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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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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陆卫青有退位让贤的想法,苏霓儿颇为可惜,甚至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挫败感。
她知道他一路走来有多么不易。
未入宫时贫困潦倒的落魄、面对仇敌时的隐忍、数次路过皇城门口却只能偷偷回望的无奈;入宫后文武百官的不信任、权臣的刁难和打压......
他从肮脏的泥泞里爬起来,不顾满身的伤痕累累,将伤害他的人一一踩在脚下,苦苦筹谋多年,才有了如今的百官折服。
他却轻描淡写地放弃了。
苏霓儿想不通。
“最穷的时候,你晚上就着煤灯苦读,说你会活成人上人,不让任何人欺负咱们;”
“你娘死前说什么了?说你是皇家子嗣,先苦其身再平天下,你就该是这世间的主;”
“你忘了,都忘了么?!”
苏霓儿细细地数着陈年旧事,一样一样说给他听,企图换起他体内燃烧着的喷薄的欲,对权力渴望的欲、对金钱贪婪的欲。
他却始终无动于衷,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水,纵是湖底再波澜壮阔、潮流暗涌,也激不起他心头的半点涟漪。
他淡然一笑。
“你说无论我身旁有多少女子,你都信我,为何现在不信了?”
“你说只要对着石头拜过天地,便是我的妻,为何现在不肯认了?”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直直望进她的瞳里。
“就许你反悔,不许我洒脱一回?”
调侃轻松的语气,似说笑般,带着几分只有苏霓儿能懂的讨好。
心肠再硬的男子,无论双手沾染过多少血,卸下那层矜贵清冷的皮,骨子里也是长不大的男孩。
换做从前,她早涨红着脸儿和他争论不休了。
倘若她说不过,她还会故作凶狠咬他一口,诱得他反手将她捞在怀里,微红着耳尖让她别动。
可惜,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是他变了心,他咎由自取,怪不得她。
她只冷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是同样的事,不能如此比较。”
他怔了片刻,似没料到她会这般平静,凝视着她的眸光沉了又沉。
“其实......日日吵架也未曾不好。”
苏霓儿不觉得。
年少时不知情之深浅,满心满眼都是对方,纵是无意脱口而出的咒骂,也是亲昵的、缠绵的;
入宫后心生嫌隙,所有的信任在看不到头的等待中消失殆尽。
当最后一抹忍耐被折断,彼此红着脸数落对方的不是,留在伤口的只有难堪的回忆。
她和他,终是两相生厌,无关争吵,是败给了岁月。
陆卫青覆上琉璃酒盏的杯沿,垂下头,难掩眸底的落寞。
再开口,温润一笑,似已释然。
“莫要再劝了,我决定的事不会改。”
他说的是退位让贤的事。
那倔强又执拗的态度真真急死人了。
却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
短暂的沉默后,陆卫青拧眉望向窗外庭院里繁茂的紫藤花,喃喃低语。
“四年了。”
四年前,他亲手种下满院的紫藤花。
细嫩的苗儿,埋入泥土的时候颤颤巍巍的,轻轻一掐就能断了,如今已是枝蔓缠绕、花开满院。
苏霓儿怕他误会。
“我可没管,是宫女们勤快,施肥浇水伺候得好。”
陆卫青颔首,也不知听懂了没,眸底是一望无垠的深邃。
他娴熟地用筷箸掰开花生米,将一粒花生米掰成两半。他吃一半,往她碗里夹另一半。
苏霓儿瞬间就慌了,忙侧过头不看他。
从前做小乞丐的时候,花生米是她最喜爱的零嘴儿。她舍不得吃完,总偷偷藏在兜里,瞧着哪日陆卫青练字疲乏了,便喜滋滋地惦着脚,往他嘴里塞一颗。
这个时候,他会将一粒花生米掰成两半,留一半喂她。
时过境迁,面对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关怀,她多少有些赌气,尽捡不中听的话讲。
“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我受不起。”
许是不愿与她计较,又许是喝多了没听见,他放下银色的筷箸,垂眸静默了一会儿,那宽厚的双肩似在隐忍着颤抖。
再睁眼,他明亮的眸底一片清明,只那根根分明的睫尾有淡淡的湿意。
“都说女人小肚鸡肠、最爱捕风捉影,看来不假。”
他在苏霓儿的粉颊下使劲掐了一把,一点不温柔,多少带了些恼意。
“那件事是你误会了。”
*
陆卫青说的是四年前的事。
彼时的苏霓儿心情甚是低落,躺在景阳宫内殿的黄花梨拔步床上,盈盈美目晕着一汪春水,巴巴地落着泪。
日落时分,黄昏渐晚,陆卫青终于赶来。
他先是一怔,然后大跨步停在她床榻前,略带老茧的指腹抚过她脸上的泪痕,笑道。
“听说娘子......吵架吵输了?”
苏霓儿的泪落得更凶了。她缓缓合上眼睑,似不愿再看他,撇开头。
陆卫青俯身,结实的双臂亲昵地环住她。
“去骂回来?为夫给你撑腰。”
苏霓儿于泪眼婆娑中瞪了他一眼,将一个桃红色的荷包砸在他身上。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和我说笑?你在外头养的狐狸精都找上门了!”
荷包是苏霓儿入宫之前亲手绣给陆卫青的,他一直随身带着。
今个下午,一个打扮华贵的官家小姐来寻她,傲娇地宣誓主权,说陆卫青昨夜宿在她那儿,荷包便是他留下的证据。
苏霓儿识得这位官家小姐,是当朝国辅的掌上明珠,是眼下最热门的“皇后之选”。
苏霓儿自是不信的,可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由不得她不信。
陆卫青似是一怔,好生一番回忆后,眸底闪过难辨的情愫,却很快被他掩下。
他挥手,示意伺候的侍女都下去。
等到殿内只剩下他俩时,他默默捡起地上的荷包,仔细地擦拭过荷包上的灰渍,极其自然地挂在腰间。
“一个荷包就判了我的罪,娘子断案好生不讲理。”
他温润的语气带着七分傲娇三分讨好,凑近时好看的桃花眼微眯着,全然没有帝王的威仪,似极了未入宫时宠她的少年郎。
苏霓儿在他胳膊上使劲掐了几把。
“那她怎会有你的荷包?你们昨晚是不是在一起?”
“是,但我们确实没做过.......”
“那你就是承认了?”
苏霓儿一想到昨晚陆卫青和那个狐狸精缠绵整宿,她就气得肝疼,嫌弃地一把推开他,似推开一件晦物。
而那位官家小姐,更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她骂我,指着我的鼻梁骂,什么难听说什么......陆卫青,你们太欺负人了!”
当时苏霓儿和官家小姐在凉亭里,苏霓儿不想争辩,往内殿走。
对方却是个骄横的,指着她的肚皮破口大骂,说她伺候陆卫青多年,竟无所出,对得起皇家的列祖列宗么?
还不如早早收拾包袱滚蛋!
苏霓儿受不了了,扬起巴掌就要打人,硬生生被宫女们拉开了。
是以,她何止是吵架吵输了?她是被羞辱了!
委屈和不甘齐齐袭来,苏霓儿痛苦地望着陆卫青。
她十七岁陪陆卫青入宫,现下已经二十岁了。
入宫以后,她本就没有多少机会和他黏在一起,想着她若是能诞下嫡长子,兴许那些老臣们能看在皇子的份上,许她些安宁的日子。
却不曾想,这一切只是奢盼,她久久没有身孕。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陆卫青背着她有了旁人。
她不再是他的唯一。
他会亲热地搂着旁的女子,许她们山盟海誓、情定此生。一个两个三个......同大部分帝王一样,后宫佳丽三千。
而她,不过是无数妃嫔中最不起眼的一个。
她恨呀,恨透了那位官家小姐,恨透了变心的陆卫青呀!
陆卫青流畅的下颌线咬得很死,那青筋凸起的手背狰狞地厉害,许久才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她惹是生非、挑拨你我关系,且待你不敬,我会罚她。”
“怎么罚?你舍得罚么?敢罚么?能罚么!”
那位官家小姐的父亲权高位重,在朝中拥得百官,连陆卫青都要看其脸色行事,陆卫青又怎么可能罚呢?
陆卫青沉默了一瞬,眸底涌起鹰般的狠辣。
“总有法子的。”
苏霓儿却是不信。
听说那位官家女时常借着父亲的便利到养心殿寻陆卫青,实则是私会。
苏霓儿暗自下了决心,要干一件大事。
*
所谓的大事,是一把火烧了养心殿。
四年了,每每苏霓儿记起此事,依旧蚀骨地疼。她从回忆里缓过神,看向陆卫青。
陆卫青今日甚是贪杯,一盏接一盏地喝,没个底。喝到浓处,几个空酒壶斜倒在八仙桌上,哐哐地响。
他素来克制,做了帝王后尤是如此,极少在人前袒露心思,更不曾流露出醉意。苏霓儿按下他拿酒盏的手,他却抬眸望着她。
“娘子总是这般沉不住气,都说了会罚,你却执意孤行。”
苏霓儿不吭声,陆卫青又道。
“知你不喜她们,我都散了。这些年,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们......还和从前一样。”
陆卫青说的“她们”是指宫里头的那些莺莺燕燕,多是朝中权臣借着千奇百怪的理由送进来的。知他难以推脱,她默默地许了。
却不代表她不在意。
苏霓儿的鼻头酸得很。
一样?能一样么?
她松开陆卫青的手。
“别哄我,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不再是小孩子了。”
陆卫青许是真的醉了,也不管苏霓儿同不同意,怡然地规划着。
“你想看岳山的日出?还是漠北的黄沙?都行,随你。咱们走到哪歇到哪。你若是累了,就回我们从前的屋子住一住。”
他神色微戚,趴在八仙桌上,望向窗外的紫藤花。
“他们说,紫藤花开,四十九月不败,能锁冤魂;”
“他们还说,穿着红衣殉情,黄泉路上不忘前世。”
陆卫青起身,对面桌前摆着的碗筷空荡荡的,碟子里的半粒花生米从未动过,椅子上亦无人。
奢华的内殿,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哪里有苏霓儿的身影?
唯有高案祭拜台上,香火灼灼、轻烟寥寥。
他喟叹一声。
“就你这臭脾气,除了我,谁将就得了你?”
“娘子,我来寻你了。”
他笑着打翻燃着的红烛,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葬身于火海。
景阳宫的大火来势汹汹,宫人们发现的时候,皇上已是一具瞧不出面容的焦尸。
他的怀里,护着一个铜色的牌位。
那牌位上写着:吾妻苏霓儿之位,卒于戊戌年四月十三,享年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