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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山楂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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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竹穿着凉拖站在院外,耳朵支起,把江榆年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去,胸口没来由的发闷。
“啊?叔叔怎么这样对阿姨,那你今晚上怎么办?”他拉着江榆年抱怨,两条细眉蹙起。
“我买袋方便面煮着吃就行了。”
还能怎么办呢?他能怎么办呢?
江实瑞根本不怎么管他,家里的饭都是阮玉做,有时候阮玉在厂子里加班来不及煮饭,他就去买两个馒头一袋涪陵,就那样干巴着吃。
好心的邻居知道他家的情况,邀他来家中吃饭,一次还好,长此以往他也不愿。
“那怎么行!”
思绪被一道急促的声音扯乱,江榆年错愕地看向他。
“你自己住多危险啊!万一有偷小孩的呢!”
哪来偷小孩的?
江榆年欲辩解,沈宴竹根本不给他机会。
沈宴竹把他带进屋时,宋小满正准备炒菜。
余光瞄见熟悉的身影。
宋小满拿着马勺,里面盛了金灿灿的液体,她认出这就是中午的小男孩。
她弯起眼角搭了几句话,沈宴竹指腹贴在围裙一角,仰起脖子把事情的经过陈述了一遍。
话音落地的瞬间,宋小满眸中的某道色彩变浓。
片刻后恢复原状,已是了然。
江榆年架不住沈宴竹的盛情邀请,答应留下来吃晚饭。
卢玲香也从儿媳妇那知晓了这事,面上的纹路深了几分,宛若树干上的裂痕。
吃饭的时候多给他倒了点山楂汁,沈宴竹更是把鸭腿塞进他碗里,笑嘻嘻地说“别客气”。
饭桌中央摆着一条鳕鱼,沈宴竹夹起一块雪白的鱼肉塞入碗里,小心翼翼地挑着内里的细刺。
余光而扫,却发现江榆年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那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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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在别人家蹭一顿饭就够不好意思了,江榆年识趣地要往外走,被眼尖的沈宴竹一把托住:
“不是说了有偷小孩的嘛,你还要走?”
江榆年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不离开难道还要在家里过夜吗?
还真被他猜对。
沈宴竹推开房门,绕过灶坑灵活地迈进里屋,手一指,
“今天你就睡这里,枕套和被褥是刚换的.....对了,你需不需要抱个东西睡?”
江榆年一抬眼,长达三米的炕上一条蓝白横纹整齐的铺在上面,被褥之上摆着两只枕头。
——是荞麦皮做的内芯。
一只盖着蓝色枕巾,一只盖着红色枕巾。
褪色的大衣柜紧贴于墙壁,底下有一大块缝隙。
印着“纯牛奶”字样的纸箱恰好堵住那道缝儿,里面用来容纳其他物件,蓝色枕头旁边立着一台敞着口的银色录音机。
半天没听到回音,沈宴竹晃了晃手,“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视线这才偏开,“啊,不用抱着我也能睡着。”
沈宴竹点点头,蹬了鞋爬上炕,“唰”地一下拉上窗帘。
窗帘是双层的,密封性很扎实,一丝月光也钻不进来。
江榆年小心翼翼靠近炕头,摸上了边缘的实木。
他一年四季睡的都是冰冷的铁床,从不会有人给他这样铺好被子,摆好枕头。
他那个小房间并不大,平常还要时刻提防着江实瑞。
每每回家桌上、床头皆翻得乱七八糟,江榆年知道他在发了疯地找什么。
幸好,没让他得逞。
沈宴竹扭过身子见他还停在那里,还以为江榆年不好意思。
顺手拿过旁边的方形物体,揭开外壳,掏出里面的磁带装进录音机里。
欢快的乐声从音响里逸出,“咚咚”几下,在第一个歌手开口前,江榆年听见那声音如未经世事雕琢的清澈,穿过悠扬的长河涌入鼓膜:
“快上来啊,我不嫌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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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时常在厂里加夜班,江榆年并不指望那个人给自己煮饭。
毕竟只有他花光手里的钱才会晃晃悠悠回家。
翻箱倒柜,搜寻每处角落,只为得到一把毛票。
临走前,阮玉给邻居塞了钱,当作是江榆年这段时间的伙食费。
五个人在岔路口挥手告别,剩下沈宴竹和江榆年俩人继续朝胡同里走。
沈宴竹知道他要去邻居家吃饭,每次都会同他说:“快点去吧,别让邻居叔叔等太久。”
吃过饭后江榆年帮忙刷了碗,一切妥当后躯身离开。
走进室内,江榆年看见沈宴竹在书桌前做作业。
沈宴竹听见声响放下手中的铅笔,拍拍旁边的座椅唤他坐下。
台灯的光线抚在沈宴竹侧脸上,打出一道柔和的椭圆形光斑。
漆黑的瞳仁掩在睫羽之下,一个缩小版的江榆年显现在两片倒影下。
沈宴竹替他削好了铅笔,眸中浮出细碎的银光。
这一个月的夜晚,江榆年是在沈宴竹家度过的。
两个小孩快速写完作业,整整齐齐爬上床。
密闭的窗帘打不来一点光亮,沈宴竹侧过身,按下长方形按钮,随后安心地盖上毯子,和江榆年四目而对。
“周末午夜别徘徊,快到苹果乐园来,”
“欢迎流浪的小孩.....嘿嘿”
“欢迎流浪的小孩。”
空气中不知是谁轻轻笑了一下,但很快就埋藏在悦耳的歌声里。
《青苹果乐园》
自从江榆年送了磁带来,这首歌就变成了沈宴竹的入睡曲目。
也是他们才知道的小秘密。
歌词早已熟记在心,沈宴竹的大脑运行飞快,上一句刚唱完下一句词便脱口而出。
江榆年掌心贴在右脸颊,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
周围的一切皆被宁静美好所包裹。
就算没有萤火,江榆年也会清晰地记住每一晚。
每一个有沈宴竹在的青苹果夜晚。
“元元。”
人声忽地停下,江榆年听见旁边人轻轻地唤了他的名字。
江榆年把脸转过来注视着沈宴竹的圆嘟嘟的脸蛋,“嗯?怎么了珠珠。”
“你喜欢喝什么饮料啊,北冰洋、健力宝还是可口可乐?”
沈宴竹的眼仁很亮。
白炽灯的投射下,在他的瞳孔上方留下浑圆的光点。
江榆年就那么一直追随着光点的移动。
他说,“我喜欢大白梨。”
“好,我记住了,元元喜欢喝大白梨。”
很快就到了高潮部分,沈宴竹从毯子里抽出双臂,跟随着音乐一起摇摆——
“啦啦啦啦,尽情摇摆,”
“啦啦啦,尽情摇摆!”
“开心吗?”
沈宴竹的声音顺着“摆”字落入耳畔。
紧跟着是洒脱的间奏。
江榆年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哦哦....开心,特别开心!”
“那就好,这几天看你总是闷闷不乐的,所以我才想放《青苹果乐园》给你听,
”沈宴竹抠着手指,“而且小虎队也是你的偶像啊,这样想是不是就没有烦恼了?”
江榆年微微张着嘴,那一句歌词还在他的大脑皮层飘忽着。
每一个音节好似安了弹簧的符宇,悠然地弹来弹去。他神色一顿,后才反应过来,“没有了,一点都没了。”
“那就好。”沈宴竹这下放心了,回身关掉设备准备睡觉。
“珠珠。”
沈宴竹重新躺回去:“怎么了元元?”
“你为什么每次都只放这一首歌啊?”其实后面的《爱》也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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缀满绿意的良木不再抻出枝条,被风一刮已然有了坠落的趋势。
温和的暖意不再,只剩下弱而不刺目的光芒。
卢玲香白天把几条棉被拿出去晒太阳,黄昏十分竟忘了取,使得沈宴竹一进家门就看见院子里垂挂在晾衣杆的花花绿绿的被子。
灵机一动,当即就撇下书包拨开被褥钻进去。
江榆年站在外面静静看着被沈宴竹顶出好几个鼓包的物品,心里也泛痒。
沈宴竹在浸过暖阳的被子缝隙里来回穿梭,鼻腔涌入一股淡淡的骄阳气息,把他紧紧圈在和煦的温热里,指尖一触柔软又踏实。
内里热烘烘的,只稍两圈他就窜出了薄汗,江榆年也忍耐不住般跟着一同裹进去。
面前的背景迅速切换,刺目的光线径直照进来,打亮了即将伸出去的手臂,沈宴竹在略显昏暗的环境下呆久了,还有些不太习惯。
不适感片刻便消失,沈宴竹揉揉眼周继续游走至下一床橙色被子。
这场游戏好像没有尽头,谁都不愿停歇,尽管黏腻的汗水早就灌满整个脊背,他们仍旧拨弄一床又一床的棉被。
烈日下追逐着的孩子,正不顾一切的把此时经历刻印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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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榆年在沈宴竹家里待得惯了,阮玉工作回来把他接走时尤为不舍。
大人们凑到大屋里谈话致谢,沈宴竹他们就在院子里逗小狗。
前些日子,沈宴竹二叔家的狗下了一窝小狗崽。
抽空给沈宴竹抱来了一只小土狗,奶乎乎一团蜷在手心里直打哼哼,蹭得他心尖发痒。
九岁的珠珠小朋友喜得爱狗,给它取了一个甜腻腻的名字——布丁。
天天抱在怀里狠狠稀罕它,小布丁从一开始的欢脱奔跑逐步变成蔫头耷脑。
宋小满耐心解释:“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是不能这样成天抱着的,它们很脆弱。所以随它们自己慢慢长大吧!”
布丁好不容易脱离沈宴竹的束缚,撒欢的满地扑腾,不成想被眼尖手快的小主人一把捉住。
阮玉他们出来时瞧见的就是这番景象,江榆年最后摸了一把布丁的小绒毛,同沈宴竹他们说再见,拉着阮玉的手指离开了。
周末晚上,阮玉把沈宴竹一家四口招呼去了饭店,说什么也要请他们吃顿饭。
两个女人的感情也在这个时候悄然升温。
她们都是兴庆电子厂的员工,按理说早就该熟络了。
只不过因为宋小满是白班阮玉是夜班,时间上有分差,才迟迟没有碰面。
不过宋小满却知道阮玉这个名字。
出菜的速度很快,服务员双手托着盘底稳稳当当地摆到桌面。
沈宴竹一眼锁定住炸的金灿灿的锅包肉,瞳孔骤然放大不少。
一股酸气直冲鼻腔,沈宴竹吸了吸鼻子,被它释放出的味道唤醒了味蕾。
江榆年托着下巴静静看着他,将所有面部表情收入眼底。
第一块锅包肉是江榆年亲自夹的,沈宴竹有些意外地盯着盘里的肉,嘴角挑起一个弧度:
“谢谢元元!你也吃!”说罢,同样夹了一块回去。
这顿饭吃的甚为满足。
眼前还浮现着沈宴竹的那抹笑容,江榆年心情大好,和他约好明天再见。
阮玉牵着江榆年的手往回走,快到家门口时才松开手,掏出包里的钥匙准备开门。
下一秒却停在原地。
本该上锁的大门如今七扭八歪大敞着,沉重的锁头被扔在地上。
一种不详的预感自心里滋生。
阮玉喉咙滑动了一下,腿脚有些发颤。
进门察看,入目即是一片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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黢黑的地面有抹醒目的白。
四分五裂的散落各处,男人就像“杀”红了眼,举起手里的瓷碗猛地一摔。
“咔擦!”
完好无缺的器具刹那间失去所有庇护。
恰有一小块碎片冲到江榆年脚边,擦着裸露的凉鞋而过。
再一看,原先那处皮肤已然变红。
阮玉攥住拳头,终于是忍不住:“江实瑞!你到底要干什么!这些碗盆都不要花钱买的吗,谁又惹你不痛快了?”
江实瑞正愁心里这股邪火没地撒,他耳朵敏锐得很,听不得跟钱有关的任何字眼。
这下无端点了胸腔那把将烧不烧的火。
阮玉的气并不比他少,几乎是话音刚落,她的脖子就被牵制住——
“你他妈的臭娘们给老子下套是吧?”
气血涌不上来,阮玉顿时呼吸不畅,拼尽力气抓着他的手腕,
“咳咳....说.....说什么你....”
江实瑞见她面带红调,唯恐下手过重把她掐死。
松了手又扯住她的衣领,“装不知道是吧?若不是你和那个小白脸检举我旷工,我能被厂里开除?”
开除?
温热粗糙的大手从阮玉喉咙移开,她这才反应过来江实瑞今日的癫狂。
压根不用装。
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事。
好不容易今晚休息,又请了宋小满他们一家吃了饭,阮玉眼眶蓄满泪水,仰面自嘲。
美好的一晚就这么被江实瑞这个混蛋打破,真是造孽啊!
造孽。
“妈....”江榆年拥入她的怀里,双眼满是警惕。
因旷工而开除。
阮玉咂摸着这几个词儿,唇角一咧,“呵,江实瑞,这还用我们检举你?你自己什么德行不知道?嗜赌成性,家里的钱都被你挥霍没了!”
她安抚着江榆年的后背,掌心下的布料在颤抖,阮玉的心在滴血,
“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转头就被你拿了,不知道跑到哪里赌博,成天不着家也不去干活,输光了钱知道回来了,我是什么啊?是你呼来喝去的提款机吗?”
江实瑞鼻翼喘着粗气,抬手就给了阮玉一巴掌,一如咆哮的猛虎,
“放屁!挣了钱不给你爷们给谁?给你那个小白脸吗?”
破锣嗓子响彻整间房,男人指着阮玉的鼻子破口大骂丝毫不知悔改。
这场闹剧最后以邻居的劝架为收场。
阮玉实在不能继续忍受这样的日子,嫁给江实瑞真是她瞎了眼,婚前男人惯性的甜言蜜语,直到婚后暴露的一览无余。
一味的忍让只会让对方更加为非作歹。
为了江榆年的健康成长,她绝对不允许江实瑞插足他们的生活。
隔天就与江实瑞提出离婚。
不料江实瑞脸皮比城墙还厚。
就是不肯同意,甚至在居委会主任面前惺惺作态,阮玉心里一阵犯恶心。
这事捅到了法院。
江榆年被判给了阮玉,同时江实瑞还要赔偿一笔钱,他当即就跳脚说自己没钱,非要鱼死网破。
阮玉也不是一定要他那俩枣儿。
那些烙在皮肤的伤痕是无法用金钱抹去的,她只是想给他们娘俩一个保障。
一个能永远脱离江实瑞的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