做任何一件事,最后连爱人的尸首也没有找到。
让他难过的明明有很多地方,可当此刻抱住李天意时,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没事,没事了,结束了。”
李天意早知道他会哭。
演自己戏段的时候倒装得很坚强,怎么一看到何秋生的结局就装不下去了?
李天意安抚着安抚着,自己的眼泪也开始不自觉往下掉。
“我现在的样子太惨了,你不该来看的。”
陈重晚仍不说话,趴在他肩膀上无声恸哭。
“好了。好了。不哭了,我在呢。”李天意哽咽着安慰他。
几名工作人员也都过去安抚:“顾少帅眼睛别哭肿了,待会儿还要拍照呢。”
“陈老师,都结束啦!别哭了,别哭了。”
“陈老师太感性了。”
……
良久过后,
“结束了,李天意,我们的第一部戏结束了。”
李天意心里一惊,陈重晚竟然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胳膊往上,一如这些日子哄睡他的那样轻抚了抚他的后颈,
“嗯,结束了。不伤心,昂,戏结束了,我们才开始呢。”
“我们好好的。”
2021年夏,横店阴雨过后,雷声阵阵,《秋书》剧组,正式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