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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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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三个月,没日没夜,如痴如狂,全力以赴迎战高考。
学校在最醒目的地方树起高考倒计时牌,那些每天变化的红色数字挑战着这些十七八岁孩子的神经,本应鲜嫩如花的岁月在没有硝烟的战场上支离破碎。班上一叫做“眼镜”的男生,一贯老实本分,一次模拟考,竟然一题不做,拿铅笔刀把试卷切成了碎纸屑;特色班一男生,某天突然走火入魔,每天嘴里念念有词,后来终于有人听明白了,原来他念的是一定要考上北大;高四班一复读了三年的女生,平日里少有言语,一天深夜突然从三楼阳台跳下,所幸只是骨折。随着高考的日益逼近,分别在即,山高水长,那些一直在地下蔓延的校园爱情,有的更加炙热,有的开始泯灭。
高考就是这样现实和残酷。一切都在停止,一切都在错乱,一切都在重新选择,只有一个主题从来不变,那就是高考。
因为高考的成败,开启的是完全不同的人生。
只有我不一样。因为高考于我,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高考于我,只是一个小小的转折,高考之后,我就将华丽转身,不说再见。
大家都在忙碌,食堂教室宿舍三点一线。偶尔会看到陈俊杰,或一个人,或和方晓燕一起。每次,他看到我,都是很惊惶或者很冷漠地躲我而过,似乎生怕我会堵着他不放,所以先给了我一个千里之外。真是好笑,真是看不起这样一个绝情而狭隘的人。但是更好笑的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却为他纠结了那么多年,并且还要莫名其妙一直纠结下去。因为我每次看到他,想起他,心里那种针刺一样的疼,还没有消失。
或许,我怀念的早已不是这个人,而是那段青涩而明媚的少年时光,那个两个人一起合吃一根冰棍的灿烂夏天,那样美好,那样心碎。
爱,就像钉在树上的钉子,钉子拔走了,但是留在树上的洞,会一直在一直在。
在爱的幻想里一直不肯醒来的还有刘一萧。这个多情而倔强的孩子,一直活在方洁的背影里不能自拔。一次自习,他突然神经质地拿拳头去砸窗户玻璃,砸得满手都是血,他竟然还呵呵地傻笑。
最后的冲刺时间,不知道受了哪方神灵的指引,一直大大咧咧的方洁突然间出奇地沉默,并且开始发愤读书,没有人知道她怎么了。但是不管如何,她到底开始认真读书了。小学初中,她的成绩一直是那么优秀,只是到了高中,她的成绩才不可救药地荒废了。慕容老师,我们,都曾经为她深深惋惜。
但是时间终于没有给我们更多的等待。黑色与红色并存的六月,传说中杀人不见血的高考呼啸而至。
高考,每一个高中生心中无法言说的痛。
我冷静地应对每一场考试。这么多年,这么多的考试,终于,这是最后一次。从此以后,再也不要为分数纠结,再也不必与试卷为伍。这是一件多么幸福,同时又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
从此,秀水中学我已不在,更远的校园我已无缘。
每场考试,校门外都围满了密密麻麻的家长,他们虽然对考试不起任何作用,但是他们却始终不愿意离开校门半步。他们小心翼翼地接送孩子,小心翼翼地询问孩子的考试情况,带孩子去饭店吃饭,甚至有不少家长在宾馆开了房间,为了让孩子在考试之外能够好好休息。多么虔诚的家长,多么幸福的孩子。但是我一点也不羡慕,我早已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在白天黑夜里穿梭,冷静微笑,从容来去。而我的爸爸,他虽然也是老师,或许此时,他正在上课,或者和人打牌,但是他绝对不会记得,今天,他的女儿正在高考。
他只记得,这个暑假之后,家里嗷嗷待哺的嘴巴会少一张。他真的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父亲。这么多年,他一个人支撑着四个孩子的成长,是那样力不从心。
所以,大学,我只有下辈子去上。
我填了深圳S大学。那个我一直梦萦魂牵的地方。如果能读大学,我希望在那里度过。如果不能读大学,我希望从那里经过。
梦想已经遥不可及。但是我仍然认真地填写志愿。我只有写下这个亲切的名字,我才会和这个名字有着某种牵连,我以后的梦才会和这个名字有着某种独特的眷恋。我第一次发现,自欺欺人有时候也会这么美好。
慕容老师热情地帮助我们估分。她非常欣喜地告诉我,以我的分数,被深圳S大学录取应该不成问题。这个做了我三年班主任的老师满眼慈爱地看着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我的灿烂未来。她知道我没有妈妈,所以在很多时候,总是对我有着一种特别的关怀。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怕我的泪水汹涌而下。没有人知道此刻我心里的疼痛。我证明了自己。我让我离我的梦想如此之近。但是我终究要和我的梦想擦肩而过。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咫尺天涯。
在家老老实实呆了几天。越来越琐碎郁闷的生活。越来越人烟稀少的村庄。爸爸看到四个孩子挤满一屋,常常面容黯然,起早贪黑出去打牌。隔壁阿婆知道我高中读完,甚至非常热情地要为我张罗一个婆家。
夏兰打电话我,最后一次问我的去向,并且告诉我她已经帮我寻了一流水线的工作。我决定立刻就走,再也不留半步。我没有要我爸爸给我准备的路费,我知道那是夏小雨他们下一年的学费。
那天清晨,是我第一次远行。我很早起来,做好一家人的早餐,带上简单的行李,悄悄地出门,离开我生长了18年的地方。爸爸打牌一夜未归,小雨、小林、小强他们却发觉了我,执意追我到村前的马路上,送我上去县城的车。
我一直在微笑,他们一直在流泪。他们其实并不知道他们的姐姐要去哪里,我不想告诉他们。小雨才读初三,小林小强才读小学,他们这样的年纪,不应该承担过多的重负。如果要承担,也应该是我,因为我是姐姐,我比他们先来到这个世界。
小雨中考填的是师范,据说那样可以省不少钱,并且可以尽快参加工作。小林小强期末考试都是全班第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们从小就知道怎么让自己走在别人的前面。为了他们,我不应该再有自己,我没有任何理由去读什么大学。
我看到他们在汽车后面追跑。我看到他们不断地向我挥手。我看到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我看到村里的老树房屋越来越远。我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汹涌而下。18岁,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告别----告别亲人,告别家乡,告别自己的梦想。
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张兰成。晚上九点的车,我必须在县城呆一整天。说实话,我虽然在县城读书三年,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仔细看看这座灰蒙蒙的城市。所以,在即将离开的时候,我决定在县城呆一整天,仔细看看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七月的阳光,炙热而毒辣。喜滋滋的张兰成终于有机会兑现他的诺言,在一家很小的快餐店请我吃饭。本来凭他的条件,我应该要他去金凯来酒店。本姑娘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他单独吃饭,多少应该讲点排场。但是金凯来,常常让我想起陈俊杰,想起那些刻骨铭心的疼,而张兰成,永远无法懂得这样的疼,所以最后随便选择了一家小店。顺便也为他节约一点钱。因为我的路费还得指望他。
世界上确实有这么一种男人,他可能不是很好的爱人,但是他绝对是很可爱的好人。
比如张兰成。
这样的好人,他喜欢你会干净彻底,他关心你会悄无声息,他帮助你会不问原因,他呵护你会不遗余力。如果心情平静,或者已经28岁,那么这样的男人应该是不错的归宿。但是那个时候,心中憧憬未死,青春如花灿烂,所以张兰成不会是我的幸福,他只会是我的幸运。
张兰成喜气洋洋地跑来,刚打完球,甚至都不知道要换一件衣服。他的情商永远停留在学前班水平。他一看见我就开始抱怨,说,夏小夕,你被深圳S大学录取了,可我只考到本省一所三流大学,我为什么这么命苦。
呵呵,他还以为他命苦,他根本不懂得,更命苦的人此时就站在他面前。S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对我来讲只不过是一张废纸。
我说,你怕什么,反正一切都有你老爸替你安排。
说到老爸张兰成就得意了,喜滋滋地说,这倒是,我老爸说了,只要考上大学,不管什么大学,都要给我买一台电脑,省得我老去网吧里上网。
然后我知道了很多事。我所关心的,我所不关心的,张兰成一股脑儿倒给我。
方小燕考上了清华大学,陈俊杰以数分之差被清华大学拒之门外,已经明确表示继续复读;杨紫凌考到了云南一所大学,这个一直喜欢在爱里做梦的女子,终于如愿去了彩云之南;钟楚楚和夏天一起考到了西安,虽然不是同一所学校,但是毕竟在同一座城市,并且是他们一直向往的城市;方洁根本没有上线,决定去市里读那所人人都可以读的大专,我不知道一直心高气傲的方洁为什么会作出这样的选择;刘一萧为了不离方洁太远,所有志愿填的都是省内,结果被长沙理工大学录取。
那么多人的命运,那么多人的梦想,就这样或幸运,或不幸地迤俪延伸。
所不同的是,到九月份,秋风渐起的时候,他们将奔赴不同的校园,继续做幸福和明媚的学生。而我,却再也不是学生,再也没有校园,有的只是寂静无言的流水线,和在流水线上寂静无言的青春。
而且此时,我还得向眼前这个自称命苦的孩子谋划一点路费。我想了很久,什么人可以帮我,不动声色,自然而然,不居高临下,不满目同情,想来想去,只有张兰成是最合适人选。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因为贫穷可以逼着你变聪明。
我打断张兰成滔滔不绝的絮叨,说,张兰成,我今天找你,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要你帮点银子给我。
多少。张兰成果然不问要银子干什么,只问数字。
五百。我不能要太多,也不能太少。一切重新开始,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
张兰成说,我身上没有这么多现钱,你等我几分钟,我去刷卡。说着拿出一张绿色的卡,走了。
我突然想起那张银色的卡,那辆银色的车,那个固执的人。不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他曾经拿过一张卡,给一个刺猬一样的孩子。
而那个孩子,把他的卡当作了书签。
张兰成满头大汗地跑来,把一叠钱直接塞在我手里。
给你1000,我知道不是万不得已,你打死也不会要我银子。
呵呵,这就是好人张兰成。他不但不会问为什么,还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我说,谢谢你,我要去一个地方,所以……我突然觉得应该告诉他一点点。
你不要解释,我知道你肯定有你自己的计划,张兰成打断我的话,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感谢你在需要帮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了我。
好人张兰成。如果不是心中还有梦想,如果不是爱情不容迁就,那么这样的好男人,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可以放心的人生伴侣。
可惜,我注定不会在这样的男人身上停留。因为他给的幸福,我不喜欢,我要的幸福,他给不起。
突然很想见到方洁。于是借张兰成的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给方洁的家里。电话是方洁妈妈接的,她告诉我,方洁已经连续7天没有回家了,只是每天会打一个电话回来,说是跟朋友在一起。
方洁会跟谁在一起呢,那个俗不可耐挥金如土的王科长吗。我想起高考前夕,一次我和方洁一起爬秀屏山,方洁指着越来越高楼林立的县城,说,小夕你知道吗,这个城市看起来有点繁华,其实很黑很黑,我真的很讨厌这里,考完之后,我一定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好地玩一下。
我看到的县城,一直是灰蒙蒙的。但是我相信方洁的话,因为方洁日日穿行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官场酒场,舞池歌厅,见识了那么多道貌岸然的人,听闻了那么多龌龊诡异的事,她说是黑的,自然白不起来。
再说这个世界,本来也不是很白。
晚上9点,汽笛一声长鸣,我开始奔向未知的远方。
买票的时候,张兰成才知道我去的深圳。他似乎感觉到了这次分别的意义,神情有些黯然。
他说,我真想陪你一起去。我每天在家,真是无聊死了。
第一句话我很感动。第二句话我很感冒。这个人的情商真是低得可以,连撒谎都不会。
我说,你如果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就趁早打消这样的念头。
我本来不想让他送我,但是后来改变了主意。他的爱是这样纯粹,我或许没有理由一再伤害。
如果他觉得送我是一种美好的纪念,那么今天我就给他一次。也许此生,我能够给他的,就只有这么多。
我的爱在哪里,我的梦在哪里,我不知道。18岁,第一次出远门,我的行囊里装满了现实和责任,而不是月光和玫瑰。我要做的就是,努力工作,帮助爸爸分担弟妹们日益沉重的学费,这就是我当前,最紧要和唯一的命运。
我频频挥手,不知道要和谁说再见,不知道要和什么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