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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泽风大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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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人崇尚人祭,认为供奉人牲血食能让祖宗庇佑。故而在他们眼中,人牲不是人,而是案板上被分开的手腿、被剖出的肉肠,也是房屋下被活埋的必需品。
所以不难猜出,鄂顺与两位伯侯的其他身体部分,都被用在了何处。
殷郊是被打晕了带回去的,他情绪太过于激动了,阿波罗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儿。自从殷寿登基后,这位太子殿下好像不是晕过去就是在晕过去的路上,宫中的侍从也都习惯了姬发成天背着他回他的寝殿。阿波罗与杨戬隐去了身形跟在后面,一行人在太阳升起来时进了屋去,躲在了阴冷的殿中。
姬发艰难地把殷郊搬到了床上,稳了稳身形,而后板着脸让殿中的侍女侍从都出去。殿内一下子冷清了下来,阿波罗才拉着杨戬现了形。
“我有一个请求。”
姬发直入主题,认真地看向他们。
也是一夜没休息,又见到了同袍友人的头颅被挂在城墙上,姬发脸色苍白也略显憔悴。杨戬的眼眸微动,从他宽大的袖袍中掏了掏,找出了一个小葫芦,倒出了一颗仙丹。
“你先吃下这个,且缓缓情绪。”
少年显然等不及了,脸色急迫,阿波罗见状便从杨戬手里拿过仙丹,直接塞进了他嘴里去,险些把他噎住。好在仙丹非凡物,入口即化,也顿时叫姬发面色红润了几许、精神了几分。
“这东西真稀奇!”阿波罗惊叹道,“与金苹果一样有趣!”
先且不论仙丹究竟能不能用“有趣”这个词来形容,姬发吃了仙丹后缓了缓心神,继而郑重其事地伸手行了一礼。
“狐妖之事……尚有疑。我与殷郊会好好斟酌,眼下却可否请二位……去城墙上带回我们兄弟鄂顺的头颅?”
杨戬自然是不作多想,开口便想答应下来,阿波罗却拦住了他。这位来自遥远西方的光明神对着姬发笑了笑,目光却意味深长。
“你不是很忠心于商王么?按照你们的思路,难道不是说,的确是东南二位伯侯做了什么错事,才会让商王震怒愤而杀之?你又怎么会想着……”
姬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阿波罗。光明神笑着回望他,十分自然地搭上身边杨戬的肩,接着道:“让我们去动手,的确是个很好的想法。眼下朝歌在通缉昆仑妖道,杨做什么都不会怀疑到你们身上去。可求人总得要拿出点——”
“我答应你。”
杨戬觉得阿波罗的话太多了,果断答应了下来。“水遁!”
他顿时化作了一滩水。这回阿波罗是真的没有预料到,被十分精准地泼了一身。他浑身湿漉漉地与姬发对视着,然后冷静地甩干了头发,道:“前日是南伯侯,昨日是东伯候。我记得东伯候也有一个儿子在朝歌,难道那对眼睛就是他的?”
“……没道理说鄂顺的头在墙头挂着,姜文焕却是被挖了眼睛。”姬发摇头,忽然看向了门外。门外分明是有日光,他却觉得手脚冰凉。
“我得回去一趟,烦劳你守着殷郊。我要去找我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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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应彪与崇侯虎并没有什么话聊。在家中时他是家中最不得宠的孩子,他拼尽全力想要得到父亲的认可,最终却被当成了质子送入朝歌;而在朝歌呆了八年,他满心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期盼有朝一日能证明给崇侯虎看,自己不比崇应鸾差。
可如今他看到父亲,却发觉这也不过就是个小老头而已。他挺直了腰板看过去,才发现父亲并非印象中那个不可逾越的高山。
原来父亲也只是一个人。
他的心绪有些乱了,便出门想遛马去。今夜大王便要召见他与父亲,有的是时间在一块儿叙旧,不差这几个时辰。
他的马儿横冲直撞,在朝歌城里奔驰,惹得百姓们惊呼躲避。他心里烦躁,驾着马儿一路乱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待他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跑到了西方阵的营地外,吕公望就站在门口跟自己大眼瞪小眼,一脸戒备。
“公望,你嘛呢?”
辛甲嚷嚷道,从营地里走出来,然后一抬头就看见了这一幕,顿时警惕地往骑着马的崇应彪走了几步:“你来做什么?”
许是辛甲防备的架势太大,实在是不太好看,吕公望拦住了他,却也是目光警觉地看向崇应彪,似乎是已经认定了这位北伯侯次子来这儿一定是不怀好意。
崇应彪:“……”
崇应彪很想骂人。实际上他已经开了口,但他不经意地乜了眼西方阵营地里边,看着太颠牵着一匹他再眼熟不过的马经过时,阴阳怪气的话到嘴边便又转了个弯,脱口而出便是愕然:“为什么苏全孝的马在你们这儿?”
他不可能认不出苏全孝的那匹马。也是八年朝夕相伴,苏全孝是他的百夫长,那日冀州城下的诀别他并非无感触。只是死亡在这个时代实在是太过正常,更遑论他们都是质子,自八年前来到朝歌,崇应彪便已经想好了他与他们可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所以他早就做好与一切别离的准备。
那日篝火边他与姬发的争辩,其实双方都没有错。苏全孝在殷寿的口中被塑造成了一个英雄,一个最勇敢的战士,但现实是回了朝歌后没有人再敢提起有关于冀州苏氏的一切。苏妲己是罪臣之女,是战利品,所以殷寿想怎么处置她都可以,但谁知道再轻易地提及苏全孝的话,会不会有人借机告你一嘴心向冀州叛臣?
但崇应彪怎么样都没有想到,那日冀州城下一片混乱,姬发却还能带回苏全孝的那匹马儿。这大约也是他最讨厌姬发的一点——凭什么姬发就可以想做什么就真的去做了什么,还完全不害怕后果?
吕公望闻言瞪大眼睛,干脆直接挡在了西方阵的营门口,死死地盯着崇应彪,叫后者被气了个够呛。崇应彪翻身下马,几步上前去又被吕公望给拦住,辛甲喝道:“你做什么呢!”
“……”崇应彪被气笑了,“苏全孝是我们北方阵的人,他的马自然也是我们北方阵的。我牵走它理所当然。”
“放屁!”辛甲毫不犹豫地说道,还丝毫不嫌事大地呸了一口,“那天你巴不得跟苏全孝划分干净!所有人都看到了!”
这话听得崇应彪青筋暴起,若是往日他就直接动手,但他今天愣是忍住了。他冷冷地看着愈发警觉的吕公望,抬抬下巴道:“姬发呢?我直接跟他说,你叫他出来。”
吕公望闻言和辛甲对视一眼,都沉默了下来。崇应彪诡异地明白了他俩的动作有什么含义,顿觉头上的青筋更活跃了些。
“明日就轮到大王面见他和西伯侯了,他没和他父亲好好准备还他妈的在跟殷郊黏在一块儿?他和殷郊是连体婴吗?”
他骂骂咧咧着,抬脚就决定要直接闯进西方阵营地去牵走那匹马。吕公望自然是不允的,便也直接阻拦,崇应彪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下去,便怒吼一声抬手就打了过去——这死哑巴!
辛甲在叫人。周围乱糟糟的。而崇应彪心烦意乱,眼下只想打一架。
吕公望是姬发最忠实的百夫长,却并非最能打的那一个,于是很快他就被崇应彪摁在了地上。崇应彪摁着他的肩就给了他脸一拳,拳拳到肉,很快吕公望的嘴边便溢出了血,十分难看狰狞。
周围好像更加混乱了。崇应彪感受到有很多人在拉着他,但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眼下满心只有暴虐。吕公望怒视着他,挣扎着也想给他一下,但他几乎是机械地一拳又一拳打下去,吕公望难以还手,反抗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拳头上已经沾了血,也许再这么打下去,吕公望会活活被他打死。崇应彪已经红了眼,他看着已经眼神涣散的吕公望,再次抬起手来。
下一刻,一只布满皱纹的手伸了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周围的喧哗声似乎更大了些,崇应彪想着他妈的又是哪个不怕死的来阻拦他,面色狰狞地抬了头,一眼便对上了一双深沉的眼睛。
西伯侯姬昌平静地与他对视着,轻声道:“孩子,你是来找姬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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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城墙上拿下鄂顺的头并不是一件难事。为了避免让殷寿怀疑到其他人头上,杨戬直接水遁到了城门外的护城河旁,引起了所有守门侍卫的注意,然后才在众目睽睽下登上了城墙,拂袖将鄂顺的头收走。
他在城墙上收走头颅时,不经意间抬头,对上了一双略有些失神的眼睛。
杨戬的记忆力很好,他认出了这是女娲庙那日一同来找姬发殷郊的质子,也就是东伯候的儿子,姜文焕。
南伯侯父子的头颅都在城墙上,东伯候也挂在上面与那对眼珠相伴。没有想到进了龙德殿的人里,只活着走出了一个姜文焕。
那么那对眼睛又是何人的呢?杨戬暗想,正打算带着鄂顺的头颅离开,却见姜文焕情不自禁地往他走了两步,目光有一瞬间恳求地看向了东伯候头颅的方向,嘴中却喊道:“昆仑妖道!你还敢现身!”
杨戬明白,这是想要他一同带走东伯候的头颅。可他迟疑了下,还是只带着鄂顺的头跳下了城墙,在水遁之前朝着姜文焕轻轻摇头。
他不能这么做。姜文焕既然活着,他父亲的头颅若是失踪,他便有最大的嫌疑。杨戬必须把所有的疑点聚集在自己身上。
出于谨慎他并没有水遁到殷郊的寝殿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整座朝歌城的布局,再三思索,他决定把鄂顺的头藏到质子旅西方阵营地主帐中,那里应当是姬发的住所,平时也只有他最信任的人可以进入,故而最为安全。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施展五行遁术遁形到了那儿,谁料他闭眼再睁眼,引面而来的就是一把朝他劈来的剑。
杨戬赶紧侧身躲过,变幻出三尖两刃刀来抵挡。然后他就听见两个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孩子,停手!”
“杨戬!不得无礼!”
西伯侯姬昌和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儿的姜子牙一左一右地喊道,而崇应彪举着剑,看见了他另一手抱着的头颅,面色一凛怒喝:“妖道!你杀了鄂顺?!”
“……”
杨戬默了默,才意识到现在时候还早,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看到城门口的头颅和眼睛。他摇了摇头,收了三尖两刃刀,端坐在了姜子牙面前,把怀中鄂顺的头放在了桌上,道:“师叔,是姬发托我去城墙上,把南伯侯之子的头颅带回来。”
“你说什么?!”
崇应彪又是愕然,西伯侯却是神色微变,与姜子牙对视一眼,并没有非常惊讶。
“你可能还不知道——午夜时分,东南二位伯侯与鄂顺的头颅都被挂上了城墙,除此之外还有一对眼睛。”杨戬耐心地为崇应彪解释道,“我方才在墙头看到守城的东伯候之子了,所以眼睛并非是他的,这便是我所疑惑之处。师叔,西伯侯,那双眼睛的主人会是谁呢?”
姬昌沉吟,拿起了他放在一旁的算筹开始卜算,而姜子牙眉头紧皱,正欲开口再问些什么,却忽听得门外喧哗。姬发掀起帘子进来,面色匆忙:“父亲,我有一事想——”
姬发与崇应彪对视,瞬间没了声音。两个向来不对付的少年你瞪我我瞪你,最终是姬发先一步开了口:“崇应彪,你为什么在这儿?”
好问题,崇应彪也很想知道自己只是心烦意乱出来散心一不小心走到西方阵营地看到了苏全孝的马然后和吕公望莫名其妙打了起来,怎么西伯侯就把他给带进来坐在了这里。要是放在平时崇应彪大约是直接打出去了,可西伯侯仿佛有着什么魔力,生生叫他勉强平静了下来。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崇应彪直视着姬发,一字一字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什么鄂顺死了?”
“我不知道。但是他们所有人都是进了龙德殿后就没见他们出来……今晚是不是轮到你和北伯侯了?”
姬发话音刚落,崇应彪就抓紧了自己的剑,转身就要出门。而姜子牙的声音便在此时响了起来。
“上泽下木,有大过,而似棺木。眼睛之主已命丧,初六上六为阴,水淹没头……”姜子牙面色很不好,看着西伯侯手下的卦象,爬了起来,“杨戬,快带我去找殷郊,等不了那么久了,我们必须把他带走。”
“不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死者是谁啊?”
姬发看着杨戬乖乖站起身要施法,赶忙喊道。
“女人。一个和东伯候亲近的女人——这是殷寿留给殷郊的陷阱!”
姜子牙只匆忙留下了这句话,就与杨戬一同遁形而去,留他三人在屋中面面相觑。西伯侯眉头紧锁,看着地上的卦象,崇应彪则握紧了拳头,直视起了姬发。
“今晚大王要面见我父亲。”他听见自己机械地说道,“我得回去——我得回去一趟。”
“等等,崇应彪——”
姬发心中一惊,作势要拦,却见崇应彪盯着自己。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苏全孝的马拜托你照顾了。”
崇应彪说完,收起自己的剑,走出了西方阵营地。姬发看着他的背影发愣,却听父亲在身后悠悠叹了口气。
“泽本利木,却漫灭,而为大过。难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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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的殿中仍旧是一片寂静,只是杨戬回来时明显感受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战栗。他绕过那些颤抖的侍从宫女,进了殿便看见了沉着脸色的殷郊。
但他一眼便认了出来这不是殷郊,因为那种特有的自恋气质很明显来自于那位从遥远西方而来的朋友。于是他扶住因为遁术而身形不定的姜子牙,抬头对着那人道:“又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你怎么幻化成了殷郊?”
“殷郊”听到了杨戬的声音,下意识露出了一个非常灿烂的微笑。只是这个“我很帅”的微笑在殷郊的脸上实在是太过惊悚,而他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拂手变回了原型。
“很糟。”阿波罗敛了笑意,面色也冷了几分,“龙德殿送来东西时殷郊刚醒过来,他见了太过悲痛,我担心他坏事儿,就把他打晕了先扮成了他。”
他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榻上,杨戬这才发现那里有一个用白色麻布罩盖住的东西,白布上还沾着血迹,叫人见了便心中发慌。
“……是谁?”
杨戬心神微动,低声问道。
“……是可怜的勒托,杨。”
阿波罗抿了抿嘴,声音沙哑。
“殷寿送来了姜王后的尸体。她的脸上没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