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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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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有用心的衣裳都量完了,其实邵代柔并没有正经原因可以赖在这里,卫勋却也不出声催她走,两个人之间彷佛有些什么默契似的,一个不提告辞,一个不说赶人,无声地对坐在那里,偶尔眼神碰上眼神,彼此间毫无含义地笑一笑,竟也不觉得无聊——
嗐,真是两个怪人。
不得了啦,邵代柔这一开始笑,就有点欢喜得停不下来的趋势,腮帮子都酸掉了,想忍却忍不住,两团肩快乐地颤着,咬得紧紧的嘴唇缝隙里依旧争先恐后钻出“嗤嗤”的笑声,掀起长睫似怨似怪地瞥他一眼。
不说话,气氛比方才量衣时还要不对劲,卫勋意识到不能再放任情状继续脱轨下去,必然要先打破这层若有似无的纠缠,随口找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题来问:“大嫂早上也出门去了?”
“啊?”邵代柔憋笑憋得辛苦,蓦地被打断,还愣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坐正了身子,正经答道,“啊,嗯,对,去城西的两户太太家里送了衣服结了银子,先头我都做得差不多了,这几日宝珠跟我一起收收尾,好送去了。总存在心里也不是个事,早点交代清楚了的好,往后……”
她终于笑不出来了,逐渐发僵的脸木然说道:“往后去了李家,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再能出来。”
她至今说起李家都是“去”,而不是“回”,证明她打心底里未曾认同那个地方是归宿。
李家从未带给她家的温情,提起来全都是烦恼。
她嫌恶地摇晃两下脑袋,将李家那一张张嘴脸从脑海里甩出去,跟卫勋共处的氛围太过美好,她不愿意用李家来破坏,于是将话头转绕回他先前的问题上来:“不远,我家姨娘同我一道去的。她难得愿意出门一趟,其实我倒希望她多多出去走动走动,交往几个知心朋友才好。”
卫勋难免想起一些传言,他在京的时候不多,也不爱打听闲事,是以大多都是没头没尾道听途说,想来对她来说都不是什么美好的故事,便不去说她,但一颗想多了解她的心是忍不住的。
他看着她,像是很随意问道:“秋姨娘是你的生母?”
“是呢。”邵代柔点点头,脑海中一闪,忽然双手扒上桌沿,跃跃欲试地眨动着眼睛,“哎,不公平,你瞧,我的事你大多都晓得了,我对你还几乎一无所知呢。”
迎上她眼里骤然迸得晶亮的光,即便是卫勋都不禁失笑:“大嫂这一问来得突然,我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讲起。你想先听什么?”
“啊呀,不是,我也不是一定要问的……”装模作样还是要装几下的,邵代柔先推说几句假装浑不在意,可话还没说尽,好奇心就已把不住了,上半身几乎往前趴在桌面上,“哎,我听他们都称你母亲为卫娘子,你母亲也是姓卫吗?”
“我的父母都是卫家人,不过已经出了五服。”
他说着话,神情是那样纵容,就像无论她问什么都会被允许。
邵代柔从来不是会扭捏放弃机会的人,紧接着又问:“那,你父亲征战的那些日子,卫娘子也都随军的吗?”
这个问题很重要,事关她的幻想,如果他说是,那她就能在每一个快要熬不下去的人生尽头白日做梦,梦他去打仗了,她得以随军……
至于她以什么身份随军?嗐,随意吧,备受宠爱的姬妾自然最为合理,暗地里牵五绊六的嫂嫂也成,或是与男主子勾勾搭搭的女使,女扮男装替父兄从军的女兵也很刺激……
归根结底,之所以邵代柔能保持一颗不去揣摩卫勋的平常心,不去揪细琢磨他究竟对她是怎么想,也从不在意他们之间的未来,还是因为,卫勋于她来说最大的意义就是幻想的权力。
他对她毫无真情也好,从此杳无踪影也罢,她并不想占有他,她只想让自己在每一个孤寒寂寞的深夜里,还留有一个美梦可以做。
卫勋被她眼中流出的虚幻光影惊了惊。然而邵代柔自己不那么认为,她觉得梦里获得的喜悦才是扎扎实实属于她的,谁也抢不走。
她重新在现实里看向他,现实留给她的印象常常是刻薄和寒冷,幸好这一刻不同。至少这一时这一刻,她的梦在她身边。
邵代柔朝独属于她的美梦隔桌斜望过去,真是作孽啊,明明嘴上在说些正经话,眼睛瞟着瞟着,不自觉就往下撇到那精壮的胸膛上去了。
虽她是个没洞过房的新寡妇,男人的胸膛也未必少碰过,只有家里头还过得去的人家才会上外头请人做衣裳么,她替丈人衙内们量身试衣,身量周旋中,难免会来回碰到些,不是被酒肉塞满大腹便便,就是酒色掏身枯瘦如柴,哪里比得过卫勋的一丁点儿!
她不晓得是所有战士都身形不同,还是卫勋的要尤其过人些,总之她在反复的沉浸回味中忽然领悟,啧啧,怪道男人们都是那副烂样子,连饭都快要吃不上了,也愿意花上几个角子去巷子里摸上一把过过干瘾。
欣赏美好的东西嘛,人人都是平等的,不必分什么男女,是不是。
花花肠子在肚里堆了起来,一头说实在的是有些惭愧自耻,但压不住另一头高兴得很,一抬眼正见卫勋看过来,那目光里正经又凛然,邵代柔在心里暗骂自己几句,赶紧拨乱反正,正色听他说话。
荡漾的春色在她一贯苍白的脸颊上堆出层层绯红,卫勋在那两片雪上红梅短暂驻足目光,却又迅速移开,只望着半敞的窗答话:“我母亲是卫家军的三军统帅,父亲只是她的属下。”
“我的天爷哟,你的母亲真真是一位女英雄!”
邵代柔惊诧得半天没说出话,整个人就愣在那儿呆坐了很久。
夸张些说,她的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经历了震动,在所有世俗的认知里,女人天生就该围着男人打转的,围裙边围着一群淌着鼻涕满手泥巴的孩子,在灶台前让青丝狼狈沾满油星,一双曾经动人的眼睛在烛火和针尖里熬坏成空洞的鱼目,她从不知道,原来竟还有女人能活得如此——
怎么形容呢?
竟如此,有用?能耐?有意义?
原来女人的生命,也不仅仅只能荒废在无尽的废墟里。
总归是与旁的都不同,她也说不好到底是什么。
邵代柔呆呆怔坐在长板上,突然懊悔,早些时候还是应当跟着先生多学些学问,否则即便遇上现在满胸腔澎湃震撼的汹涌情绪,涌到喉头,也只能干巴巴地反复叹出一句:“了不起,真是太了不起了。”
太傻了。
见她一句话反反复复念叨来去半晌,卫勋看见她眼中止不住满满外溢出的羡慕,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大沮丧,他想了想,忽然开口说:“我母亲的确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英雄,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英勇、果敢、潇洒。”
“不过,我母亲能统领三军,不光是因她能力拔群,还有她原本就出身卫家嫡系的缘故。”
“难不成这世间所有的将军都是王孙公子——”邵代柔好奇偏偏眼珠子,“和你母亲那样的千金小姐?”
卫勋笑了笑,但那笑极淡,似有些自嘲的意味在里头,“将军未必都是,军中统帅倒基本是世袭制。”
“真不公平哪,这全天下的好事都叫你们高门占了去!”意识到将他和他母亲也骂了进去,邵代柔局促地啊了声,“我不是说你的母亲啊,我只是……”
哎呀,越描越黑,干脆闭口不解释了,只两只眼睛望着他,期望他能懂。
反正他高风亮节么,肯定不会跟她计较。
的吧?
卫勋却听得点头,不无赞同,“像我们这种人,确实占尽了家世的便宜。就如同我刚才对大嫂所说,我母亲能当上军中统帅,自然有她能力超凡的缘故,也同出身脱不了关系。每个人所面对的境况不同,大嫂不必过分自谦,大嫂凭借手艺和勤奋赚钱,怎么又算不得是坚韧能干?”
邵代柔很吃惊,或许一时都没收住目瞪口呆的表情。
“大嫂。”卫勋突然郑重叫她一声,看进她眼睛里,严肃的神情叫她相信这宽慰里绝无虚情假意的意思,他说,“不是只有声名显赫者才值得称赞,努力生活的人也应当被铭记和歌颂。”
原来他兜兜转转绕圈子扯了那么多,是为了说出这句宽慰啊。
邵代柔决定不去管他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反正她听得开开心心就行,她痛痛快快的笑,笑面下头的底色却总是掩着挥之不去的怅惘:“唱是没人会唱我啦。再说,又有谁会记得我呢?”
其实在她脑海中冒出来的下半句玩笑话是“该不会是你吧”,不过太直白了,他不会搭腔,说出来只会让自己平添尴尬,她便识相地将话咽了回去。
玩笑虽然没真正说出口,一双楚楚的眼睛已经替她表达了意思,有促狭嗔怪的光晕在一颦一笑里流转。
卫勋只一眼便避过视线,像是要彻底避开那道风情无限的流光。
邵代柔喂了声,笑眯眯地将眼睛追过去:“我问你话呢。”
卫勋短促地笑了一下——
除了笑,他也没有再做其他事的立场和资格。
最终,他只能保留地说道:“很多人都会记得大嫂的好。”
“啊呀,你这人——”
邵代柔瞪他一眼,“吭吭”轻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