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醒刃

2、看海

　　2.
　　“很抱歉，但我的判断与你先前的医生判断差不多，也是一年。不过我开点药，配着你之前喝的药一起，能让你好受很多。”医生神色凝重地说。
　　与早就料到的话一模一样。章楠摆摆手，淡淡道：“辛苦了。”
　　言罢，他就走到后院饮茶去了。喝着喝着，他猛然想起，今天是周末。不知道柯特会不会来呢？
　　大概是不会的吧，两人均是客套，他又何必认真呢？况且，这院子因为他的缘故，总绕着一股苦涩的药味，任谁都不想沾这不详之气吧。
　　他忽然没了兴致，起身要走，却听见背后传来轻快的笑声：“章楠，我想尝尝中国茶，可以吗？”
　　从小他便常喝印度茶，中国茶他很少喝。按理来说，这两者应该没什么区别，但他为数不多几次尝中国茶，都会有很不一样的体会。
　　就像章楠于他。
　　章楠见他上气不接下气，便一笑，问：“怎么是跑来的？”
　　“听小姑娘说你要走，怕赶不上啊。”柯特缓过来，笑容无比真诚。
　　章楠点点头，又坐会木椅子上，随手指了一下对面的座椅。柯特会意，坐了上去。上好的砂壶，配洁白的瓷杯，端在章楠素净的手指中，说不出的令人安静。
　　绿茶清幽的味道扑面，沁入心脾。柯特仰脖，闷了。
　　“品茶不是这么品的，”章楠哭笑不得，又给他倒上一杯，“要一口一口慢慢啜。”
　　柯特脖子一红，学着章楠的样子喝上一小口。章楠的嘴唇没什么血色，又薄如纸，啜茶时浸润湿，竟有些勾人。
　　“我刚刚，”柯特深吸一口气，“看见医生走出去，你……怎么了？”
　　看得出，柯特很小心，生怕哪句话说错了。章楠又是一笑，摇头道：“癌症罢了，无妨。”
　　“这还无妨？！”柯特略浓的眉毛都皱了起来，“怎么办？”
　　英吉利人真是热心。章楠想着，伸出一根手指：“倒计时一年。”
　　柯特愣在原地。他好像知道为什么章楠一副超脱尘世的样子了。有这么一个倒计时悬在心上，章楠竟然还没疯掉，着实很是厉害。
　　章楠颇玩味地看着面前这个人。柯特漂亮的眼睛充斥着惊诧，死死盯着自己。
　　良久，柯特斟酌着开口：“那……剩下这一年你想干些什么？”章楠刚要回答，就听柯特接着说，“我陪你。”
　　不过见面两次，我如何敢叫你陪我？
　　可章楠顽劣的性子起来了，反正活不长，管他什么人情世故，他就想看看这人能热情到什么地步。
　　他半眯眼，想了一会，说：“我想去看海。”
　　柯特抬头看天，蓝天郎朗，不去都浪费了这等好天气，便站起来，认真道：“好啊，现在就出发，坐马车半小时就到了。”
　　章楠也站起身，轻声说：“好。”

　　坐在摇晃的马车里，章楠本就气血不足，再加上夜里疼痛难眠，很快就困了，脑袋像小鸡啄米，一点一点的。柯特见马车上实在没有软的地方给他靠，便叹口气道：“不介意的话，可以靠我肩上。”
　　正担心这句话会不会显得唐突冒犯，柯特就感觉肩上一沉。
　　好嘛，直接睡着了。
　　柯特偏头去看章楠，这人不笑的时候，眼尾微挑，朱红色的泪痣缀在眼底，很是冷淡疏离。柯特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手，只觉冰凉得吓人。
　　到了目的地，章楠很自觉地醒了，揉着眼睛说：“谢谢你的肩膀。”
　　“不客气。”柯特笑着替他拉开帘子。
　　走下马车，章楠并没有看到海，而是一条繁华的小巷。柯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去看海之前，先逛逛这条街吧，这可是许多外国人常来的好地方。”
　　“这不会是你家开的吧？”章楠回头，笑得戏谑。
　　“有家酒庄是，”柯特走到他身边，两人并肩走着，“不过开得比较晚，你想去的话可以看完海再去。”
　　还真有啊。
　　小巷两旁大多是各种各样的小酒馆，还有卖老旧小玩意的铺子。章楠并不觉得聒噪，反而很有兴趣地左看右看。这可苦了柯特，酒馆的美人看见两位眼睛都亮了，迎上来便放肆地打趣。偏偏章楠骨子里又有风流性子，见谁来了都翩翩一笑，迷得人七荤八素，可笑完就走。人家不乐意了，就去找柯特。
　　柯特偏偏也是帅哥，还能看见精瘦的腿上隐隐有肌肉，又成了另一个靶子，只好一直说“抱歉抱歉”。
　　到头来就成了，章楠买了支精致的钢笔，笑着放在阳光下端详；柯特差点惹一身风流债，跌跌撞撞地逃到章楠身边。
　　可是很奇怪，他一看见章楠饶有兴致的样子，就觉得刚刚做的一切都很值。
　　“快看！”柯特伸手一指。章楠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便看见深蓝的海面与天空在远处交融，像一道美极了的天幕。
　　仍是夏日，海风很咸，吹散了些许炎热。海浪拍打着岩石，发出亘古不变的响声。
　　章楠闭了眼，任凭海风吹乱自己的头发。
　　柯特跑向海边，叫着章楠的名字。章楠睁眼看过去，柯特正站在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笑容无比温暖，无比耀眼，好像比那烈日还要灼热上一百倍。
　　像傻子一样去跑了一圈后，柯特又跑回来，站在章楠旁边。两人靠着围栏，章楠看着海，柯特却笑眯眯地看着章楠。
　　章楠也笑，偏过头，发丝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他看向柯特深邃的眼睛，笑着说：
　　“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也要记得来看海。”
　　柯特的笑容淡了，章楠却笑得更盛：“天气不好也要来，有女朋友了也要来，就算那天是我的葬礼，你也要来。”
　　他就像算准了柯特绝不会冲他生气，心里竟生出了恃宠而骄的感觉。
　　柯特紧紧地握了握拳头，尔后松开，郑重道：“记住了。”
　　从一个不熟的人口中骗一句承诺，本是极无聊。但从柯特口中骗到，章楠竟觉得他很有可能会履约。
　　今日，是六月八日。明年的夏天，我还会在吗？
　　章楠叹了口气，说：“酒庄下次再来吧，我累了。”
　　其实是他不愿一次就把所有事情做完，留一个念想，实现了，便是万幸，没实现，也称不上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