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春风》随洲

1、第 1 章

　　江湖中人尽皆知殷如晦是避世谷谷主秦陌的唯一弟子，却几乎没人知道殷如晦是怎样成为秦陌的弟子。
　　这个近百年以来江湖第一祸害，仿佛一夜之间凭空出现，然后避世谷主揉着自己徒弟的头发，理所当然的笑得天花乱坠。
　　很多年后的春江花月夜，沈南湖无意识的问出了这个问题，已经被赶出谷六年有余的殷如晦才忽然满脸黑线的发现，这个自己从七岁起问了数次的问题，居然一直没得到答案。
　　他举着酒杯对着云间一轮青白色的半月遥遥敬了一下，在拂过杨柳的微风中有些自嘲的想，看来这辈子，到死都没机会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世了。
　　七岁时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秦陌把他抱到膝上，无比认真的说，小晦你是我在集市一根糖葫芦拐来的。
　　秦陌喜着丝麻料子的衣物，材质爽滑不似绸缎柔腻，小小的孩子粉雕玉琢的一团，坐在他腿上只觉得分外安心，仰着脸听他说话，毫不犹豫的信了。
　　殷如晦回房后对着一根糖葫芦怨念的看了三天，最后确认其实自己不喜欢甜食。
　　十岁的时候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秦陌潇洒的在数九寒天里甩开了描金折扇，回过身抛了个媚眼，小晦你是我在路边捡来的。
　　他看着自家师父那张万年不老的狐狸脸，颈间毛茸茸的是白狐皮毛的围脖，越发衬出肤色明皙眉目如画，心里默默打了个冷战，干脆的无视那个答案。
　　十五岁时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秦陌深深看了他一眼，沉痛无比的说，其实小晦，你是我的亲骨肉啊。
　　眉目平淡的少年敬畏的望了一眼秦陌平坦的小腹，回敬道，没想到师父身为男人还有这种能力。
　　秦陌一折扇敲在他头上，笑骂中隐约记起曾给自己算过一卦。
　　秦陌，人称断天君，知阴阳通天运晓人事，二十二岁时给自己一卦，道是，天意如刀，一生孤寒。
　　他道破天机无数，合该遭天谴。
　　桃花眼悠悠转了两圈，秦陌其实比谁都清楚，自家徒弟脸厚心黑手段刻薄，打不死伤不着有仇必报生性惫懒，当下虽然还没长成，就像是锁在笼子里的小兽，放出门去咬死个把人不成问题。
　　避世谷主断天君背着手施施然踱进书斋，心里想着断子绝孙又如何，有徒弟送终此生足矣。
　　十九岁时殷如晦行了冠礼，秦陌波澜不惊的抛出一句小晦啊，出谷历练历练去吧。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震惊了满堂宾客，避世谷的总管红鸾望着秦陌的背影，轻声埋怨了句谷主你也忍心。
　　怎么不忍心呢。
　　秦陌坐在堂上信手翻礼单，那是自己养了十五年的孩子，事事不假他人手，一点点带大。教他琴棋书画，教他天文地理，教他五行八卦，教他骑射武艺。但是那个孩子跟他们这些见惯风云决心隐居的人不同，他的心还没有老，雏鹰跃跃欲试鸿程万里，避世谷这小池怎能生生锁住蛟龙？
　　殷如晦看着秦陌，看他容颜如昔鬓角也生出几丝白发，只觉得那些白色丝丝缕缕勒在心头。于是深深吸口气，斟酌道，弟子，还想再陪老师几年。
　　秦陌闻言挑眉，那你就帮我把谷内药田收拾了。
　　第二天殷少谷主就带了人去看药田，对着那二十多亩地，一行人都惊讶于天生万物的勃勃生机。
　　田里植物长势极好，枝叶繁茂，高可蔽人。殷如晦进进出出查看了几次，不得不由衷感叹，此乃沃土。
　　然后最后望了眼二十几亩比人高的野草，毅然决然的收拾包袱。
　　听人汇报时秦陌半倚在榻上笑了，修长的手指下意识的敲打身前鸡翅木的小几，幸灾乐祸的想，江湖，从此不太平。
　　江湖是什么？
　　对秦陌而言，江湖就如同避世谷里美其名曰西陵湖的那滩水，不过是早春鲈鱼莼菜暑夏莲子藕片醉虾，怎么翻腾也都还是盘子里的菜。
　　所以他很放心，放心到殷如晦出谷两年后便闭关练功去了。
　　他只记住了那句一生孤寒，却忘了之前还有四个字。
　　天意，如刀。
　　所以他出关的时候，殷如晦尸骨已寒。
　　秦陌平静的听人报告数年间发生的事，听着他人描述自己宠在心上的孩子那几年间遭遇了多少风霜，他岿然不动神色不曾有半分改变，负责收录信息的属下却不得不停下几度拭擦额上涔涔的冷汗。
　　避世谷历代相传二字，护短。
　　秦陌成名极早，退隐也早，却至今无人敢轻视，杀神之名更是根深蒂固。
　　走火入魔，功力尽毁，一夜白发，埋骨天山。
　　云淡风轻的一笑，避世谷主振袖而起，柔声道，上天山。
　　待他离开后室内一干人等才敢长出了压在心头的那口气，却听见红鸾苦笑，这回江湖真是难逃腥风血雨了。
　　众人皆望向她目光聚集处，太师椅上秦陌原本垂手处，竟已是指印森森入木三分。
　　天山昆仑，高耸入云。
　　天山之巅便是剑圣居所，飘渺之居隐匿在冰雪之间，偶尔云开雾散才能一睹真颜。
　　当代剑圣姓洛名寒，号曰云上君。
　　纵是之前思忖过多少次殷如晦与他的纠葛，见惯美人如秦陌者，在初见洛寒时，也不禁讶然。
　　神仙中人，不过如此。
　　昆仑日出，琉璃世界霞光绚烂万丈，你目之所及，却只有那人素衣独立，一个背影便摒弃了五光十色。只觉得他一个眼神扫过，如冰如雪的一点，锋芒入剑，生生寒彻肺腑。
　　秦陌也笑，他的笑容淡然，仿佛只是轻轻化在眼角的春水，眉梢挑起，是一片水墨风情。
　　他踱到洛寒身边，缓缓问，我家小晦在哪里？
　　洛寒却不回答，继续看那远山云缕，半晌，方才文不对题的答了一句，不是你家的。
　　殷如晦葬在洛寒卧室外，正对着窗口。
　　避世谷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仿佛漫天冰雪又寒上几分，阴风阵阵，只觉得云上君当真不是凡人。
　　小院里，墓边是一树桃花，也不知是什么异种，在这昆仑之巅竟也长开不断。
　　洛寒便立在树下，静静望着殷如晦靠玄冰维持不败的尸体，遗世独立，那小院之外的悠悠世间纷纭万事，竟都如近不了身。
　　殷如晦死前留有遗言，说要“葬我秦淮，岁岁年年看尽风流”。洛寒却罔顾此愿，硬将他留在天山，纠缠一世，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到死不休。
　　时而花落，细碎的花瓣落在发间，洛寒的神情也似温柔了几分，便如薄雪抹了胭脂，合该惹人痴迷。
　　秦陌却无暇顾及那殊世丽色，只是闭了眼，往昔里十五载相处岁月，一寸寸清晰了起来。
　　如在昨日，印象里的孩子还是三千青丝，最风华正茂的时候。自己欣慰的坦然的放开手，指给他更加广阔的天空。天下之大海阔天高，从此后，本应任他长空舞袖深海弄潮。
　　隔着巨冰的面容闲散依旧，却已是发如雪色。
　　一夜白头，一夜白头。听着多少人说他一夜白头，明明是放达任意的孩子，万般情孽不沾衣，要尝过多少沉郁几许悲凉才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之间，华发早生。
　　天意如刀，切的岂是身体发肤，分明是要刮骨汲髓剜心锥血。
　　一生孤寒，原来是，祸及弟子，无人送终。
　　十七年前秦陌烟花三月下江南，一路上杀人谈情，到扬州时袖里收了五大花魁其四的丝帕，江湖中所谓的二十高手榜少了十一人。
　　四年前洛寒独上昆仑，问剑七道长老从此不复存在，云上君坐拥昆仑，剑门之下万人俯首。
　　从秦陌踏入昆仑地界的那天起，不少猎户乡民纷纷搬迁，不少武林人士千里迢迢专程赶来看一场惊世对决，然而让群众失望的是，三日中，避世谷主折扇未开，云上君腰间剑也不曾出鞘。
　　这两个人，连着殷如晦一具尸体，只是默契的坐在小院里，数了三日桃花。
　　秦陌离开时洛寒送他一壶酒，小巧的黑釉瓶子，隐隐散发桃花香气。
　　瓶身上粘着一张红纸，一看便知是某人的字迹，绝称不上端正，笔画间张扬肆意，无论教了多少次都自然的向□□斜，铿锵间一点锐气直欲凌霄。
　　三个字，不知不觉眼角灼热。
　　多少年前的避世谷，师父抓着李太白集倚在榻上问，明月不归沉碧海下面一句是什么？
　　弟子放了笔，理所当然的答，桃花依旧笑春风。
　　记得当时自己照例一折扇敲了过去，却被人用镇纸架住，凉凉的劝一句师父不要冲动，若是问李太白，答案自然是白云愁色满苍梧。若是问我，只求桃花依旧笑春风。
　　纸上三字，道是，笑春风。
　　只求你，桃花依旧，笑春风。

作者有话说

　　原本要开长篇的，没有了= -
当是文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