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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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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晋国公沈昌抵达京城。
边境大捷,民心所向,百姓自城门口夹道相庆,圣上至城楼亲迎,驻足时晋国公早早翻身下马,一路疾走跪在圣驾前,落在众人眼里是君臣和睦的景象。
尤氏打理着公府,自然也在得知晋国公归朝前张罗了接风宴,凭着跟礼部侍郎的关系请其代写了邀帖,前些日子便由小厮分别派送出去。
傍晚晋国公总算得空,尤氏侍奉他脱卸甲胄,换上宽松绵软的常服,屋里的人全都屏退,合上门,尤氏如一滩春水般卧在晋国公怀里。
“圣上着意厚请,礼单上的官员官眷增了一倍多,势必要辛苦你多操劳。”晋国公捻着尤氏的耳垂,从旁扯过软枕垫在后腰撑住身子。
尤氏直起肩膀,闻言柔柔笑道:“比起老爷征战在外,妾这点辛劳都是享福,何况这偌大的公府不只有妾,厌哥儿懂事,贵妃娘娘也时常关怀。”
晋国公蹙眉,尤氏是后娶的,儿女与她面和心离,沈昌虽素来不管后宅之事,但也从往来信件中知道沈厌的亲事迟迟未定,是女儿在从中作梗。继母选的人,他们姐弟不满意,或许也只是为了同尤氏作对,使得亲事悬而不决。
圣上没有可拿捏公府的筹码,御史台的官员便三五成伙上书奏请,边关陆续派去几个官员,起初还好应对,如今却是薛家也想掺一脚,若薛家当真过去,凭着他们祖上积攒起来的军威,沈昌手里兵权难免会被分化削弱。
回京前沈昌便主动上奏疏与陛下,言自己年老体迈,恐不能胜任大将军一职,请求告老还乡,这招以退为进能否成功,且得等到年后陛下如何决定。
不管怎样,沈昌都不可能让出军权,实在不行,他必将提前谋动。
可惜,贵妃到现在都不曾有孕,想要起势难免师出无名,言官的嘴有时比利剑还要伤人,他总得想办法粉饰污名。
“贵妃的助孕汤一直喝着?”
尤氏揉捏他的后背的手停住:“贵妃嫌苦,上个月便停了。”
沈昌反手握住尤氏的手,往怀里一拉:“委屈你了。”
贵妃性格倔强要强,定是没少给尤氏脸色看。
尤氏用帕子擦了擦眼尾,摇头微笑:“妾为了老爷,做什么都不觉得委屈。”
沈昌最爱尤氏的温顺娇软,她从来知道分寸,从不顶撞自己,不像亡妻,执拗高傲,每每争吵从不低头,就算他主动递台阶过去,她对自己也是爱答不理。
想到这儿,沈昌推开尤氏,让人将沈厌找来,他的一双儿女,皆不省心。
如果沈厌早日娶妻生下一子半女的,他又怎会进退两难,被陛下和那几个老东西逼得自请辞官,局面被动。
沈厌进门时,晋国公还斜躺在榻上,满面疲惫,眼皮沉重地坠着,父子二人聊了几句家常,再没旁的可说。
“你姐姐如今是越发娇蛮跋扈了。”
沈厌掀起眼皮,唇角勾了下:“尤氏给您吹得耳旁风?”
沈昌乜了眼,肃沉凝重的眸中隐蓄着怒气:“尤氏再不好,也知道顾全公府大局,你跟你姐姐虽是我亲生,却不知道为我排忧解难,一桩亲事反反复复拖到今日,竟还没有半分进展。你可知此番归京,我手中能跟陛下谈判的筹码少之又少,想凭良心让帝王对你留情简直妄想,没有拿捏住他或是让他安心的东西,军权定会被薛家分走。”
沈厌撩起革带上的坠子,不以为意地把玩着,时不时抬眼瞥一下,满脸都写着敷衍无味。
晋国公想改朝换代,他和阿姐便得做马前卒,做他沈昌在陛下面前的烟雾和人质,他知道轻重,自然不会无故同沈昌作对。
先前他被提拔到户部度支司做郎中,官职不高,但掌市舶商税以及盐铁香料贡茶岁入,是个清闲肥差,沈昌想让他借此打通各路商运,便宜后续行事,但沈厌违逆了他,自作主张跑去宫里同陛下恳求调往将作监,陛下不允,他便求到珠镜殿,贵妃娘娘不堪其扰,沈厌这才如愿以偿。
外祖父是最有名望的造园师,却因意外送进大狱,落得个死不瞑目的下场,如今俞家颓败不复当年,舅舅们撑不起门楣,曾经的造园世家沦落到剡溪偏居,眼睁睁看着其他家族崛起兴盛,势如破竹。
沈厌从未见过外祖父,却承继了他对造园的热忱,年幼时他跟随母亲学习通读各种造园书籍,观摩描画,想成为外祖父一样的人,建宫殿庙宇亭台楼阁,为世人造福为众生敬仰。
故而沈厌明知沈昌会动怒,还是义无反顾选择调任将作监。
“你要多盯着薛家,薛卫两家是陛下赐婚,着意让其联手就是为了制衡咱们。年后卫三郎进京入皇城司,你务必上心四方周全,待他和薛家娘子成了婚,手上兵权势必扩充,薛成对陛下忠心的很,过不了几日便会让卫三郎去殿前司,那时京城就是他们薛家说了算。
你姐姐眼下是得宠,但她膝下无子,卫家和薛家族中都有待嫁女郎,随便送哪个进宫都是威胁,一旦她们比你姐姐更早产下皇子,你姐姐宠妃地位不保,咱们就算打回京城也没胜算。”
沈昌说的口干舌燥,啜了口茶乜向沈厌:“我让人重新调配了助孕方子,回头你亲自拿给她,省的尤氏难做。”
沈厌冷笑:“阿姐不喜欢吃苦药,真有那日就算没有皇子又如何,站在高处随便旁人怎么说。”
沈昌嗤他天真:“师出有名才好讨贼,你懂什么。”
沈厌懒得与之置喙,刚要起身,沈昌却问起秦家的事来,说到尤氏替他挑选的秦家大姑娘,沈厌便觉得心烦意乱。
“秦明景是将作大监,你娶他女儿岂不是正合心意。”沈昌不喜亡妻摆弄园林书籍,他也没能阻止儿子重蹈覆辙,不过进了将作监倒打消了陛下疑心,更加觉得沈厌随心所欲,对权势无感,“他是最好的造园师,你若成他女婿岂不是近水楼台,想学什么他都得教给你。”
秦明景没有儿子,日后传承必然倾囊。
“我不喜欢,不想娶也不会娶。”
沈昌撩起眼皮,冷言问道:“那你喜欢谁?”
沈厌摩挲着珠串不说话。
沈昌:“你喜欢谁都无所谓,但最好先成亲,尤氏跟秦家来往那么久,了解那位大姑娘秉性,她温顺听话,胆子也小,嫁过来不会生事。横竖不过几年,等我打回京城,全天下的姑娘你尽可随意挑,到那时,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娶几个就娶几个。”
沈厌弯唇,狭长的眸眼变眯起:“父亲还真是高瞻远瞩,但阿姐不答应,我不会娶尤氏挑的人。”
有晋国公撑腰,尤氏这几日忙的很是痛快,官眷们都说她能干好福气,张罗的排场无不妥善精致,尤氏眉开眼笑,疲惫的身子也没了沉重感,轻快地奔走在前厅后院。
她知道沈厌和贵妃讨厌自己,可晋国公的话就是军令,他们再不乐意也得听从。
除夕夜,沈昌赴宫宴后单独前往宣政殿面见陛下,晋国公请旨赐婚的消息不经而出。
秦夫人听管事回禀,又惊又喜,恨不能满院里放炮仗,她招招手,给下人们发了双倍喜钱,又叫管事搬出去烟花尽情地燃放。
“熙姐儿的事总算有了着落,前些日子我还当尤氏诓我说谎,没成想她竟真能说服晋国公,若当真由陛下赐婚,咱们熙姐儿嫁的才叫风光。”秦夫人高兴坏了,虽压低声音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秦明景微微蹙眉,看了眼羞涩欢喜的大女儿,又看向旁边翻医书头都不抬的二女儿,叹了口气:“夫人,我觉得这桩婚事实在是烫手山芋,要不得。”
秦熙倏地抬起眼眸,揪着帕子可怜兮兮地看着秦明景。
秦夫人拍她肩膀,扭头与秦明景道:“老爷这是何意?”
秦明景搁了箸筷,见奴仆都在外间候着,这才开口:“尤氏跟贵妃和世子不和,在咱们熙姐儿和愫姐儿间挑来挑去,把她们当什么了,把咱们秦家当什么了?且就算熙姐儿嫁到公府,诸多关系便叫她左右为难,少不得要受尤氏和世子的夹板气。
这究竟是良缘还是火坑,我着实不敢细想。”
秦夫人唇角的笑尚未敛起,听到这样一番话登时来了火气:“既提到贵妃和世子,我不得不说愫愫几句。”
秦愫翻书的手一顿,抬头看过来。
“贵妃赏你的金钗,世子送你的小狼,你从开始便不该接受,你堂而皇之带了东西回府,外人瞧见背地里定是要议论猜疑,你让熙姐儿怎么见人,那是她未来婆家,那是她未来夫郎,你的分寸呢?怎么沂州三年还是不长记性,非得处处都将熙姐儿比下去才高兴?”
秦明景用力咳了声:“夫人,你说的过了。”
秦夫人拂开他的手:“我跟尤氏交往半年,到头来险些坏在自己女儿手上。”
“夫人!”秦明景强行揽过她肩膀,沉声说道,“今儿是除夕,孩子们都等着守岁,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指责起愫愫来,说到底这事跟她没关系,她是被牵连进来的。”
秦夫人挣了下,没从秦明景怀里挣开:“一次吕颂,一次沈世子,她就是不让我省心。”
话音落地,房中静的骇人。
秦夫人觉得委屈,这婚事她忙前忙后费尽心思,原没什么变故,可秦愫回来,又把好好的局面搞得一团糟乱,她心力憔悴,难免暴躁。
“愫愫,你母亲太累了,担惊受怕这么久,心里的火气一直藏着,你多体谅她,也别把气话当真。”
秦明景看着端坐在圈椅上的女儿,面庞沉静,自始至终表情都淡淡的,可他知道,这个女儿最是活泼可爱,也最喜同人说笑,不会用这种眼神凝视自己,那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变了的呢?
或许是三年前夫人擅自卖了她的小马,那马被人拉走后杀了吃肉,也或许是她被摁在条凳上打,院里的老嬷嬷数着板子,她被打的昏厥过去都不肯求饶,更或许是被关祠堂抄经书思过,半个多月不肯开口说话……到底是在哪个时候呢?
秦愫看着父亲和母亲,看他们张合的唇,吐出来冷冰冰的字眼,她觉得自己经历了吕颂之事后变的足够坚强,但伪装起来的无所谓在此刻有些崩塌,心口针扎似的,手也发麻。
她合起书,屈膝福身:“大表兄初三到京述职,到时离京我随他一道儿回沂州吧,恰好外祖母生辰快到,我替父亲母亲尽尽孝心。”
“愫愫……”
秦愫打断秦明景的话,莞尔一笑说道:“我在京城待的也不自在,不如去沂州陪伴外祖母,若姐姐成婚给我递帖子,我就回来观礼,若不想我回来,我便说自己病了,请书一封送回家中,也好让父亲母亲面子上好过。
我今夜有点困,便先回屋里睡了。”
热闹过后的除夕夜空气里都是烟火炮仗味,就算点了熏香都遮不住的浓烈,窗外偶有树枝断裂的声音,长久的沉默后显得这夜更加冷寂。
秦愫回房后便开始收拾书籍,红蓼跟在旁边翻箱倒柜,将应季穿的衣裳找出来,默默往箱笼里收,还好姑娘回京时没带多少东西,也没让她把物件全摆置出来。
“姑娘,咱们还在京里过上元节吗?”红蓼小声问道。
秦愫从前很爱热闹,上元节总会约上陆三娘和张二娘去看花灯,逛夜市,小娘子们叽叽喳喳能买好多新奇的东西,姑娘多年未回,红蓼知道她们说好了,今年要逛通宵。
可还能逛吗?
“不过,初十就走。”
屋外小狼“嗷呜”一声,吓得鸟雀四处飞散,秦愫蹲在笼子前,拉开锁片,小狼拱着她手心钻出来,舔她的手和脸,呼出滚烫的热气。
红蓼还是怕小狼,隔着两步远弯下腰:“那咱们带它走吗?”
秦愫摸着支撑后腿趴在她肩上的小狼,笑说:“当然。”
默了半晌又自言自语道:“谁再欺负我,我就让小狼咬他。”