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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6、现在是我做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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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藤忽然在一阵恶寒中醒来。
他猛地睁开眼,就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火上解冻了一半的冻肉,前面滚烫热乎,后背全是冰凉冷汗,腻腻地渗出。
这次不是单纯的做噩梦。他感应到童萝应该是遭遇到什么不测了。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就他被惊醒的程度而言,应该也是不小的危机。
过了几秒缓过来后,视野重新回归清明,童藤便看见自己躺在一堆篝火旁边,周围坐着三个戴着斗篷的黑衣人,正在分工合作,有序往细长的铁具上串一块块不明的生肉。
他们注意到童藤醒后,齐齐掉头往这边看来。
童藤心下一惊,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被食人族虏获了?
他这么想也是情有可原。毕竟吊桑山吃双胞胎的传统实在令他记忆深刻。回来以后每次和童萝洗澡时,他都会凝视着双方冒着热汽的皮肉陷入沉思。
幸好,他的猜想没有成真。现实比猜想还要糟。
坐在最中间、正举着铁具串肉的人抖抖肩膀,仰头甩下盖在头上的兜帽,抬着下巴,侧脸垂下眼皮看着躺在地上的童藤笑,露出了一张让他十分不爽的熟悉笑脸。
妖七手里串肉的活计也没停,被切割不均的饱满肉块正被他的手指用力摁下去垒实,发出生肉被深入金属的黏腻摩擦声。他热情问安道:
“二哥醒啦?正好赶上我们晚饭。你运气不错,我们今天打到了大肚牛妖,可真肥啊,肚子还占了身子八成,够我们四个吃了。”
童藤理都懒得理他。他即刻就要起身,结果马上就是钻心的疼痛连心钻来。
“哎呀,伤还没好,怎么能随便用伤口发力呢?”
妖七说是这么说,自己是一点都没动:“我肉差一点就要串好了,现在收回锁链的话,这些牛肉可就都要白瞎了。司家主,你去扶下人。”
坐在妖七右侧的人早已朝童藤走来。灵随人动,随即支撑起童藤的后背,让他能够坐起来。
童藤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或者说一只半。
他的右手,伤口已经蚀穿掌心可见白骨。
半蛀半挂的腐肉泛着流动的荧光,藕断丝连的筋脉危如累卵,像不断摩擦崩线、勉强维持大致版型的丝衣。更严重的是,伤口范围甚至从刚开始的手腕骨这圈,扩大到了如今小臂的三分之一处。
司初见他如此,顿了顿,才开口道:“你在清侨城地下昏过去前,只说了自己的伤是因一只鸭妖所致。还没说是哪种鸭,你就伤重昏迷了。这妖造成的伤口剧毒,能不断蚕食其他血肉,我们找不到解药对策,只能暂时先以灵力压制,控制你的伤口维持到……”
童藤打断他道:“我昏了多久?”
司初快速答道:“十三天。”
“我们现在在哪?”
“地下集市的某处。”
“这段时间,你们就一直守着我?”
司初点头又摇头。
“准确来说,”那股轻佻惹人烦的声音伴随着肉被滋滋烤出油的声音响起,“是他们一直守着你。毕竟现在通缉令到处都是,司家主的相貌身高……啊不是,外形,已经人尽皆知了,这段时间都是他留守照顾你,我和都烟子呢,就负责出去游猎觅食。”
“通缉令?”童藤愣了片刻,随即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看向妖七,“是因为清坊覆灭?”
“嗯——”妖七抬手指甩了下,将串在自己锁链上的肉翻了个面,下面的火舌马上随之附着而上,在长长的肉链上呈合围之势,变成了横着的火焰飓风。
他的脸被红金色的火焰映照出一条条鲜艳摇晃的颜色,眼睛亮晶晶地向童藤瞥来:“准确来说,是清侨城覆灭了。”
童藤听到这话,整个人,姿势和表情,都像卡顿住了一般,眼里高光都没了。
也对……这么强力的爆炸,连自己都差点没扛住走出来,还在地下发生,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忽然头很痛。脑子里一下子挤进很多人。
从刚到庆楼时遇到的那个极力推销的小二,再到赌坊里站在门口迎来送往的双胞胎少女、负责兑换筹码的侏儒,还有童萝带回来的那个姓翁的赌徒,进入玲珑筵之前被大哥塞了金条后一动不动的小贩,还有滑头又长袖善舞的郑广烙……
童藤看着自己右手的伤口,透过伤口看到那个最后躺在地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花女的腹部。
一下子,手上的伤口就像噩梦的漩涡,迅速扩大,将他吞噬进去,嚼烂骨肉。
这些人都没了。都在这场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清坊爆炸中葬在一起了。清侨城从人口百万的通衢之城变成了人葬百万的合墓之墟。
这场爆炸来得太突然。规模之大、效力之强,哪怕现在回忆起来,记忆都像是被被火焰猛然吞噬的纸人,只剩下灰烬和茫然。
而他们几个,不止是因为有灵力,更因为多了点莫名其妙的运气,现在才能坐在这里的吧。等下,运气……?
真的是运气吗?
童藤猛地抬头看向妖七,正好对上他被浸在火光里的双眼:
“这场爆炸,你是不是事先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被你安排了?”
“啊?这就明白过来了?不愧是二哥呢。”妖七笑道,“你放心,不管是童家兄弟们,还是其他我们的老相识,现在应该都到了安全的地方了。这地方你还认识呢,就是满……”
童藤实在是忍无可忍,一向没吼过人的他,此刻声音就像是肉块上被煎熬到极点的油星,直接爆开来:“谁是你二哥!!”
司初直接感受到童藤身上灵力的剧烈波动,就像因怨恨要离开主人的影子般,猛地高大扭曲了起来,就要往妖七方向扑去。
他有些惊讶,但也不打算出手阻止。一是即使他不出手也不会怎样,二是童藤的灵力很快就熄灭了。
看着童藤伤口上的荧光又开始明灭不休,大有扩张之态,司初紧紧捏住他的左手:“冷静。”
童藤也感受到了自己灵力的衰微不稳定,深呼吸一口气想平复心绪。
偏偏好死不死,吸进来一口喷香——妖七将锁链伸到他身边,笑问道:“要吃吗?”
“滚。”童藤抬起左手就是一道水流,如墙似壁,劈头盖脸砸去。
妖七拿灵力护住了烤肉,但没护自己。
他本来蓬松的头发此刻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眼睛就从这些垂直的发丝里似笑非笑地看着童藤:
“二哥,我知道你为什么有气。但事已至此,你不接受也得接受。更何况,哪怕你事先知道,你以为你就能改变得了结局吗?”
坐在一边一直将头埋在兜帽里的都烟子忽然开口道:“少说几句。”
童藤怒极反笑:“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
妖七眼神很无奈:“你不会真以为这么大的事,是我一人干的吧?我要这些人的性命有什么用。”
“我当然知道不是你一人干的。你最擅长的,就从来不是自己出手,而是借刀杀人。地下集市里,谁不知道赏金猎人十匕向来最爱做牵桥搭线再过河拆桥的事?”
妖七微微一笑:“你们果然已经调查过我了。”
童藤拖着右臂站了起来,一步步靠近:“所以呢?向来无利不起早的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我真想知道,什么样的利益让你不惜大费周章把我们所有人都搜罗到一起,又敢在我面前干这种事?”
司初听出来了。童藤是真起杀心了。
妖七浑身开始冒被蒸腾后的水汽。红体金边的火焰从身后的影子生出,一点点顺着他全身的阴暗潮湿而上。
他全身水汽弥散殆尽那一刻,童藤也刚好走到他面前一步之遥停下。
司初发现妖七这人心理素质挺强的。强就强在童藤的杀意都快在他面前实体化时,他依旧还在笑。难道是觉得伸手不打笑脸人?
但妖七一开口,语气和表情却是两回事:“你觉得你打得过我吗?”
童藤的灵力从左半身腾地升起,如万河入海处的奔腾呼啸。
不能再继续这样了。更不能继续让这人存在。他的存在,只会推波助澜世间许多原本就糟糕透顶的事,从尚有一线生机变成毫无转圜之境。
司初惊讶了。没想到童藤已经练到了这地步,他一只手不能催发灵力的状态都能达到如此。
就在这时,妖七勾了下左手中指,坚冷的银白鳞光一闪而过,在童藤眼底的怒气和灵力掩盖之下,迅速抖动了下串着滚烫肉块的链条,直接贴上了童藤的右手伤口。
“呃……!”
童藤直接被痛到失声,“扑通”半跪在地上。
都烟子都站起来了:“无耻。”
妖七点点头:“我是无耻啊。”
他蹲下来,左手直接握上童藤的右手,白鳞巨蜥妖可挡万千斧钺刀枪的护心鳞片深深嵌入童藤的腐肉烂疮。
童藤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妖七继续加重力气、攥着他的手就往上举到二人脸之间:
“但我很奇怪,我光明正大做事时,别人就骂我无耻;我真无耻起来,别人反而没话好说了。”
童藤的手已经快被他握穿了,额头、颌角、后背,早就布满密密汗珠。但他不仅不挣脱,反而使出全身的力气回握。
妖七继上次被童藤一掌拍飞后,再次几乎脸贴脸地看到了他的黑灰双瞳,目眦欲裂。
二人的灵力在彼此掌心暗流涌动,僵持不下。或者说妖七刻意维持在势均力敌的程度。
这种刻意反而让童藤的灵力越发汹涌澎湃,去势凶猛不计后果。
“你们是在掰手腕吗?”司初问道。
妖七听到就乐了,顺手就是一个反抓,直接将童藤掼在地上。
童藤是半边脸着地的,吃了一嘴土。他的灵力也在接触到地面的瞬间准备反弹,就要继续奔妖七命门而去。
但下一秒,他就被嘴里毫无预兆塞进的东西烫到龇牙咧嘴,眼角泛出生理性泪花。
妖七直接扯下锁链最中间、被烤得烂熟的胸口油往童藤嘴里一把把塞:
“我问你,这头牛妖,如果我不去猎,它今天就一定不会死吗?”
童藤想咬下妖七的手掌,但下巴被钳制住了被迫张开。
他屈辱地发现,如今的妖七,不仅能在力气上,也能在灵力上全力压制他。
他喉咙已经被油烫出了泡,发出无意义的嘶吼。
妖七的声音却没有被他的吼叫盖过,而是继续带着那张他不想看见的脸,边说些他不想听的话、边继续往他嘴里不停塞肉:
“你以为,我费尽心思制定这么久的计划,牵扯进这么多的人,就为了让清侨城覆灭、让里面的人全死?他们是什么东西啊,也配我花这么多心思?我说过了,我要他们的命没用。”
“三年前我不出现在你家,难道你大哥就不结婚了?难道童芜就不会回家看到童苏和满菱拜堂成亲吗?难道栖茔花就会消失,满家还能是原来的那个满家、童家也能是原来的那个童家吗?”
妖七发出了一串轻声的笑,故意拖长音调继续说道:“二哥——童藤——别天真了。世界上的很多事,看似是机缘巧合,但其实是会必然发生的。天意不足就有人意补上,人算不够就有天机助力。你我都已入局,都只能当棋子,只能影响别的棋子路径,却决定不了整盘输赢。”
童藤的泪流了满脸。
他狠下心,直接咽下嘴里全部的滚烫油流,根本没尝出什么肉香荤味,只剩下被灼伤后的舌肉口腔,继续拼尽全力地发音:
“你说得轻巧。三言两语推干净了所有罪责,你明明事前知道——”
“清侨城全体居民,注定要死。”妖七用两根手指捏抬起童藤的下巴,强制他不能继续说话,“你们都只是被我邀请来,观看这场最后的谢幕。”
“倒不如说,要是没有我,不管是以前还是将来,死的人只会更多。就拿关清之来说吧,我都可以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再比如说童芜,接下来我也要去救他的命。但你会信吗?”
妖七轻蔑地将童藤的脸甩到一边,站了起来。
“你不会。你永远只看得到你想看见的东西。”
童藤被强迫仰起脸后,泪水从眼角流到鬓发之中,留下一道道歪扭的干涸痕迹。
他的神态很快平静,重新恢复至冷漠。
童藤用力擦了擦嘴,擦得手背上全是油渍和血花。
“跟你多说无益。童芜平安后,就是你我了结因果之日。”
妖七拍起掌来:“好!不愧是我们二哥,就是通情达理,能迅速明白形势。但我感觉你好像还没弄清楚一点——”
锁链抖动摩挲声响起,绕上童藤的肩胛直接将他扯了起来。
童藤看清眼前景象后,先是眯眼,后皱眉,最后不敢置信地一点点凝固住表情,甚至忘了推发出早在掌心暗自酝酿多时的灵力。
他终于明白从醒来后到现在的几欲作呕感,不全是来自眼前这个人腐臭的灵魂。
“你看得到吧?”妖七笑着将大拇指比向身后。
“你若是看不到他,那也属实没有资格加入我的计划。”
妖七摊手,将在场的三个人指了一圈:
“从现在开始,你我不再是平等的合作姿态。而是你,你们,都要听从于我,按照我的吩咐走接下来的每一步。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